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剑直指,寒光照亮小七漆黑的眸子,深深的黑色,掩埋彷徨,急躁,痛苦,和对自己深深的鄙视。心中默念,此生唯一的目标:杀死胡亥!
冬去,春来。花木长出新叶,逐渐的茂密,繁花似锦,一层一层地开了。飘絮牵着芫茗的手在花木中流连,芫茗蹦蹦跳跳的,叽叽喳喳小鸟一般兴奋地和飘絮说着什么。忽然向繁花丛中摘了一朵,伸着两手跳啊跳的在央求什么。飘絮宠溺地弯下腰来,任由她将花朵插入她乌黑的发髻。
花木上还缠着去冬当作花朵的珍珠翡翠,此刻耷拉在繁华绿叶底下,似乎失去了应有的光华,像一只只可怜的昆虫。任何的宝石,都比不上枝上盛开的花朵。
和风轻送,草木清香之气扑面而来。小七看着飘絮被吹乱了的发丝在空中飞扬,鬓角一朵粉红,凝香带露,她脸上是一如既往平和的微笑,看着芫茗的眼神,像一个姐姐,又像一个母亲。小七忽然明白了,她的温柔,她的亲和,不是为了什么政治的目的,她只是,想像一个普通的女子那般生活而已。尊敬自己的父亲,热爱兄弟姐妹,对身边的人怀有单纯的包容和好感,没有母亲,所以把教养自己的巫嬷嬷当成母亲来尊重爱戴,没有妹妹和孩子,所以把芫茗当成自己的妹妹和孩子来疼爱。
她没什么了不起,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
温暖的四月,空气中浮动着如丝如雾的花香,清晨的润湿还残留在花木之上,渐渐的,远方的天空传来归鸟的鸣叫,小七缓缓走过去,飘絮深邃的眸子含着笑意,看着他慢慢走过来。小七的心里没来由的一阵痛楚:在她心中,把我当成了什么?是朋友,还是……
小七毫不犹豫地伸手过来,握住了她的柔荑。一层温暖覆盖下来,飘絮微微的吃惊,重新打量面前这个人。小七已不是当年那毛手毛脚,傻头傻脑的小子了。从什么时候开始,飘絮站在他的面前,需要仰望了呢?他的手也变得宽厚,生满了老茧,将她的手紧紧包住,炽热的温度。看着她的眼神,坚定,平和,波澜不显。
微微的笑,还带着未曾褪去憨直懵懂,“殿下喜欢桃花么?”
“你为什么这样问。”
“因为现在有一个地方,桃花全开了,漫山遍野。”
飘絮不知道他为什么说这些,只是看着他,小七脸上的笑慢慢消退了,变得严肃,谨慎,在说一件重要的事,“山谷下有一个小村庄,这个时候,已经是桃红漫天,沐浴在桃花雨里。桃花深处一座草庐,有琴,有剑。”
飘絮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手上的温度愈发的炽烈,飘絮忍不住抽出自己的手。
“那,是高先生的故乡么?”
小七手中空空荡荡,心里有一块也空了,却仍对她笑道:“是的,如果你愿意,也将是你的。”
飘絮低下头,小七的心一寸寸的往下沉,飘絮抬起头凄然一笑:“小七,你知道,我们要逃离有多难!我们逃不掉的,我也不想……”
飘絮从小七身旁走过,小七抓住了她的手,飘絮没有回头,小七在她身后喃喃道:“跟我走……你的仇,我来报!”
飘絮的手在他手心里微微的颤抖。芫茗扯着她的衣袖,眼巴巴地看着她。芫茗还小,不知悲哀,她只知道小七一直陪在公主殿下的身边,只知道,那个凶恶的二世皇帝现在不在咸阳,只知道逃出咸阳的最佳时机便在此时:二世皇帝快要回来了,死盯着他们的狗子们开始松懈,连芫茗都察觉到了。
逃吧,逃出去,就是全新的人生,没有屈辱,没有束缚。
飘絮只犹豫了一下,便抽手而走。
“小七,你走吧,乘现在,还走的了。”
小七回首深深凝望她的背影,声音虽轻,却坚定而温柔:“不,我要陪着你!”
