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你在哪里?为什么只留下一副躯壳给我?
从前你对我好,世上只有我们两个,为什么会多了那么多人?这些话胡亥说不出,鲜血不断地从他嘴里咳出来,他不敢眨眼睛,眨一下便少看了她一眼。
飘絮的目光终于落到了他脸上,未语便泪如雨下,看他的眼神不再是冷漠和仇恨,依稀是儿时的温柔。
“小弟……”
一口郁气从胸臆叹出,胡亥终于倒在她的怀里。
流域吸一口气,额角冷汗微微。尚自惊悸道:“后来呢?”
小七神色黯淡,摇了摇头,眼瞧着注满酒水的粗陶碗,悔恨深深的藏在眼里。
“倘若当时我再清醒一会,飘絮……飘絮……”
小七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咸阳之外了。芫茗在身侧照料。问起她来,她天真的说,是公主让她先带他从密道走的,公主处理完一些事情随后就到了。小七挣扎着要起床,谁知连坐起的气力都没有了。等到他能行动,再从密道回宫的时候,已经找不到飘絮了。
昭阳宫在此大变故后进行了一场清肃,昭阳宫流血成河,但没有听到飘絮被赵高杀死的消息。
子婴在位虽然仅仅四十六天,却也曾派出人手寻找这个唯一的皇族直系公主,但一点消息都没有。
飘絮就像从人间蒸发了。
这一年多来,小七冒险留在咸阳,就是为了寻找飘絮。但能找的地方都找过了,依然没有半丝踪迹。今日,项羽将赢氏一族的老弱病残,远支旁系都翻出来了,但飘絮还是没有下落。
相对而言,这算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吧。若落在项羽的手里,飘絮怎受的了那种折辱?两人心中都存着老大的疑团:飘絮是死是活?若死,为什么打探不到任何消息?若活着,她又能藏到哪里?
两人心同所系,均是一般的烦恼哀伤,门外大雪盈盈,铁铺四面透风,忽冷忽热。酒是烈酒却不是好酒,呛得流域眼泪都要流出来了。小七看了一眼他那不甚顺眼的甲胄一眼,“你怎么……”
“怎么加入了项王的队伍么?”流域苦笑着接上。以这副样子来见飘絮,岂是他乐意的?但外面反潮汹汹,岂是他说置身事外就能够的?流域在三川郡跟着杀他兄长的叛军走了,也不知经过几场战役,不知经过多少次吞合,不知不觉的便到了项羽军中。听闻沛公首先进入了咸阳,流域的心揪得紧紧的,但入得城来,见沛公妇女不掠,财物不抢,街道干干净净的,心中好生的感激,好生的佩服。
但飘絮呢,飘絮在哪里?
咸阳城里,项王的部队意得志满,趾高气扬的,入了帝都直如进了神仙福地,肆无忌惮,街上冷冷清清,人们都躲在房子里不敢出来。杀完了赢氏一族,项羽带着浩浩荡荡的数十万大军大掘骊山墓,可怜心血无数,壮丽恢弘的地表宫殿,被硬生生砸烂推倒。百万人数十年的辛苦,被轻易的翻开,排列整齐的兵马俑,如同当年杀入楚国的秦军将士,那泥塑的眼睛,竟然还带着嗜血的笑意。项羽怒吼一声,将一具陶俑高高举起,狠狠摔出!陶俑撞在其他陶俑身上,噼啦一阵粉碎。不过是陶俑而已!
受到感染的兵士们也大叫大嚷着砸烂陶俑。挖到了地宫,只见地宫修筑严谨,却空空如也,也装饰都不曾有。兵士们搜遍地宫,半丝棺椁的影子都看不到。那传说中的耗费百万人力,下葬时还坑杀百万民夫的巨大陵墓就是这个寒酸的破洞?
项羽气得嗷嗷直叫,想不到那暴君死了还愚弄了他一回!恨不能将骊山挖个干净,也要掘出纳暴君的尸骨挫骨扬灰!身旁之人制止道:始皇帝既然准备了假陵墓,真的就不会轻易让人找到,何必与死人置气?活人的帐还没算清呢!
项羽气咻咻的住了手,不多时,一个命令传下来,将咸阳人,将关中人砸得晕头转向。
项王要向老秦报复,要大肆掠夺关中财物妇女了!
