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宫女短暂停留,我折返。
“六皇妃。”他语气恭敬。
“前两次,还没有好好谢谢你。”我低声说。
“这是奴才分内的事,况且奴才,也不记得前两次发生什么事了。”
我微笑,好个伶俐的奴才啊。“你叫什么名字?”
“禀六皇妃,奴才常宇。”
自始自终,他的语调未变,眼神也从未正视我,视线停留在我脸下三分,最尊敬和不越矩的距离,言语得当,进退有礼。
我看了他的宫服,不过是普通太监:“我相信,日后你定有前途,现在,太委屈你了。”
“谢六皇妃吉言!”常宇的眼神,终于略一闪烁。
我拂袖,转身,仿佛看到了报答的希望,有一点轻松。欠人家情,有时候是一种负担。
太和殿,我已经是第三次到了。不知道其他的皇子妃们,可有这个“殊荣”?第一次被冤,第二次求情,第三次,不知道所谓何事?
进殿,皇上仰面靠在龙椅中,闭目养神。容颜,较上一次,似乎又憔悴不少,鬓间的白发,已经掩盖了黑色。再怎么说,他也是我的父皇,不觉和李碏有点感同身受,微微湿了眼眶。
在皇上身边的太监示意我噤声,我点头,在堂中而立。
人与人,总有相同之处,感情是永不能防御的一个弱点。愈坚强的人,内心说不定更加脆弱。即使是贵为天子的男人,也有他苍老脆弱的时分。叱咤天下、呼风唤雨又如何,一生总不能圆满,待年华逝去,雄心不再,回过头来静心的时候,悲哀的感觉,是否更胜?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娘爱过的男人,但肯定,他是爱过我娘的。该敬他,怨他,还是同情他?我的心里也没有答案。
“你来了。”声音缓缓,虽略显无力,但依然威严。如李碏如出一辙的目光,精气大不如前。我忽然一阵心酸。
就算是迟暮的老人,我也无法漠视他的生命就在我面前一点一点的流失。一次,两次,三次,每一次相见都衰老一分,他是李碏的父皇啊,莫要等到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时机。更何况,他还是我们一国的国君,是我们的忠心所归之处,是国家的支柱。
“父皇,”泪水终于滑落,只一滴。我没有行三跪九叩的大礼,真情,永远比形式重要。
“怎么哭了?可是不愿意来我的太和殿?”皇上微微弯起嘴角,没有帝皇的架子,而只是一个慈祥的长者。
“不是。”我低下头,调整情绪:“不知道父皇召见,可有什么吩咐?”
“没事,只是听闻你在景怡宫,就顺便叫你过来坐坐。”皇上忽然叹了口气:“这太和殿,仿佛是越来越冷清了。”
我不觉又有点悲从中来,连忙绽开笑脸:“父皇,您若是不嫌我麻烦,兰陵每日都来看您,和您说话。”
“还是丫头贴心啊,那几个小儿,说话就是不中听。”他挥手,叫退左右:“坐下吧,陪我说说话。”
我也不推辞,在此刻,他不是皇上,而只是我的长辈。“父皇您想聊什么?”
好像,并没有什么共同的话题。难道,母亲?可是我对娘的记忆,也只停留在幼时,少得可怜。
“碏儿,对你可好?”皇上忽然开口问。
我不明所以:“夫君对我甚为关爱。父皇请放心。”
“把你交给他,我也放心。”他忽然看着我:“你觉得,几个孩子中间,我最偏爱谁?”
第2卷 第10章 君心难测
君心难辨,君威难测。我一时分不清,皇上问我这话用意何在,只得小心回答:“父皇的心思,兰陵不敢妄自揣测。”
“这样问,可能确实不好回答;那,你说说你对朕这几个孩子的看法。”
皇上眼神玩味,我心一突,莫不是,皇上觉察到了我和李翛之间的纠葛?强自一笑:“父皇这样问,兰陵定是偏向自己的夫君,还有四皇兄了。”模棱的回答,希望能将问话挡回去。
“不过闲聊,不必忌讳,但说无妨。”
我迟疑了一下,心内思索,不答定是不行,反倒显得自己心虚,也罢,就将感情抽离,实事求是吧。“除了夫君和四皇兄,兰陵和其他几位皇子并无深交。夫君大智大勇,为人光明磊落,作为元帅,每次出征必当身先士卒,骁勇善战,一片碧血丹心可昭日月;四皇兄为人堂堂正正,正直无私,不但才华横溢,且为人虚怀若谷。大皇子殿下和五皇子殿下,兰陵只在端午夜和他们有过正面接触,不愉快的经历必定影响我对他们的判断,所以不便多言;二皇兄和三皇兄,兰陵和他们在桃园偶有交谈。二皇兄表面看为人冷漠,其实内心善良,若用心相处,必值得深交;三皇兄,”我不自觉地吸了口气:“三皇兄表面桀骜不驯,游戏人间,实则智勇双全,出类拔萃。”
皇上点点头:“你看人,果然还不错。听说新任状元郎顾惜昭,还与你有点渊源?”
