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急败坏的诸葛琛顾不上抹去脸上的污渍,蹭地站起身,指着姝宜的背影:“你……你知道我是谁吗?”
“你知道我是谁吗?”姝宜回头,反问诸葛琛。
诸葛琛愣住,不是如何作答,手臂还伸着,微张着嘴。
“我不知道你是谁,你也不知道我是谁,我们两清。”姝宜摊着手臂,转过头,拉着璩远的衣摆,往外走去。
“四哥,你怎么还笑!不许笑!”诸葛琛见姝宜不买他的帐,只得拽着诸葛珣寻求援助,却见诸葛珣仍面带笑意地看着他们,心里霎时凉了半截。
“璩家妹妹何必计较,回来多聊些话嘛,我让他给你道歉。”姝宜听到诸葛珣如此说,倒也来了兴致,不顾璩远反对的目光,转身又坐回原来的位置。
忽而“哒哒”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姝宜转过头去,一辆褐色马车停在茶铺门前。马车的帘子和车辙十分精致,甚至比璩府的马车还要多上几分奢华。皇城,有谁比璩沐更加尊贵和富有呢?璩远遥望着那辆马车,猜测着车主的身份。
车帘被修长的手指挑起一条缝,足以让里面的人看到外面的动静,外面的人却无法窥视车里的状况。忽然起风,厚重的帘子不为所动,帘子底部的流苏却随风起舞。
“公子要下车吗?”马夫背对着茶铺,姝宜看不到他的脸,但粗略一看便知是个有功夫在身的,即使穿着棉服,也能看清臂膀的起伏。
姝宜没听到那人的回答,她猜想他一定是个傲气十足的官家公子,而且是对下人十分恶毒的那种。若是以往,她一定会转身看个究竟,但现在,她对坐在对桌的小公子要如何与她道歉要感兴趣得多。
“你——后退!”那位公子果真不辜负姝宜的期望,对着马夫喊着,甩开马夫伸出的手臂,独自跳下马车。
姝宜甚至只晃过一眼,便能认出那个身形。马车上下来的贵公子,正是当年看着她死在怀里的诸葛琰。
“公子是微服私访,不便暴露。”诸葛琰的马夫解释着,嗓音低沉。姝宜盯着马夫的沾着泥土的脸,突然认出他——张啸,诸葛琰的心腹之一。
“哟,小的真是三生有幸,今天有这么多贵客上门!”小二瞧着诸葛琰的打扮,又看了一眼停在外面的马车,便猜到他非富即贵。
小二转着眼珠,不等诸葛琰吩咐,便送上来一大碗热腾腾的杏仁茶。
“啧,做生意果然不简单。”璩远调侃着小二对诸葛琰的殷勤,对诸葛琰说道,“粗衫布衣都抵挡不住公子的气魄,璩某真是自五体投地!”
“油嘴滑舌。”诸葛琰嘴上这么说,眉梢却微微挑起。
“三哥?”两位厚脸皮的公子哥一起喊着诸葛琰,在场之人均看着一大一小两位华服公子。
“你们也在?这茶铺的吸引力可真不小。”
比起三年前,他的皮肤似乎变得深了一些,他的声音更加浑厚有力,他的笑容还是那么浅,浅到容不下对她的爱与思念。
对诸葛琰登基后的事情,姝宜知之甚少,只是略有耳闻,也难怪,有谁会对她这个不谙世事的孩童说那些朝廷旧事。
唯独,诸葛琰登基后,诸葛珣和诸葛琛两位未封王的皇子,双双被封为王,搬出皇宫,另建宫殿。诸葛珣未娶,诸葛琛年纪太小,为了方便兄弟三人相互照拂,新宫殿里皇宫很近,比苍梧宫还近上些许。
听到他们互相称呼,姝宜意识到,宣王诸葛珣、宁王诸葛琛,正是与姝宜同桌吃茶的两位公子。
