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房宫内安置着秦王一统六国过程中从破碎的宫殿和高傲大臣深深的府邸中收罗来的美丽女子,寂寞的宫女无事便清清朗朗地唱着家乡的歌谣,齐声楚调,听来别有一番滋味。此时基座前空旷的广场传来粼粼的车声,宫人一阵慌乱,连忙冒雨行出宫外等候。一柄素伞接下了车中的人儿,远远近近的曲折地往这边来了,清风微拧了那双总是带着嘲弄的眉,脸上却笑,似是不耐,又像是欢喜。
远远的,便带着戏谑道:“公主殿下大驾光临,真是稀罕的很啊!”
及到跟前,巫嬷嬷收了伞,头也不敢抬便和众人退了下去,飘絮的脸色像是被雨水洗得发白,每次见她都是这副样子,总是带着某些恨意和悲戚,清风心里又升腾起那种怪异的感觉,却只是笑着,看她直上前来。飘絮微微的点头,珠唇贝齿,缓缓地叫了声:“师父。”
清风斜勾唇角,“大雨的天,还肯来这的,也只有刚刚被小公子打败了的飘絮公主了!”
飘絮歉道:“平日里也是想念师父,只怕师父见了厌烦。”
清风回身往屋内行去,“若我告诉你,依你的资质,再怎么努力也不会是小公子的对手,你是不是就不会再来看我了?”
飘絮闻言顿了一下,“师父不说……飘絮心里也明白。”
清风眼中的讥诮顿时被不忍代替,隐隐一叹,道:“我从未见过如小公子这般的奇才,按说殿下的身手已是不凡,只可惜对手是小公子殿下。”说着不禁又拧了眉,“也是古怪,明知道你早已不是他的对手,为何这几年来小公子时常与你比试?”
“这个……我不知道!”
“殿下也是奇怪,每次被打败都会来寻我,却矢口不谈比试的过程,难道认为我这个师父已不如小公子,不能给你指点了么?”
“不,不是。”猝然回身,不让他看见自己脸上的不悦,看着廊外的大雨,双手渐渐握紧,道:“咸阳宫内近来常有盗案,追查无果,父皇迁怒他人,禁宫侍卫代人受过,师父什么时候才肯离开这里到咸阳宫去?”
“哼,在这里不也是防宵小之辈么?”
飘絮不解道:“师父曾是父皇御前猛将,父皇对您一向器重有加,师父却为何偏偏要到此任小小禁宫侍卫长?父皇年迈,大哥远在上郡,师父若早日回咸阳宫,他日大哥登基,也好有个坚实的臂膀。”
“殿下倒是思虑良多,听闻徐天师已寻到了仙山,正在向皇上讨要祭品,皇上若长生不老,殿下还需为扶苏殿下担心么?”
“师父不愿也就罢了,何苦冷言相讥?”
话题一转,道:“师父是燕人,可认得高渐离?”
“名士高渐离谁人不识,只是他未必认得我!”
飘絮心知清风来秦国之前便是燕宫人,以他的能耐,只怕连高渐离都要高看他一眼。这个师父,讲话总是这么的不痛快。微微的侧身,让他看见自己脸上的笑意,“近日咸阳宫来了个青年,与我年纪相仿,手里拿着水寒剑。”
清风悚然动容,“高渐离的剑!”
“问他是从何处得来,他只说是他师父给他的。”
清风的眼睛亮了起来,“他是高渐离的徒弟?”
“他却说他不认得高渐离,也不知道高渐离的剑怎么到了他师父那里。”
清风心道:高渐离视剑如命,不肯轻易离身,怎么会到了别人手里?眼眸微转,看了飘絮一眼,又道:因荆轲刺秦事,高渐离亦在通缉之列,若是他的弟子,怎肯让他拿着他的兵器招摇过市?难道……
“殿下说的那年轻人,能否请殿下让他来见我?”