飘絮背对着他,轻轻勾起唇角,一句话没有说出口,也不必说了。
东风起,残花漫起。小七苦笑一声,看来雪庐还得空着了。
此刻那漫天飞舞的桃花雨寂寞了吧,没有琴声萦绕的雪庐寂寞了吧。
你是我的未来,可惜,我不是你的未来。
小七平复了那失落的涟漪,没错,他可以逃,他可以一个人离开,离开她身边的压抑和沉痛,忘记一切,去过他的人生。
只是,这个女人,他无论如何都放不下。放不下她的苦,她的隐忍,她圆润的肩膀愈发的纤细单薄,她笑容越来越勉强。
为什么还要在乎他们担心不担心?痛痛快快的哭出来不就好了么?
这个一点都不爽快的女人,怎么放心的下!
小七的眼睛从指缝中射出凌厉的光:要强,还要更强!一定要……
某个静谧的春夜,忽然间春雷滚滚,忽然间,湿润的气息便随着哗啦啦的雨声涌入房间,缠绕在咸阳枯沉沉的梦境里。
咸阳外的官道上,大队车马在泥泞里挣扎着往咸阳奔来。突如其来的大雨让这支庞大的车队步履艰难,虽说官道平直,但大雨冲刷下还是很滑的。加上不断有人吆喝着加快速度,身着甲胄的军士苦不堪言。亥时初刻,巡营将军粗暴地叫开了城门,咸阳人的梦里不详的雷声滚滚。
飘絮已宽衣,正待休息。一个宫娥湿漉漉,惊惶失措地跑进来:“殿下!”一边叫着一边扑跪在地。飘絮看了她一眼,“何事?”
那宫娥在地上乱颤,“皇上,皇上回宫了。”
飘絮转眸凝视着铜镜,镜中的女子面色苍白,掩不住的恨意流于眼角。
“他回来就回来了,你慌什么?”
“皇上,皇上他不肯回寝宫,此刻,此刻正在……”
飘絮闻得话中有异,问道:“他在哪里?”
“皇上正在殿下门外……不进来,也不肯回去……殿下,去劝劝皇上吧,皇上一路劳顿,若是生了病……”
大雨倾盆,雨声密集如鼓,沉沉的春雷滚过天际。这个雨夜,多像半年前那个雨夜,那夜,他低下了头颅,背弃了自己,背弃了所有人,化身为鬼。这似乎改变了他们的命运,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
飘絮轻衣薄衫,端坐镜前,镜中的人影却看不真切,她的恨依旧,她的束缚依旧,什么都没有改变,她还是得不到解脱。命运似乎在那个魔鬼出生的那一刻就已注定。
他还是如此前那样,总是在某一个地方,用尖锐的眼神,盯着她。冷酷,残忍,孤独,分明是血脉相连的兄弟,他却和他们没有一丝的共同之处。
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他都让飘絮害怕,压抑。
胡亥静静的注视着那扇房门,身后的小内侍战战兢兢地打着伞,身上那身华丽的常服还是湿透了。
再华丽的衣裳,也不过包裹了一个臭皮囊,不管他穿的是什么,他心里都清楚的很,他依然是那个那个任性自专的胡亥,从以前到现在,想要的东西都没有改变。
而偏偏,无论他是什么身份,都无法得到。
他的命运也没有改变,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便已注定。
门只是薄薄的一扇门,阻碍不了任何人,只是,这烦人的雨声,勾起那夜的回忆的雨声阻隔,那薄薄的皮肤下相同的血液阻隔,她的冷漠阻隔。
空间的距离可以缩短,心的距离却无论如何都无法缩短。
雨声如鼓,充斥着天地。面前那道门始终没有打开,胡亥的眼神愈发的冰冷,忽然转身而去。身后打伞的小内侍一时反应不过来,胡亥已走入雨中,小内侍慌忙转身跟去。
高大的建筑背景下,摇曳的风灯,昏黄的光变换不定。一条黑影立在廊柱之下,像凝结了的黑色恐惧。一个身着内侍服色的人匆匆而来,与那黑影耳语许久。那黑影不动声色地听着,那内侍禀告完毕,又匆匆转入雨幕。黑影依旧立在廊柱之下,春雷依旧,雨声依旧,风灯依旧。那黑影静立一会,忽然长吁一声,似是松了一口气,背着手慢慢的走开了。
明日是皇帝巡狩归来后第一个早朝,朝政搁置了几个月,接下来应该有得忙了。出巡数月,发现了许多问题,明日应当会有新政出炉。夜已深了,李斯的书房还亮着灯。窗外风雨如织,李斯在灯下奋笔疾书。
事情变得古怪,古怪得精明如李斯都反应不过来。天下已如此乱象,二世皇帝依旧是任性胡为,不理政事。
李斯手中的笔忽然停了下来,没错,他扶植了一个一个懵懂不知的执政者,但是,他的抱负在何方?