“原来是公子的兄弟,幸会幸会!”璩远对两位小公子抱拳,算是行礼。诸葛珣知书达理,身份虽然尊贵,却也朝着璩远点头,算作回礼。
可惜诸葛琛年纪尚幼,又不懂得璩家在朝廷的重要,根本不买璩远的帐,只“哼”了一声,挑衅似的瞥了姝宜一眼,继续吃茶。
三年,姝宜已经记不起诸葛珣和诸葛琛的样子。如今仔细看来,诸葛珣多少有些诸葛琰当年的风采,又多上几分儒雅。而那诸葛琛,则还是一副孩童模样。
记得三年前在永宁宫,便是有这样一个懵懂的孩子闯进来,然后她便感觉喉咙发热。那个孩子,和诸葛琛……
“啪”!姝宜怔住,瓷勺掉在已经凉掉的杏仁茶上,粘稠的液体泛起奇怪的涟漪。
那孩子,不就是诸葛琛吗!姝宜盯着诸葛琛,迷茫、怀疑忽然全都不见。她曾努力回忆当时的情景,却丝毫记不得自己是如何被利器伤到。
如果说是诸葛琛误入崇安宫,黑暗中撞在携凶之人的身上,那么一切豁然就开朗。
“这是……”诸葛琰扫视着在座的宾客,目光对着璩远身旁小小的她。
“姝宜,璩某的侄女。公子抱过她的。”
诸葛琰像想起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剑眉紧锁,双目紧紧盯住姝宜。
“璩、姝、宜,取美得恰到好处之意……”璩远见诸葛琰神情不对,解释着姝宜的名字。
“姝宜……原来是姝宜……”
璩远见诸葛琰眉头渐渐舒展,以为他想起姝宜生辰时和她的缘分,便趁势让姝宜给诸葛琰行礼。
姝宜看着诸葛琰活生生地坐在自己跟前,正看着她,带着她以前从未见过的笑容。他的笑容总是内敛和矜持的,好似一个笑容会让人看透他的心思和计谋,他总是吝惜——哪怕是一个微笑,都那么难得。
姝宜沉醉在那个沉静的笑容里,而诸葛家的三个兄弟停下手中的动作,齐齐看向姝宜。
“啧,‘美人杀手’的魅力不减当年。”诸葛珣嘻嘻笑着,冲着笑容已经僵住的诸葛琰挤着眼睛。
璩远轻轻拍打着姝宜的手,算是警告。伴君如伴虎,璩家的两个男人,一个是相国,一个是贴身侍卫,他不想让自家的丫头和皇室扯上任何关系。
“无妨。”僵住的笑容回到脸上,棱角分明的面庞似乎变得柔和起来,连声音也温柔许多。
、沾泪丝帕
一连几日,姝宜的梦里都出现同一张笑脸。她和他坐在马车里,那人一边笑着一边给她讲故事。她努力看清他的容貌,却只能看清他勾起的嘴角。
“我们回家吧!”她拉住他的衣角,企盼着家的温暖。
“回家?”那人哈哈大笑,马车也跟着摇晃,“如果你活过今晚,我就放你回去!”天与地的界限忽然变得模糊起来,男人的脸却渐渐清晰。
“诸葛琰,你骗人,你骗人!”她哭喊着,想抓住诸葛琰。他的脸变得狰狞不堪,她则随着马车摇摆不已。
“小姐?小姐?”仿佛天塌地陷,姝宜从噩梦中惊醒。她睁开惺忪的睡眼,清晨的阳光映在脸上,就像爱人的手温和地拂过脸庞。
“小姐又做噩梦了?”杜若低声问着,一只手擦去姝宜额头上大大的汗滴。原来是杜若摇醒了她,把她从梦中拉回现实。
姝宜“嗯”一声,坐起身,接过手帕,胡乱抹在脸上,拭去早已和汗水混在一起的眼泪。
璩家的两个男人总是匆匆忙忙的,不仅璩沐很少在苍梧宫过夜,连璩远都很难见上一面。
不肯带她出去,也无需连话都不说啊。姝宜把手放在自己的脖子上取暖,想起从前那一双温暖的大手,叹着气,望着窗外树上几片孤单的枯叶。
