隔了一会,我听见莫塍哑着声开口道:“新雨,为什么我娘亲能那么狠心丢下我走了呢?她明明说过要看着我成家立业娶妻生子,还说过孙子的小名要她来定。她怎么能说话不算数呢?”
他又道:“娘亲真的有很多缺点。除了食言,还记性不好,总是弄错我的生辰。她也做不出好吃的点心,可还总是一遍又一遍的尝试。”
“只因我说了句想吃她亲手做的而已。”
“可是为什么,就算她有这么多缺点,我还会想下辈子继续做她的儿子呢?“
再也说不下去,莫塍的喉咙发出小声而又隐忍的呜咽。
我只能默默抱住他。
莫塍的身体和双手一样冰冷,且随着抽咽轻微的颤抖着。手下所触的背脊甚是瘦削。想到对方只大了我两岁,却要经受这般打击,双臂便更是用力环住。
哪怕只能温暖你一点点,也想要拼尽全力传达给你。
脑袋里只这么想着,便感觉到莫塍把脸埋进我的肩膀,同时大力回抱住我。
他说:“新雨,你一直都这么陪着我好不好?”
“嗯。”
“等我丁忧三年期满,你便嫁我可好?”
……
“嫁你?”
“便是做我的妻子。”
“嫁了你便不用做女红了吗?”
“不用。”
“嫁了你还会给我捉萤火虫吗?”
“会给你捉很多。”
“嫁了你会一直对我好吗?”
“一生一世都会对你很好很好。”
少年的声音里满含着真挚。我想了想,便拿出新绣的荷包:“姐姐说我的女红有些进步,可以留着以后送给喜欢的人了。我想今日便送给你。”
莫塍接过来看,见是两只戏水的鸳鸯,便看着我笑了。
眼睛微眯,略弯了嘴角,浅浅露出皓白牙齿。当真是好看的要命。
莫塍缓缓托了我的脸颊,手指细细描我的眉眼。
然后他倾身过来,在我额上印上浅吻。
心跳如雷之时,我听见他说:“但求此生能与新雨,相伴到白首,永世不分离。”
作者有话要说:
☆、理论
一时间脑内思绪翻涌,回忆如决堤之水纷至沓来。那夜少年印在额头的一个吻,还有相携白首的承诺,每个细节似乎都还鲜活深刻。却抵不过时间捉弄,如今我与那人虽再重逢,今生却已是再无缘相守。
身后人不见我动作,遂弯身拾了银子,行到我跟前递给我道:“姑娘银子掉了。”
我低头慌张接过。
他似是看见我脸上伤疤,拱了手道:“在下唐突姑娘了。”
这句话里掺杂着歉意,还有拘谨。
我不由的抬脸去看。
相较于五年前,脸上轮廓更是锐利许多,浓密飞扬眉毛下依旧是那双深色双眸。长长睫毛垂落下来,更显得深沉静谧。
果然是莫塍。
只是神色陌生。是面对不认识的人时才会有的淡漠神情。
预想的情节被推翻。没有彼此淡淡说声好久不见,也没有拉扯住追问这些年的下落。不是故人久别再重逢,却是相见不相识。
莫塍不认得我了。
这其中发生了什么曲折变故我无从得知。
我只能看着他的淡色嘴唇开合道:“在下是奉命前来长乐调查连环凶案的莫塍。姑娘一人出行需得小心。在下还有事务,便先行一步了。打扰。”
我便看着他和身后两个随从转身离开。擦身而过时,我还能闻到他身上浅浅乌沉香气。
他今日穿着玄色衣裳,再无其他点缀,显着简洁干练,更衬着肤色白皙。以往略显瘦削的身形,如今变得很是挺拔。看来传言倒真是不假,来的这位钦差真是个英俊青年。
怀揣着一肚心事回到朝花门。师父仍躺在床上睡得香甜。摸他额头体温正常,新换的纱布上也只印了小点血渍。看来师父的身体很快便能恢复了。
于是我静静退出关好房门。接着去厨房清洗了食材,放入煲内加了水炖煮。胡思乱想中两三个时辰很快便过去。揭开盖子一看,汤色浓郁醇厚,尝了尝也甚是鲜美。
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楚新雨如今也能做出可口食物,学会照顾他人了。娘亲在天上看见了不知是会欣慰还是会心疼。
盛了端去给师父。师父睡眼惺忪的喝着。
突然想起了什么,停下问我:“我的衣服呢?”
“拿去洗了,正想着待会补补。”
“你可看见衣服里的东西了?”
“啊,你说这个么。放在你桌上。”
那是一株茎叶细长的貌似野草的植物。只是叶子顶端分叉,且泛着隐隐深蓝。
师父看了便深深松了口气道:“还好。”
又吩咐我:“把它洗净捣碎成末,然后敷在左脸上。”
我心中立时便有了个猜想,于是开口问道:“你受伤便是为了这株草?”
