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公子面色一变,情绪愈发的明显表现在脸上,虽不像赢缜那般大声抗议,但不满,鄙夷之情已表现在了脸上。
“你不答应?”胡亥眉头一皱,似乎他的反对才是件不同寻常的事。
赢缜凛然道:“父亲虽没,当初许下的婚约却还是有效的!飘絮已是李流域的未婚妻,凭什么要转嫁与你?更不必说,你与飘絮还是血亲!你不怕被人耻笑是你的事,不要拉上小妹!”赢缜一口一个“你”,似乎完全不把胡亥的身份放在眼中,不,或许在他们眼中,胡亥根本算不得帝王,连帝王的脚趾头都算不上!没有人承认过他。
十四公子赢邺也忍不住站了出来,“今日既然是家事相商,就可以商量。六哥言语冒犯,望皇上恕罪……”赢邺毕竟在地方为官数年,比赢缜老辣着许多,情知若不开口,只怕赢缜惹怒了胡亥,小命不保,胡亥也会将他们统统算入赢缜一路,那时候,事情就棘手了……
赢邺见胡亥面色平静,也不知是福是祸,正考虑着如何开口,飘絮忽然在赢祁怀中开口:“我答应。”
赢祁脱口喊出:“小妹!”
飘絮自赢祁怀中抬起头来,转身面对胡亥,胡亥微微的愣神,随即冷笑道:“你说什么?”
飘絮缓步走上玉阶,步步生莲。雪白的袖,比衣袖更白的手,伸向胡亥伸过来的手。指尖相触,皆是冰凉如水。胡亥执了她的手,飘絮面无表情地回身面对各位兄长。她的沉默似乎有抚慰狂躁的力量,众公子慢慢的平静了下来。
胡亥回到寝宫,沉声喝令屋中宫娥内侍出去。内侍们垂着头快速出门,胡亥亲自动手将门合上。慢慢的上前,将能砸碎的东西统统砸碎!
赵高问道:“皇上怎么样了?”
守在门外的小内侍还兀自战战兢兢,“皇上,好像,好像发怒,又好像高兴……”
昭阳宫。
宫娥都退避出门,胡亥背对着飘絮立在窗前。屋子里只有烛火燃烧细微的噼啪声,飞蛾绕烛,终于撞入烛火。烛火无情,飞蛾在火中挣扎。飘絮拔出发簪,挑出烛油中的飞蛾,飞蛾颓然落地,已成了一小堆黑炭,万劫不复。
胡亥终于回过头来,看烛火将她轮廓的边缘镀了一层亮色,美玉温润,轻轻地被握在一只比美玉还要温润的手里。那只手,纤长,干净,透着烛火,几近透明。
胡亥冷冷的开口:“为什么答应?”带着怨毒,似乎她的答应是一件让人恼火的事。
“我能不答应?那好,我现在反悔。”
“我不许!”
飘絮微微的笑了,迎向他的目光,惯常的温柔逐渐成了讥诮,“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可说?还有什么可商量?你想干什么?哥哥们的意见,对你来说,什么都不是。”
“我想做什么,你直至今日还是不明白!”胡亥顿了顿,迷茫的眼神忽而被犀利替代,那一刻眼中充满了仇恨,忽然走过来,跪坐于旁,牵起她的手在唇边深吻。他的唇冰凉,有某种动物滑腻的触感,胡亥以为她会立刻甩开的。抬眸,正迎着她清清淡淡的表情,没有厌恶,没有抗拒,是一种比厌恶和抗拒更加让人沮丧的淡漠。因为无所谓,所以清淡。胡亥的犀利,在这样的淡漠里蓦然崩塌。
飘絮慢启朱唇:“我可否提一个要求?”
“说。”
“我知道,全天下没有人可以反对你的决定,但我们毕竟是血亲。我不想以真实身份大婚。”
胡亥的脸靠在她的手上,歪着头,仔细地看着她。
“好。”
数日后,皇榜昭告天下,二世皇帝要大婚了!