首当其冲者,自然是帝都咸阳!平民百姓,哀哭咒骂自不必说。咸阳又以咸阳宫,阿房宫财货美人无数,项王军队早在入关中之前就已觊觎,听闻命令,欢声雷动。各路人马立刻行动起来,各宫殿一片鸡飞狗跳,哭喊咒骂。咸阳城的大街小巷,年老的母亲扑跪脚下,苦苦哀求着放过好不容易留下的女孩子。
外面的混乱让人心惊肉跳,小七正要出门查看,铁铺闯进几个凶神恶煞的兵士,正要出手,剑流域在旁,忙后退了一步。流域道:“财货你们尽管拿吧,这是我的朋友,他家里是没有女子的。”说罢同小七出去,只听身后乒乒乓乓,翻了个底朝天,一个兵士抱怨道:“这些破巷子有什么啊!那些去阿房宫的兄弟可得多逍遥快活啊!”
“就是!财宝也就算了,那无数艳色可是羡煞人啊!”
小七和流域同时心中一震,流域久在项王军中,知道楚军对秦人怨恨极深,这番强盗式的掳掠他是意料到了的,只是没想到,对宫室也这般野蛮!宫人财物深锁宫中,尽数派人搬去也就是了,怎的也如抢劫一般?两人对视一眼,心中都升腾起一个名字:清风!清风自高渐离死后,心如止水,一直待在阿房宫,料想就算城破,他也不会逃走的。这番屈辱,他可怎么受的了?
抢了两匹快马,两人奔赴阿房宫。路旁的萧杀飞速倒退,寒风扑面,带着那些鲜血淋漓的哀号,割在心上。一个问题愈发的清晰:清风虽疲懒,但飘絮是他的爱徒,失踪这么久,他怎么可能一点反应都没有?
为什么一直没有想到去阿房宫看看,为什么从来没有想办法到阿房宫去寻找?
小七死死咬住了下唇:因为师父的事情忽略了清风大人吗……飘絮,我求你,你千万不要在里面!清风大人执意要死在阿房宫,可是你不一样,你还有我,还有流域!你可以逃,你也应该早就逃走,不要留在那里!千万不要……
雪又下了起来,纷纷扬扬,在这个满目疮痍的灰色大地上尽情的哭泣。素白飞舞,大地银装素裹,遮不住的,是鲜血和眼泪。
。
第五十九章
暮色苍茫中归鸦阵阵,尽是悲音。西北方一角的天空血红一片。那是残阳么?大雪的天,何来夕阳?雪都染红了,血色的雪,艳丽得几近于残酷。
阿房宫已成了炼狱,小七从来没有见过那么赤¥裸裸的暴行,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的人同时剥去伪装,彻底变为禽shòu。火光接天,小七却看不真切,影影绰绰的人影,尖锐欲裂的求救与呐喊声,小七被人撞来撞去,通往清竹苑的道路那么的熟悉,小七却总是找不到。
忽听人大喊:“快来几个!那儿有一男一女,好生厉害,已杀了我们不少兄弟!”
几声几近疯狂的兴奋的应声,小七和流域身不由己的被推了过去。
恢弘的宫室,冲天的怒火,红雪千万点,远在天际便被烘化,消失不见。一道白色的身影,在火光中被映照成血红的凤凰,便是正在奔涌而来的兵士,也惊讶于这份美丽。莫邪剑光如虹,带着几入云霄的龙吟,进行一场血的舞蹈。
地上已一层又一层的尸体,粘糊糊的鲜血。远远的,小七和流域看到了那凤凰,看到了凤凰身旁沉静如山的男人,笑容还未完全在脸上展开,一个带着深深怨毒的声音生生切碎了世界:“放箭!都给我放箭!”
不!小七和流域呐喊着扑过去,但他们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到。
世界忽然失去了颜色,他们的眼被大片大片的血红黏住了,黏住了,深深的坠落到黑暗里。
流域抱着那个身体,就像抱着梦境,那么的不真实,那么的令人心碎。嗓子就要破裂了,流域却怎么都听不到自己的声音。撕心裂肺的悲鸣将飘絮从可以逃避疼痛的昏厥里拉回,星眸微睁,火光中那张熟悉而陌生的脸,飘絮从来没见过他那个样子。眼泪如雨,神情混乱,悲痛竟然有那么强大的力量,将人心都扭碎了。
“为什么?你为什么!”流域不明白,也不想明白,他只要此刻,上苍给他一个活生生的飘絮,其他什么都不重要了!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却是这个样子?心中几欲晕厥的绞痛是什么?为何如此的不平,如此的不甘,为什么上苍要如此待他!如此的待飘絮!