师父咽下一口汤:“我给银子他不要,便只能抢了。原先以为只是个帮人看病的,却没想功夫倒也很是了得。”
其中细节,他一概不提。
他虽不提,我却也能想象他曾处于何种凶险境地。
只是为了我这不懂尊师重道总是揶揄他的徒弟。
初次去逛黄西街道,我是哭着回来的。路旁行人不停在指指点点,被母亲抱在怀中的幼儿更是看见我的左脸便吓得大哭不止。我至今记得那母亲避之不及的表情。
我还记得她说:“这么吓人就不要出来!”
满满的责怪和嫌弃。并不是我做了什么坏事,只是因为我残破面容吓着了她的孩子。
于是我躲在朝花门里再不出门。师父问我也不肯说。
再后来师父出门去挣银子,几日之后我便只能对着空空的厨房艰难做出去街口采买的决定。
为了避免重复上次的遭遇,我在脸上蒙了块深色的纱巾。
开始倒还顺利,只最后在米店付钱时一没留神纱巾滑了下来。
店主毫无意外的睁大了眼睛。
我赶忙蹲地捡起纱巾戴上。却由于太过慌张,纱巾总是滑落下来。我正愈加手忙脚乱,头顶传来店主温和声音。
“世上本就没有十全十美之人,姑娘无需太过介怀。”
店主是已五十多岁的老人,他拉我起身,把米袋放入我手中道:“胡师傅已跟我们打过招呼。姑娘尽管放心。”
我看着眼前笑容慈善的老人,恍惚见着我那不苟言笑待我却很是宠溺的父亲。
是久违的温暖。
后来我才知道,师父去街上细问了那日之事,便去寻了那母亲很是大吵了一架。他说:“我那徒弟本来好好的面貌损了已很是伤心,你却还来责怪于她。她好容易迈出家门,你却让她别再出来。你也是孩子的母亲,若你的孩子被人这般对待,你倒是何种心情!”直说得那妇人无言以对。
他又去街上每家摊口店铺打点招呼。还跑去酒楼喊了一圈。
这样连着到了第三天,街上的人看他出现便道:“知道啦!知道啦!”
不要问我如何得知,自有那王妈张嫂李婶娓娓道来。
只师父依旧一脸懒散,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就跟现在一般,博了命却只字不提。
只舔了嘴角一脸满足道:“可以再来一碗吗?”
作者有话要说:
☆、成交
一连炖了好几天的补汤,师父吃得越发圆润,只是我荷包里的银子已是捉襟见肘。这天师父又叫嚷着要酒喝,他四仰八叉的躺在床上,像个孩子似的耍赖道:“不给我酒喝我便不吃饭了。”
我听了便拍手道:“极好极好。这样便省了许多银子。”
师父见没得逞,索性破罐破摔道:“那你就饿死为师好了。”
“饿不死。怕是光瘦掉身上这层肥肉,便要好些日子呢。”
师父气绝,一个翻身不想再看我。却不想压到伤口,疼得他嘶了一声。
我赶忙上前去查看。不见血渗出来,应该是没撕裂刚长合的伤口。便松了口气道:“饮酒不利于伤口恢复。师父再等几天才好。”
师父一向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此时即便不情愿也还是轻点了头。
安抚好师父,我便出门买米去。
刚开了门,便看见故人站在门外。抬头见了是我,便微微勾了头行礼。
莫塍说:“在下想请姑娘帮个忙。”
简单说来,便是让我装成貌美女子来引那凶犯上钩。
以前的莫塍,是断断不会让我以身犯险的。
如今的他只礼貌微笑道:“那日见着姑娘淡定从容之态,觉得很是合适。”
那天我根本不淡定不从容好吗!没看见我连银子都掉了吗?
我干脆拒绝道:“大人没看见我的容貌吗?”
莫塍道:“这点姑娘不用担心。凶犯也不是一一见过受害者容貌。只需把美人的名气传出去,不怕他不入瓮。”
我不是担心好吗?我是在拒绝你啊!听不懂吗!
我看着他好看的眉眼,干脆拒绝道:“我不愿意。”转身便要关门。
“酬劳一百两。”
关门的动作便是一顿。咬咬牙,继续关。
“三百两。”
再顿。再关。
“五百两。”
“好。成交。先交定金来。”
拿了一百两,添足了米油,另多买了些肉骨鲜鱼,炖煮好了端给师父。
师父吃得一嘴油道:“今日很是丰盛啊。有什么好事吗?”
我略过他的问题,拿出剩下的银子道:“我看师父身子日渐康复,没几日便应该能下床走动了。若吃食不够便自己出去买些。”
师父听了先是一愣,接着快速扔下碗筷,攥住我手道:“难道你又要抛弃为师离开吗?你不能这样啊!为师现在这副样子你怎么能这么狠心丢下我走呢?你走了谁给……”
“我只是出门一趟。会回来的。”我迅速截断接下来早已耳熟能详的台词。
“出什么门?”
“等我回来再告诉你。师父放心,我除了这里也没地方可去。”
“我不信!”