我急忙起身,女子不问朝事,朝内不得营私结党,这是古训,也是君王之忌:“我与顾侍郎,只是机缘巧合,恰于他有所帮助,他感恩在心,所以偶有相交。”
皇上摆摆手,微笑:“陵儿,不要紧张,坐罢。我只是随口问问。”
“作为一个父亲,这九个皇儿,都是我的孩子,手心手背都是肉,哪个不疼哪个不爱。”皇上的口气微微有点无奈:“本来十个手指伸出来还有长短,对哪个有一点偏爱也是正常的,可是这皇位只有一个,怕这一偏爱,就要出大事了。”
知道皇上有所指,可是还不是太明白,但心内的不安却更加胜了,不语,静心听皇上将话说完。
“你刚才说的,部分也是我想的;敏儿(七皇子)他们还年幼,不必多作考虑;曦儿体弱,也难委以重任;毅儿玩心太重,享得了乐,却吃不了苦,难成大统。”皇上忽然看着我:“你说,剩下四个孩子,我该怎么选择?”
我啪一下双膝跪地,叩首:“兰陵谢父皇信任!可是这太子之位,是国之大事,兰陵惶恐,不敢多作言语!”
皇上,他是纯粹的信任我,还是想探我的口风?但是这应该没有必要啊,我是多么无足轻重的一个人。还是,他是想通过我的口传达一些什么讯息?还是?
总之,猜不透。但是这样一趟浑水,我实在不想加入。我无心争斗,也没有这个心智和能力。
皇上将我扶起,声音爱怜慈祥:“傻孩子。”
我忽然愿意相信,皇上,他只是因为信任。
“若单纯的论能力,除了澹儿略逊一筹,翛儿,宥儿和碏儿,都各有所长,不相上下;若论人品,四子也都不差。不过澹儿经营之心太重,翛儿略带玩世不恭,要做君王,怕是一个弱点。”
那是不是,真的是李宥和李碏的可能性比较大?
“可是这些都只是个人的东西,还不够。历代君主,未必都是才智最高者。玩弄权术者固然不可取,可是新君主要稳固江山,却必须得有自己的势力。”
这话,又是何意?
“陵儿,你说,若是我让翛儿继位,可好?”
李翛?他做太子?心里刹那间有一丝欢愉,可是联想到皇上刚刚说的话,再看他玩味探究的神色,我只能苦笑一声:“三皇兄固然好,不过怕是朝中大臣会有异议。”爹爹和赵相,首当其冲。“怕是朝中局势会有大的震荡,江山一时不稳。”
不稳的过程和代价,彼此心知肚明。
“从一个明君的要求出发,其实,我是比较欣赏宥儿的,正如你所说,他正直无私,且虚怀若谷,一个人能听得进诤言,才不会走错路。一个国君不走弯路,国家才能繁荣兴旺。”
“可是作为一个男人,我最欣赏的孩子,是碏儿,从他的身上我能看到自己的影子;虽然平时我对他最为严厉,可是心里,其实最在意他。”
我泪流满面。李碏若知道皇上说这番话,受再多苦,必然也觉得值得。
“翛儿,翛儿其实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可惜他的性子,太过自由,对朝事并不上心。虽然最近不知为何有所改变,可是,我怕我能留给他的时间,太少了。”
心里苦涩,李翛,为什么,你总是晚一步?
“澹儿虽然相比之下才智略显平庸,可是,在另一个方面,他的优势却是最明显的。他是朕的长子,还是皇后嫡出,皇后出身前宰相府,宫中不少老臣都是前宰相的门生;现在还有赵相和南郡王的支持,若是他做了太子,登基必然会比较顺利。”
那皇上,会如何取舍?我惴惴不安的等着答案。
皇上却忽然不说了。
“陵儿,那日桃花宴,你跳的《绿腰》,非常精彩,比起你娘,毫不逊色,今日,能否再为父皇舞一段?”
我看着他的白发,还有期盼的眼神。他,只是思念起了我娘吧?若一个人,去世后十几年,还有人这么深深的怀念,算不算,也是一种幸福?
“父皇,陵儿为你跳一段《长曲破》吧。”
记得上次面圣,他的喃喃与回忆:看过小茹的霓裳羽衣长曲破,才能体会到,千歌万舞不可数,就中最爱霓裳舞。
就让他的回忆圆满吧。
唤过宫女,少顷,叫上了乐师。《霓裳羽衣曲》全曲原共三十六段,分散序六段、中序十八段和曲破十二段。散序为前奏曲,不舞不歌,由磬、箫、筝、笛等乐器独奏或轮奏;中序又名歌头,是一个慢板的抒情乐段,中间也有由慢转快的几次变化,按乐曲节拍边歌边舞;而曲破又名舞遍,是全曲高潮,舞而不歌。
丝竹声起,我跃起舞姿翩翩。甩长袖,转纤腰,沉浸里,感觉自己和梅花树下那翩跹的身影合为一体,用婆娑的舞姿著力描绘着虚无缥缈的仙境。
舞罢。微微喘息,伤后的身体一时还有点无法适应。跳舞每次亦都用心,可是都无今日这番感觉,有一刻,仿佛与娘心意相通,原来舞蹈更要尽情。
短暂的沉默后,是孤零零的掌声。皇上的双眼稍稍有点氤氲:“不愧,是小茹的女儿啊。”
我垂手立在中央,乐师下。
“人老了,才会发觉,一生之中最美好最值得回忆的东西,是感情。”一声苦笑叹息:“可惜有时候,上天不给我这个机会。”
上天何其吝啬,极其所能的剥夺我们幸福的机会。
“前者不可追,后者可忆。我亏欠你娘的,会补偿给你,也告慰小茹在天之灵。”
“父皇~~~~”我想开口,却无言以对。
“你去吧,我也累了,让我好好静一静吧。”皇上坐回了龙椅中,闭上眼,一如我初来时。
仿佛一切都停留在原点,那些话,如云似雾,也仿佛只是我的臆想。
“兰陵告退!”