才吃过午饭,该是到了午睡的时间。这都是她爹定的规矩,说她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能到处乱跑,否则像那些没人管的孩子,给璩家丢脸。
她本来就是没人管的孩子,也不知道是不是老天见她太可怜,才给了她这样一个温暖的家——只可惜她还是不能做自己的主。
“帮我煮点红枣羹,等我醒了正好可以喝。”杜若一边帮她掖好被角,一边答应着。
树枝上仅剩的几片枯黄的叶子终于在秋风中飘落,姝宜的心情也如同那纷纷落叶,飘摇不定。
昭月殿的大门被轻轻掩上,她的思绪却飞到门外,随着风,飞到熙熙攘攘的街上。
姝宜轻轻掀开被子,草草套上外袍,把门偷偷打开一条缝,朝外张望着。昭月殿离苍梧宫的每个宫门都不近,但是她决定从后门溜出去,因为那里只有一人把守,不似正门般迎宾似的,站了一排人。
午时末、未时初,正是换岗的时候。果然,后门有两个人正说些什么。
姝宜蹭着墙角,一路溜到门口。两人聊得十分投机,正给她可乘之机。就趁着这换岗的片刻功夫,姝宜已经提着裙子,蹑手蹑脚地走到苍梧宫之外。
“哇,外面的空气似乎更新鲜!”她深深吸气,享受着来之不易的自由。上次出门的时候,树上还挂满了红红黄黄的叶子,如今已飘落一地。现下已是九月初,算来已经半月有余。
她走着、瞧着,好像街边的每个小贩都在朝她微笑着招手。她只是看着那些样式繁多的首饰和绣品,从人群中穿行。
像是被什么指引着似的,一路走来,踏上台阶,推开门,迈过高高的门槛。直到熟悉的景色映入眼帘。
几间错落有致的小屋、几丛灿烂的秋菊,跳跃似的展现在姝宜的眼前。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如此熟悉。
一路莫名的激动都在此释放,心情竟出奇的平静起来。在这里才能宁静地活着,才能看到他的笑容。姝宜慢步走到曾经属于她的小屋,脑海浮现出久违的笑容,推门而入。
揽月小筑竟然还有其他人在!姝宜推门的一瞬,瞥见室内有个人影,正坐在木桌旁的小凳上,似乎在吃着什么东西。她不想被人发现,本打算抽手回去,却见那人身形一滞,似乎在等她进去。
算了,她好歹是相国大人的女儿,就算这座小宅子有了新主人,她拜访一下又何妨?
风从门敞开的地方钻进屋子里,里面的人放下手中的东西,稍稍整了整衣摆,端正坐好,低头看向姝宜。那人一身灰白色菱纹长袍,高高梳起的发髻更彰显脸部的轮廓。他端坐在小凳上,凝视着慢慢走近的小人儿。
“你一个人来的?”
居然是他,他在揽月小筑!沉湎在旧地重游又遇故人的错愕和悲喜交加之中,时间像停住似的。姝宜不安的心更加扑通扑通地使劲跳着,就要跳出胸膛、顶出她的喉咙。
如果被他知道她还活着,如果被他认出来可怎么办才好,他是不是还要把她抓进马车,然后一路奔向皇宫、帮助他成就一番大业?
她站在小屋中央,抬头看着即使坐在小凳上依旧高大的身躯,哪里顾得上听他说话。
“朕不把你溜出来的事告诉你爹,你也不要告诉别人在这里见过朕,好不好?”
姝宜久久不回答他的话。没见有人来,诸葛琰已经确定就是她独自溜了出来。他何尝不是偷偷走到这里呢!