深深叹了口气,我悲壮地伸出小指。
作者有话要说:
☆、诱敌
没几日,长乐府开始流传一个消息。
沉寂了一段时日的飘香阁为了重振旗鼓,花大价钱请来了京都的名妓前来助阵。传闻那名妓发似墨云,肤胜白雪,尤其一双剪水双瞳,男子看了一眼便会被勾走魂魄。此外这美人还精通诗词歌赋,且弹得一手好琴。当真是才气美色兼得。
便连那刚来的钦差也被迷住。日日也不寻思着破案,只顾流连在美人榻处乐不思蜀。
于是那衙门口的群众更是激愤,大门隐隐有再破的风险。
激了民愤的祸首此时正坐在满是脂粉香气的房阁中,优哉游哉的小口品着茶。
我不安的拉扯着衣裳。且不论薄透,单这领口处便露出好大一块皮肤。想来春光便是从这乍泄而出的。
其实在莫塍领路至飘香阁停住的时候,我便后悔了。
我也是这么说的。
莫塍并无惊慌,只从容道:“那姑娘退了定金便好。”
这厮肯定是知道我已把银子花掉了。
于是我只能硬着头皮呵呵笑道:“我开玩笑而已。”
老鸨亲自来给我挽了发髻描了妆容。她愤愤道:“老娘培养一个头牌容易吗!好容易出了名,刚赚了几天银子,却被那恶人取了性命。待这次拿到他,老娘定要打断他第三条腿!”
我听了正冷汗直冒,老鸨又道了声:“好了!”
于是我便去瞧那镜中人。已是好几年没有好好照过镜子,如今又添了妆容,更是看着陌生。头发已被全部梳起挽成凌云式样,发髻正中插入蝴蝶步摇,细长串珠坠子垂落至额头,略一摆动便会轻轻摇曳。
脸上被蒙了纱巾,只露出画得细长娟秀的眉毛和生动流转的一双眼睛。不说老鸨,便是我自己都惊艳到了。
老鸨连连可惜道:“若没有这疤痕,来我这里发展肯定是前途无量的!”
“……”继续冒冷汗。
收拾妥当,便掀了帘子出来。莫塍背了身等在外间屋子,听到动静便转过身来。他打量了我一番,略点了头向老鸨表示满意。他说:“这身打扮倒很适合姑娘。”
你才适合青楼女子的打扮!
彼时我正想着找个什么遮挡一下领口,却听见莫塍问我:“姑娘可会抚琴?”
“大人何意?”
“那秦碧蓉失踪已快十日,却不见尸首。可能是我们未曾寻到,也可能是凶犯还未动手。虽不能得知个中缘由,但若能与秦姑娘有相同的特质,相信更能吸引那凶犯前来。“
我便理解了为何传言中会有善琴这项。秦碧蓉确实因此扬名。
静坐了一会,我抬手伸向琴弦。
幼时跟着先生学过一段,虽已长时间搁置,但当时确是下了番苦功的。不用思索,手指便自行按压住琴弦弹奏起来。开始弹错了几个弦调,后来便渐渐流畅起来。铮铮潺潺,悠扬清澈。待到曲末,手指轻挑起最后一个音,再轻轻放开。
便是一整首《幽兰曲》。
我暗喜着没丢掉往日学的东西,正要再弹一遍巩固一下,身后传来莫塍声音:“在下可与姑娘见过?”
不仅见过,还熟得很。熟得差点成了夫妻。
按捺住心脏快跳脱的胸腔,我默然蜷起手指紧握于掌心。
“没有。”
“应该是没有。姑娘只当我胡言吧。”
岁月沧桑催人老,相逢对面不相识。说的便是现下的我与莫塍。只是莫塍比我幸福,他确是不相识,我却要咬紧牙关拼尽了全力才能遏止住眼泪落下。我再也不是能哭便哭的楚新雨。因为那时帮我擦眼泪的人如今就坐在我背后,却早已不认得我了。
这样枯坐了几天,躲在暗处的捕快们已都有些不耐。只莫塍还是那么一副自自在在的从容模样,执了一壶茶慢慢的喝一个下午。
这晚到了子时,四周已是寂静无声。我估摸着应该也是无事,便拿手撑着脸打起了盹。
正在昏昏欲睡之际,鼻端嗅到一阵奇异香味。
下一刻,便晕了过去。
糟了。
作者有话要说:
☆、回忆
待醒转过来,已身处另一位置。身下是凹凸不平的坚硬地面,且四周一片漆黑,只能闻到一股腐朽潮湿气味。看来凶犯将那些受害者掳来便是藏在了这里。我感觉到脸上的纱巾倒是还在。只是手脚身体一片无力,看来这迷香药力颇大。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正活动着渐渐回力的手脚,就听见隐约一道吱呀开门声音。
然后再吱呀一声,门被关上。
头顶传来搬动重物的声音,然后是人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和一道昏黄闪烁的灯光。
那人在我跟前停了下来。把油灯放在我身侧,正可以把我看个清楚。从我这个角度看向他那边,却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
“你倒是醒得比其他人早。”声音很是清冷。好,可以确定是个男人。
“我习惯早睡早起。”
那人嘎嘎笑道:“只怕下次是一睡不醒了。”
“为什么要杀人?”
“将死之人,知道也没用吧。”
“那好吧。我要吃饭。”
“嗯?”那人明显楞了楞道。
“我只是不想做个饿死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