风雨萧条,雷声如怒。
第二日,早朝,大臣们玄服高冠,济济一堂。自卯时上朝,等到巳时,二世皇帝仍未出现。大臣们腰酸腿痛,想走又不敢走,也不敢让内侍入内打探。都知道二世皇帝心肠之狠,三公九卿,说砍就砍了,他们算是什么?就算是满肚皮的怨气也不敢说出来。
直到午时,方见一个内侍悠哉游哉的走出来,看见大殿上一班大臣,反倒惊讶了:“咦,各位大人在此作甚?”
大臣们面面相觑,敢怒不敢言。
那内侍恍然大悟,笑道:“各位大人都回去吧,皇上还没起床呢,就算起了,立刻要皇上上朝,皇上也不高兴。罗嗦一大堆小心皇上气急了喀嚓了几个。”说着笑嘻嘻的往脖颈间做了个喀嚓的动作。
大臣们一言不发,次序出来门外。
前宫各署积累了许多需要皇帝批示的公文,皇帝不上朝,下面的人都不会办事了。始皇帝时期热气腾腾的官署现在一片清冷,各署官员不过是每日前来应卯,稀里糊涂的过日子,图那几两的奉银罢了。
赵高信步踱入皇帝寝宫。寝宫内照旧是帐幔低垂,萎靡不堪的色,脂粉味混合着香料的气味,让人腻烦至极。赵高抽动一下鼻子,脸色愈发的阴沉,嘴角却扯出一个奇怪的笑意。掀开帐幔,胡亥背对着他坐在地上,默然望着隔着帐幔的窗外,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皇上不理朝事,难道不怕朝中生变?”
胡亥微微的回首,赵高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中显得高大,从什么时候起,那个唯唯诺诺,一脸奴才相的人直起了腰杆?胡亥厌烦道:“不是还有你们么?连这些事都来烦朕,朕还当什么皇帝!”
赵高假意叹息一声:“朝中之事,老臣自然应当料理,不劳皇上挂心。但是……”
胡亥冷冷一笑:“还有什么是你不敢伸手的?”
赵高像没听见他的嘲讽,道:“皇上的兄长和姐姐们,都是皇族公子公主,老臣可不敢……”
兄长和姐姐!胡亥冷哼一声,本不想理会,赵高不肯告退,便道:“他们怎么了?”
赵高没有立刻回答,反倒反问道:“皇上认为呢?”