奈何,我是嬴政的女儿,宁可身死,也绝不能辱于敌人。飘絮嘴唇翕动,话未出口,却将胸口积压的鲜血吐了出来。飘絮转动眼珠,看着不远处的小七,小七扶抱着身受数箭的清风,眼睛却看着她。他没有哭,没有喊叫,他的眼睛已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远远的一眼,永远的一眼,小七不能哭,不能错过,不能忘。飘絮嘴唇动了动,小七读懂了,飘絮说:对不起。转眸对着流域,那眼里满盛的已是爱意,他来了,他终于来了。终于,他洗尽铅华,带着一颗赤子之心来了。
有此一刻,此生不枉了。
火光如血,壮丽的阿房宫,变成巨大的火焰,指着天,颤抖,怒吼!荣耀尽丧,它死不足惜!可是为什么让它最后一眼所见,是如此的肮脏,如此的悲切。
一个声音,凝着烟,带着水,带着少女最初的欢喜与纯洁,带着渭河青青的芦花香,推开焦灼,推开悲伤,清晰而干净,在怒吼着的宫室里缓缓流淌。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这是她欠他的歌儿,欠他的定婚信物。
流域抱着她被染红的素白的身体,慢慢的回身去了。他们不属于这里,这些混乱原本与他们无关啊!找到她了,爱在怀里,幸福在怀里,唇角含着笑,眼泪却止不住的往下掉。多美的《蒹葭》,多美的歌儿,四周狂乱,流域看不见,哀声凄苦,流域听不见,脚下粘稠的鲜血,流域闻不见,身旁物事不见。流域只看到渭水两旁蒹葭苍苍,那个飘摇若絮,始终不可寻,不可得的爱人,在身旁,在心上。
可为什么,心里痛得连歌声都听不到了?
为什么心里明明满满塞着,眼泪却再也流不出来了?
咸阳的大火三月未息,黑烟滚滚,连铅云都被压了下去。春天来了,大地却看不到春天的气息,关中一场大掳杀,遍地焦土,连绿芽都似冒不起来了。
骊山西侧的山坳里,茅屋前一个朴素的坟包,坟侧一棵半人高的桃树,此时已星星点点的抽出了绿芽,料想过不多时,会有粉红如约而至。
坟前一人闭目跪坐,身上粗布麻衣,却清朗洁净。三月的春风抚弄着他额前散落的几根发丝,再悲伤,严冬毕竟已经过去了。
流域轻抚坟侧的桃树,似乎在思量什么。小七远远的站在他的身后,看着他和那悲伤的桃树。三月来,小七一直都是这般,不近身,不拜祭。清风重伤,还在一个秘密之地养伤,芫茗陪着他。她又长大了一些,没有人告诉她,但她已知道她等的那个人永远也不会来了,她没有哭,咸阳三月大火,烧干了她的眼泪。流域终于站起身来,凝视着那土坟,那桃树,一步两步,后退着,再多看这一眼,转身,也许就是永诀了。
路过小七的身旁,流域停了下来,“小七,你要去哪里?”
小七终于慢慢走了上去,三个月前的眼泪掉了下来,宛若梦呓:“我哪儿也不去……”他还是那么痴,那么傻,仿佛自从与飘絮相遇,他就不曾改变,他成长的是他的镇定,他的能力,那些年少的坚持,他不放弃。执拗着初遇的心动,执拗着对她的心疼和誓言,执拗着爱恋,不肯放手。
曾经的那么多年,未来的那么多年。
小七终于哭成一个孩子:问什么我要去哪里?我不知道要去哪里啊。
你选择了骊山冰凉的坟墓,我在你坟前种一棵桃树,将来还有千万棵。有你在的地方,便是桃花源。
我可以远远的陪着你,只要你高兴,可是,你在哪里?
流域回首凝视着他的背影,他依然是那副简单清澈的样子,依然让他羡慕。流域眼中苦痛泛滥成灾,却只能在下一刻,苦苦的凝住。他还是那世俗牵绊的李流域,他还是有这些那些不得不面对的事情。
他是秦人,伤痛后,他还有他必须要做的事,必须面对的别离。直到最后,他摆脱不了的,还是他的无可奈何。
流域自嘲着,步步后退,终于转身,慢慢的走下山来,仿佛是这座哀苦的山脉分离出的一个叹息。
流云如逝,飞鸟与还,它们如约来了,这片大地却没有了可以迎接它们的怀抱,飞鸟仓惶,悲鸣声声,依然,让人不忍猝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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