飘絮颔首笑道:“好,他还稚嫩的很,若得师父的指点是再好不过了。”
“哼,高渐离的徒弟哪里有我指手画脚的份?”
飘絮知道他说的是反话,又笑道:“便不是高渐离的徒弟也是个资质过人的青年,只是自大了些,目光短浅了些,不知天高地厚,时常把封台拜将挂在嘴边,若以大事论尚不足谋,但资质既好,人也坦率干净,成就一段武林传奇还是绰绰有余的。假以时日,只怕师父要大开眼界了。”
清风并未搭话,假装没看见她眼中的希翼。培养一个人来打败胡亥有多难?他心里明白,那是怎样一个魔鬼一般的人!但若是高渐离看上的徒弟,只怕也未必……如此看来,他们姐弟俩已经不是貌合神离,而是你死我活的地步了。飘絮不是个计较的人,待人仁厚,她要杀的人就必然有非死不可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雨来得快,去的也快,雨势渐收,飘絮缓步行出廊外,远远候着的宫人忙趋步跟上。清风环抱着双手,道:“殿下这就回去了么?”
飘絮轻嗯了一声,“过几日飘絮再带那人过来。”忽然停了下来,道:“一直想问师父,咸阳宫室无数,师父为何偏偏选了阿房宫?”
清风笑道:“诸宫中唯阿房宫最是艳色无数……”
飘絮道:“师父!”
清风笑而止声,“飘絮罪请师父注意言行,莫恃功傲物,放dàng不羁!”
清风待她走得远了,兀自道:“多谢……”笑容渐收,眼眸缓缓地沉入某些深深地回忆里,一字一句,似乎沉吟了许久,说出来已是盘盘旋旋,“高渐离!”余音绕梁,牵绕着一幕幕的前尘往事。犹记得燕宫的宫殿房宇间露出大片大片的天幕,或蔚蓝,或深沉的黑中星光闪烁。日里弄剑为戏,夜里浅吟高唱,和乐开怀畅饮,何等的自在惬意。那时年少,荆轲,高渐离对他爱护有加,俨如严父慈母,总是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白脸,连责怪都似带着宠溺。
想起离开前,高渐离像预感到了什么一样,抚着他的头,幽幽道:“清风,日后我们兄弟三人还不知如何的相隔天涯……”
荆轲早因刺杀秦王而死,高渐离生死不知,天涯浪迹,而他,负气离了燕宫投秦,很快便得到了赏识,随大将军东征西讨,身上鲜血浸透。
明知道他是燕国人,大将军点兵却非要他随大军伐燕,燕都蓟城破,燕王带着精锐部队退守辽东,分明是座空城,清风攻破宫门时却觉得害怕,宫娥惊叫而走,并未遇到太多的抵抗,清风却总觉得有一股视线,从他所不知的地方注视着他,直至今日,犹觉锋芒在背,夜半惊醒,兀自不寒而栗。
冷汗淋漓地从梦中惊醒,长发几乎汗透,身旁微动,一个绝美的女子起身抱住他的肩膀,温声道:“怎么了,做噩梦了么?”
清风气喘吁吁,一手支额,紧拧的眉间汗水冲开了一道一道的痕迹。女子只从背后抱着他,满是心痛的小脸抵在他汗津津的背上。
半日,方疲惫而惊惧道:“十六年了……”
女子不说话,感受到怀中的男人心跳得仓皇急促,似乎要跃出胸膛,害怕他忽然消失了一样将他的身子搂得更紧。十六年前,他在咸阳宫,看着荆轲带着易水之畔的草木之息,目不斜视地走来,直走到纠缠他至今以及他的未来的噩梦!
女子带着悲腔道:“不要再想以前的事了,求求你了,大人,不要再想了!”