“苏即?”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他认出他。很快,她知道自己听错了。
她怎么会被认出来,他又何尝记得他?姝宜才是她现在唯一能面对他的身份。就像一道才结痂的伤疤被掀开,她望着眼前正认认真真地征求她意见的男人,默默地点头。
苏即,姝宜,原来上天给她安排了一个如此相似的名字。姝宜松了一口气,嘲笑着自己毫无缘由的担忧。
抬眼时,诸葛琰正扭着身子,一个开启着的深色雕纹木盒放在桌子中央。他端详着、叹息着,然后“啪”地一声把它合上。
姝宜被这声音一惊,紧绷的大脑突然一片空白,然后,过往的回忆一下涌进来,冲散理智,夺出眼眶。
她为什么要哭呢?爱人就在眼前,却不能相认,比生离死别还要痛苦吧。哦,原来她对他还是有感情的。姝宜心里想着,越哭越凶。
诸葛琰扭过脸,见女孩已经哭成泪人,一边劝着,一边从腰间掏出一方丝帕。
他皱着眉,蹲下来把手帕放在姝宜手上,姝宜却一点也不领情,抽泣着,手帕掉在地上。诸葛琰拾起手帕,轻轻弹去根本不存在的灰尘,拨开姝宜揉着眼睛的手,擦去脸上的泪。
“小孩子,哭个没完。”诸葛琰从没哄过孩子,唯独会拿自己的皇子身份对诸葛珣、诸葛琛说教一番。此刻,只会说些生硬的话,无疑惹得姝宜哭得更凶。
“你才是小孩子!你才是小孩子!”泪水如断了线的串珠,啪嗒啪嗒地滴在绸缎衣服上、滴在琉璃砖块上。
“好好好,我是小孩子,我是!”一代帝王在孩子面前也变得温柔起来,顺着姝宜的话,哄着她。
时间从指间溜走,诸葛琰蹲得两腿发麻,刚要站起身,却被姝宜死死拉住。
“也罢!”那双还红肿的眼睛刺中他心中最柔软的地方,他双手撑住姝宜的胳膊,一把抱起她,做到椅子上。
她笑了,不带一丝忧伤。他完完全全是她的,他无暇顾及其他,他也无法怀疑她、利用她,因为她是那样的渺小和无害,因为他已经得了帝位!
“姝宜?你在吗?”有人喊着她的名字,然后随着铿锵有力的脚步声,进了揽月小筑。
诸葛琰见有人前来,下意识的想要起身,却发现自己怀中还有一个孩子,便只得坐在远处。
“别藏了,你爹已经知道你溜了出来——”
听到此,姝宜浑身一颤,挣扎着从诸葛琰怀里跳到地上,往侧室跑去。她怎么能确定璩远不是在诓她?死过一次人,怎么也比别人多长了一个心眼。
她这个叔父可不是省油的灯,而她也不是榆木疙瘩。
“反应得倒快。”一溜烟的小跑,姝宜已经没了踪影。外面有诸葛琰坐镇,璩远定不会贸然往里闯。姝宜坐在青色帷帐包围的软床上,屏住呼吸,听着外面的动静。
“皇上?”璩远推门而入,见到诸葛琰,惊讶得忘记行礼。
一尘不染的地面,是经常有人打理的痕迹。地上湿漉漉的手帕……难道他哭过?难道皇上还没忘记苏姑娘?否则又为何来揽月小筑?
璩远能相信诸葛琰难以忘记有着绝世容颜的苏即,却怎么都不会说服自己相信诸葛琰为一个女人哭泣。璩远看着诸葛琰的长袍,又看看他年少老成的脸——他当然没哭过,可这手帕被谁用过?
诸葛琰抻了抻已被姝宜弄得皱巴巴的袍子,正色道:“怎么,找人找到这儿来了?”
“皇上见笑。微臣的侄女走丢了,正四处找着,就到了这里。”
“朕也刚好路过这里,顺便进来坐坐,没看见你家姝宜。去别处找吧。”
这不是不打自招吗。他没问皇上为何在此,皇上也无需解释。那张完美的脸当真是让人难忘,毕竟连他才只见过一面,却也为之倾倒。可是姝宜到底去了哪里,明明有人看到她往这边走。
难道说那手帕……璩远越想越觉得可疑,行礼退下,却并未走远。
姝宜从走到方桌一旁的木椅上,用双臂撑住身体的重量,奋力一跃,小身子在宽大的椅子上显得更加微不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