皇族公子各有其事,很少能在咸阳团聚。能有十人在咸阳,都会聚会,带上家眷,选定一处,吃个饭,相互告知自己的近况,十分的和睦热闹,便是一般家庭的兄弟姐妹,也未必有他们兄弟亲厚。
各地纷乱,大权旁落,这些皇族公子或被各种理由撤职,或被召回,已有十二个皇族公子聚集咸阳,加上在咸阳的公主,已近二十名。但他们不但不聚会,似乎连相互往来都不曾。
他们出乎意料的忍耐,出乎意料的沉默。暴躁如赢祁,也出乎意料的一言不发,半句怨言都没有落入胡亥耳中。连牢骚最多的赢缜,也乖巧了许多,半句话也不肯多说。
这绝对不正常。
也许是他们知道胡亥的脾气,所以忍气吞声,不肯招惹是非。
也许他们是无计可施,所以认命!
胡亥知道,他的兄长姐姐们绝不会就此甘休。
是该铲除一切障碍了!
在咸阳城的皇族公子和公主们忽然被召进宫中。
香衣心中突突直跳,拉着赢缜的手不肯放开。赢缜做事直来直去,要去便去了,他什么都不怕。正要说香衣几句,回首见她一对眸子晶莹透亮,滚动着水珠,心下软了。叹了一口气,拍拍她的手,转身和前来接他的内侍去了。
香衣看着他的背影,这个寒酸公子一身的灰衣,松松垮垮,衬得内里更是空空瘦瘦。赢缜本来无所畏惧,此刻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那脚步愈发的沉重。
飘絮道:“到大殿议事?”
宫娥笑道:“是的,皇上有一件大事要与诸公子公主商议。”
飘絮眉间一蹙,虽说可见到许久不见了的哥哥姐姐是件高兴的事,但飘絮无论如何都高兴不起来。且不说皇族成员要议事不应当在大殿,只说胡亥此人要做的事,什么时候找人议过?
宫娥端出一身庄重的玄袍,要给飘絮换上。飘絮冷笑一声:“家族小议,何必如此大动干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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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胡亥一身朝服,立在朝堂之上,十二个哥哥分立两旁。飘絮进来了,十二个哥哥纷纷转目而视,看她穿着丧服,鸦发整整齐齐没有一点装饰,看起来越发的单薄消瘦。哥哥们静默的关切,静默的心疼,飘絮从一张张熟悉而亲切的脸上感受到了久违的温暖,暖得想哭。飘絮想给他们一个放心的微笑,却怎么都笑不出来。
高高的皇座上,胡亥微笑着向她伸出了手。他的笑容太过于温和,温和得让人害怕。
飘絮没有走上去,按理,她最小,又是女子,应当立于右下首,但从以前到现在,无论是手足聚会还是皇帝召见,她都是众人眼中的宝贝小妹,从来都是站在最中心的位置。
飘絮能感觉到,今日之事,必然与她有关。
胡亥竟然没有生气,连脸色都没有变,却让人不寒而栗。十二位公子面面相觑,不知他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今日请各位兄长前来,乃是为商量一件家事。”
家事?已经四分五裂的家,还有什么家事可商量!
“朕登大位已有数月,是该册立皇后,掌管后宫事务了。”
飘絮的心中一痛,忽然站地不稳,忙抓住身旁三公子赢祁的手臂。赢祁转身抱住了她,他们虽是兄妹,毕竟男女有别,哥哥们已经多年不曾像这样拥抱她了。
胡亥扫了一眼赢祁,赢祁双目紧闭,双眉拧成一个隐忍的结,钢牙咬响,清楚的看得到皮肤下咬肌的跳动。
胡亥看着他们,一字一字道:“朕要娶她——赢飘絮,朕要你成为真正的正宫之主!”
飘絮在赢祁怀里闭上眼睛,屈辱猛然撞击过来,飘絮死死的咬住下唇,抓住赢祁的衣襟,告诉自己:忍耐,忍耐!不要坏了……
大殿上一时气氛凝结,愤怒,悲伤,羞愧,如阴云一般笼罩在众公子的心头。
赢缜慢慢走了出来,麻衣芒鞋,头戴竹冠,一脸的菜色,在这煌煌宫殿,单薄,寒酸,双目却有着不输众人的光华。赢缜怒目向那高高的皇座:“我不答应!”
众公子面色一变,情绪愈发的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