出得太和殿,居然看见了李碏,略微焦急的神色,看到我,眉头一松。
“兰陵!”他上前一步。
我轻轻将手置于他掌心:“夫君大人,你怎么来了?”是专程等我吗,心内荡漾着温暖。
“下朝后去景怡宫接你,才知道皇上传你来了太和殿,就在此等候了。”
他没问我皇上召我什么事情,这是一种信任和尊重吗?我偏头,凝着他俊朗的侧面,心内犹豫。我想告诉他皇上告诉我的一切,可是我自己都不能理解,怕一转述,倒是误传了皇上的本意,事关重大,只怕引起什么不必要的猜虑和麻烦。
“陪父皇随便聊了聊,然后,跳了一曲《舞遍》,那是我娘在世时,父皇最爱的曲目。”我终于还是避重就轻。
李碏嗯了一声,看着我:“你身体刚好,也不要太累。”
我拉紧了他的手。
过太和殿,转议事殿外长廊,连接八十一级台阶层层而下。我与李碏并肩,温柔的笑脸还没有凝住,脚步却突然顿住。
隔台阶,八十一级,从上而下,纵然只是略有模糊的身形,我依然一眼能够断定,是李翛。
脚步一个趔趄,差点踏空,李碏急忙将我扶住:“怎么了,小心。”
“没事,”我不安的一笑,脸色苍白。
此情此景此人此物,我该用什么样的心态什么样的表情什么样的态度来面对你?
我迈出向下第一步,他在同样的时刻,跨上第一阶。
抱歉啊,貌似下班前赶不出4000了,今天就少一点了
第2卷 第11章 见
低头,不敢与他直视,他的存在犹如针芒,让我忐忑不安;握着李碏的手更用力一分,仿佛这样,能使我的脚步更稳。
第六步,彷徨六神无主,老天啊,既然你已经让我们错过了,为什么还要一而再再而三的故意安排这样的偶遇?
十一步,惊悸不安,今日的李翛,会有怎样的举动,会不会如婚宴那日猖狂而无惧?会和李碏有正面的冲突吗?李碏会如何,我又该怎样?
十六步,愈发心乱如麻,忍不住微抬眼睑,李翛肆意的微笑映入眼帘,目光灼灼而玩味,我来不及辨清他脸上的表情含义,慌忙撤回目光,心神不定。
二十一步,距离越来越近,难过和慌张阵阵袭来,感觉沉重的无法呼吸。
二十六步,路程过半,我却依然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来面对这一刻的相见。轻松的请安,叫声三皇兄?我做的到吗?
三十一步,窒息的局促不安。李碏许是感受到了我情绪的变动,侧头看了我一眼,轻轻伸手揽住了我的腰。我紧张的如临大敌,怕这样的举动更加引起李翛的冲动,却不能推却,只好绽开一脸虚弱的笑意。
三十六步,在李碏的力道控制下,止步;佯装不见已是不可能,太多的逃避反倒是欲盖弥彰的心虚。两脚因为紧张和不安而酸软无力,若不是李碏的臂膀支撑,真怕自己就会这样倒下去。
“三皇兄。”李碏沉稳的开口。
我亦福身,道安:“三皇兄。”口唇干涩。
李翛的笑容桀骜倜傥,可是我能从他微冷的目光中,看出怒意和无奈:“六弟妹还来陪六弟上朝么,果然是伉俪情深啊。”
我心一痛。
李翛,不要这样说话啊。
“兰陵初伤愈,行动并不是太方便,所以尽量陪着她;说起来,当日还要谢谢三皇兄为兰陵费心请御医。”李碏不紧不慢,仿佛只是平淡的解释和感谢,又仿佛带着点什么。
心跳已近疯狂。想那日见我重伤昏迷,李翛定表现出了超越姻亲关系的紧张,自然逃不过福伯的眼睛,而福伯,也不知道如何对李碏说起。
李翛的面容有瞬间的冷意和痛楚,他的目光掠过我,终是无谓而张狂的笑容:“哪里,兰陵总算是我弟妹,也算一家人,照顾是应该的,宫中御医无用,治起这点小伤也觉得难,你说是不是该骂?”
我的心,微微有点放下。至少局面,并没有我担心的那么糟糕,略带感激的目光看向李翛,他微微眯起狭长的桃花眼,漾着痛苦以及,警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