同时再征民夫五十万大大的扩建阿房宫,二世皇帝要长住阿房宫了。
天下风云黯淡,哀哀沉沉。没有人关心那幸运的皇后是谁家的女儿,那些不顾民生的统治者的家事,和普通的百姓本来就没有任何关系,更轮不到他们评说。好不容易一次的大酺,也沉浸在骨肉相离的悲痛里,咸阳的繁华热闹,天下百姓完全无法想象。
香衣来叫赢缜吃饭,看见赢缜呆呆坐在桌前,竟然不看书,不写字,手中一小张羊皮纸,数行字,赢缜却呆呆看了许久,越看越愤怒,悲伤,眼睛通红。
香衣吓得面色发白,跟随赢缜数年,香衣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他脾气大,动不动就骂人,摔东西,但都不过是因为别人打扰了他看书写东西,从来不是真的生气。
赢缜虽排行第六,却是诸公子中最单纯的一个,这些年来穷也罢酸也罢,却是自得其乐。一个人若内心高贵,很少有什么事能让他感觉屈辱。
而今日,赢缜却切切实实的感受到了屈辱。
虽然无权无势,虽然贫困潦倒,但赢缜和其他兄弟姐妹一样疼爱自己的小妹妹。而今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被那个暴君欺负侮辱!赢缜只恨为什么不早点发现,他若早知道,不管是不是那人的对手,都要举刀而起!
赢缜将那张羊皮纸握紧,埋首于案,忍不住全身发抖。
香衣滴下泪来,慢慢的退了出去。不小心撞到门框,赢缜惊而抬首:“谁?”
香衣不敢回过身来,却是笑了:“公子。”
“什么事?”
“吃饭了。”
“那你为什么进来了又出去?”
“看见公子睡着了,不敢吵醒……”
赢缜好像在隐瞒什么,好像在等待什么。香衣什么也没有问,也不敢问,若非有着这样的默契,他们也不能共同生活到现在。香衣慢慢的走了,没有回头让他看到自己脸上的泪痕,从来她都是付出的那一个,没有回报,也不奢望回报,所以才能在他身边那么久。现在他一定埋头做自己的事了吧。
赢缜却立在门前,目送了她好远好远。
婚礼的筹备工作被提上了紧急工作日程。书房里,胡亥难得的整齐地穿着皇帝的常服,端坐案后,平静地询问着大婚应有的礼仪和细节。李斯本以为他不过是借大婚之由大肆铺张,想不到他不但极尽奢华之能事,还如此的谨慎,如此的认真。李斯实在是不明白,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如果只是为了羞辱兄长和姐姐们,完全可以随便了事,那效果岂不是更好?
赢缜面无表情地一一回答,胡亥忽然转头对李斯道:“大婚之事,本当托丞相料理。但皇姐既然曾是三公子的未婚妻,倒不好拜托丞相了。”
一直克制得很好的赢缜忽然冷笑一声,道:“尽管拜托丞相大人便是,丞相大人怎还会记得飘絮的身份?”
胡亥闻言也笑了一声,看着李斯,李斯面不改色,和皇家的联姻不过是为了利益,这个谁都知道。而今不联姻也是为了利益,两者之间有区别么?当初流域对飘絮的执着,李斯只觉得可笑,皇帝已然赐婚,他还着什么急?爱情?那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是什么?
面前这个人越来越危险,李斯已经感觉到了他的目光中那种深入骨髓的寒意,他看李斯的眼神就像猎豹在看一只羚羊。李斯愈发的谨小慎微,但有时候还是难免会惹他生气。
李斯不懂,为什么他每次去寻胡亥,都是那么的不合时宜。不是撞到他正在和宫娥肆意欢乐,便是遇上他心情不好。每次都是灰溜溜的回来。
这个丞相,愈当愈没意思了。
李斯觉得那么的疲惫,原本筹划此事的时候他还是那么的意气风发,那么多的设想,那么多的念头,李斯当时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青年时代。
然而,那些他认为十拿十稳的计划,竟尔只是这样的结果。
这个帝王谁也不依仗,他根本不关心朝政,这个国家将要走向何处和他仿佛没有关系。
论朝堂纵横,李斯知道当今天下无出其右者,但后宫阴谋,李斯却万万不是赵高的对手。李斯不蠢,他当然知道这一次次的受挫是谁在暗中操纵安排,但李斯却完全没有办法反击。那个狗一般的内侍,原来是这般可怕的么?
今晨梳头时,李斯看着铜镜中那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惊讶了半晌。那个人是谁?这样的苍老,这样的憔悴,怎会是那个每天都精力充沛的李斯?
李斯平静地看着面前这个陌生的帝王,那个赏识他的人去了,属于他的时代终结了。
李斯在那一刻忽然想起流域,倘若是他在此处,听到这番话,会如何反应?
流域还是什么都不知道,囚徒一般锁在府中,日复一日,夜复一夜的担忧,愤怒,沮丧。唯一能说话的是自己的佩剑!已然擦得雪亮的佩剑。
光芒太盛的剑,不可轻出。
流域只能一次又一次的将它收入剑鞘。
一次又一次的平复自己的愤怒,他必须还是那个沉静如水的李流域!
小七也一次又一次的拿出那半截断剑,静静的放在掌心端详。剑纹如水,光华漫显。
是夜,夜凉如水。
黑色的天幕,繁星点点,有风,若有若无的撩拨着远处的风铃。
静,静得可怕。飘絮仿佛听见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单薄的白裳微微鼓动私语。
飘絮手中无剑,眼中沉静,静的可怕。
她似在思索,似在悲泣,又好像只是站在那里。
夜黑,有流星滑落。身后轻微的一声枝叶相撞之声。
“谁?”飘絮抬首回望。
黑暗中一个影子逐渐的清晰。飘絮并不意外,语气却很意外:“小七?你怎么……”飘絮的话被打断了,小七忽然扑过来,跪倒在她面前,孩子一般紧紧搂着她的腰。飘絮心中一酸,忽然想起那天夜里,小七也是这样,忽然搂住她,孩子般痛哭。
明明她才是那个该哭的人,为什么却总让别人替她哭?
飘絮轻触小七的肩膀,那个肩膀轻微的一耸一耸,有温热的液体湿了衣裳,渗入冰凉的肌肤。飘絮想说点什么,却发现无论什么语言都那么的苍白。在这样一个寂静的夜,悲伤的夜,有这样一个傻孩子,无所欲,无所求,单纯的为她的苦而哭,飘絮还能说什么?只能傻傻的,抚着他的发,扮演一个可笑的安慰者。
黑暗令人惊恐,但小七不这么认为,飘絮也不这么认为。黑暗里,静静的立在那儿的所有黑影显得那么的平静,无害,熟睡中的一切铅华褪尽,连人脸上的铅华也褪尽了。只有这样单纯的夜色,才能掩盖他们脸上的喜怒哀愁,才能稍微的释放。
飘絮和小七一前一后慢慢走在黑暗里。谁能想到,这个帝国尊贵的女儿,在这样的夜里游荡,像个无家可归的可怜的弃儿。回过身来,脸上是属于她这个年纪应有的坦荡的笑颜,小七看不清楚,却听的出那完全没有戒备的声音,“小七。”
小七的心被打开一个明亮的豁口,“嗯”了一声,内里却已百感交集。
“山里的桃花,还开着么?”
小七愣了,反应过来,热血上涌,眼眶却湿了,喉咙里堵住了,好不容易笑出来,道:“桃花年年都会开,今年错过了,还有明年,还有无数个明年……”只要你愿,每一朵桃花都为你而开!
飘絮站在那里,小七还是看不见她的表情。
夜风微拂,飘絮的指兰花一般,带着幽香,冰凉,纤细,轻触小七的额,像一条游走的鱼,从额至颌,就要滑落,小七抓住那只冰凉的小手,在唇边深深的吻。
将那柔若无骨的小手贴到颇有些滚烫的脸颊,小七心中有千言万语。终于,将这只手握在手心,小七愿用一生去温暖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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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在咸阳的皇子府不断有人进进出出,搬来数不清的奢侈器物,将各府修葺一新,连出嫁了的公主府上也多有赏赐。咸阳百姓都说皇帝总算是想起自己的手足,要和手足共享富贵了。咸阳的官员心知肚明,那是给皇后家族的赏赐,那些赏赐有多么的屈辱,只有收到的人才知道。
赢缜已经数天不回家了,香衣急得六神无主。胡亥派人到诸公子家中翻修,但唯独不曾派人来翻修赢缜的府邸。香衣本不以为意,但陆续来的几位公子,看到赢缜依旧冷清的家,一脸严肃的回去了,香衣忽然觉得事情非同寻常。
赢缜在咸阳宫中几如囚禁,不能随意走动,也不能见飘絮,一日三餐都是内侍直接送到这个小书房来。赢缜坦胸露乳,鞋子也不穿,躺在案上,手里拿着一卷竹简,凝神皱眉,不耐烦地盯着看。小内侍送饭进来,见了他这个模样,忍不住笑出声来。赢缜不理他,他便笑道:“六公子都快把这当澡堂了。”
赢缜冷冷一笑:“这里有澡堂干净?”
小内侍抿嘴一笑,上来帮他整衣穿鞋。小内侍出奇的柔媚,软滑的手抚在赢缜的脖颈,让赢缜联想到一种冰凉黏滑的生物。赢缜打开他的手,自己整理好衣襟,小内侍抿嘴看着他吃吃笑。赢缜快要疯了,面对那个冷血的弟弟已经让他倒足了胃口,想不到那个弟弟还派来这么个恶心的东西来伺候他!这个恶心的东西看他的眼神像极了一条淫邪的毒蛇!
随着婚礼筹备工作的进行,赢缜愈发的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数日前全然不顾风度,讽刺了李斯,近日来,连胡亥他都冷言冷语。
赢缜知道他需要控制情绪,但是他做不到,他要是做得到,也不会如此的穷酸,如此的遭人厌恶了。
这也是诸公子担心的原因之一。
夜黑,风高。
静静的渭河,静静的流水。
繁华不再的渭河边上浮着一条小船。平凡的船,黑暗的船舱,静得与这黑暗溶为一体。
黑暗中行来一个穿着黑色斗篷的人,行色匆匆,在微明的白水光中微微一闪便消失在船舱里。不多时,又一个黑色斗篷匆匆而来,来人一上船,船舱里便钻出一条瘦长的黑影,黑影一言不发,轻轻点开了船,虽是轻轻一点,船却幽灵般划开了两三丈,悠悠荡入河心。
几人在黑暗中讲话。
“三哥,你那边也有人监视了么。”
“嗯,我们的计划可能暴露了,还要继续么?”
另外一个声音焦急道:“还要继续么?”
最先发话的那人沉吟半晌,方道:“如今我们反也是死,不反也是死!三公九卿,煌煌大功,他都能找借口一一杀掉,要杀我们,何其容易!”
赢祁思索半日,方恶狠狠地挤出一句话:“反了!娘的,了不得大家同归于尽!再不济我们还有那个人。”
虽然没有点名道姓,但还是有人轻嘘了一声,在这寂静的河面,虫语不闻,他们却还是害怕。
一阵沉默,舱中各人各自思索,船尾那瘦长的黑影悠然划船,船如幽灵,几无声息地在黑暗中滑行。
一个声音打破了沉默:“再说,小妹……”只半句,便不再说,后面那半句生生咽了回去。
赢祁沉吟半日,“不曾知会那人,合适么?他半点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