清风冰冷地挣开她的怀抱,有很多事,不是说不想就可以忘却的,打从他离开燕宫开始,就追赶不上两位兄长的出尘脱俗,宛若神明的飘逸了……
小七见到清风的时候是个艳阳天,清风负手立在高台之上,阿房宫是始皇帝建造的最为豪华的宫殿,矗立在高台之上的宫殿却让人徒增寂寞之感,再怎么高贵华丽,亦不过是君王的玩物,上不得大雅之堂,享不了天下仰望的尊贵。阳光刺得小七眯起了眼睛,清风的身影更是模糊飘渺。小七隐隐的不悦,他讨厌仰望,被俯视的感觉让他无端的焦躁。
清风和飘絮轻声说了几句话,一双眼睛便定格在了小七手中拿的水寒剑上。
飘絮旋身对小七道:“师父要试试你的武艺。”
“师父?”
“不错,大哥,小弟和我都是师父一手教出,辱没不了你吧。”
小七在她带着揶揄的微笑中脸红了,对清风也不由得多了三分的敬意,这才规规矩矩的见礼。
清风冷冷道:“听说你在小公子面前夸下海口,说你于交战中所用的上的无一不会。”
小七深自懊悔,不该自高自大,总觉得自己已经很了不起,对师父的教诲不放在心上,以致今日之辱。羞愧道:“小七不知天高地厚,真是无地自容。”
清风微微一笑,难怪小小年纪就被师父赶了出来,不让他知道些深浅还真当自己了不得了。
“知错能改,未必无救。”顿了一顿,道:“你师父叫什么名字?”
小七抓了抓脑袋,“师父的名讳从不说起,小七也不好问,村里人只叫师父真仙人。”
改名换姓,隐居避世,本该如此,清风也知是问不出什么来的,嘲道:“有人怀疑你是高渐离的徒弟,我倒想领教领教高渐离教出的高徒!”说罢缓缓抽出手中的长剑。小七倒愣了,不解地看了看飘絮,飘絮向他颔首,眼中全是期许之色,小七顿觉热血上涌,就算是刀山火海都敢闯了,何况只是打一架?想到这里也就不客气了,“如此,请赐教!”抽剑在手,双目炯炯,在这大晴天里,竟然连阳光也压了下去。清风看似随随便便地站着,好像是看不起对手,小七虽然易冲动,却也不是傻子,看他拿捏长剑的手势,下垂的剑尖所对的方位,和那股隐藏不了的让人心慌的压迫感,便知是个强劲的对手。那沉静如深潭的双眸,冷静,桀骜如兽,那是杀人如麻视人如草芥的双眸,深沉的黑色,如无底的大洞,要将天地间一切的苍茫吞噬,吞噬,尸骨不留……
小七越看越是心惊,逐渐心生寒意,这个男人,用深不可测来形容绝不为过。
小七暗敛心神,已站在战场之上就不容许有一丝的反悔,不然只会是个懦夫!已经愚蠢的答应交战就没有丢公主脸面的道理。小七的双目不肯有一刻的松懈,对方是教出胡亥那样魔鬼身手的人,绝非泛泛之辈,然而越是高手就越吝于出手,因为一旦出手就要是有效的攻击,而有效的攻击通常要的是人命!但只要出手,就会露出破绽,对方是年长他许多且有一定地位的人,绝不可能对他这个后辈先出手,小七赢的可能就在这里了!
清风暗暗道:看起来是愣小子一个,真交上了手还有点脑子,只是还是太过冲动了些,只为殿下一句话就肯跟我交手……高渐离怎么会收这样的徒弟?只是那把剑实在是古怪,的确是水寒剑没错,高渐离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看他眼神飘忽,小七心道:机会!心语未罢人已和剑扑去,小七的速度绝不算慢,待清风回过神来,小七的剑尖已至面门。这一刻似乎被拉得很长,长得小七能清楚地看到清风眼中的惊骇,倏忽间,清风的身影犹如鬼魅般凭空消失了,长剑所指竟是虚影,触之即破,这个男人的速度究竟快到了什么程度?小七大惊,同时下腹大痛,身不由己飞了出去。
清风嘲道:“这样的人怎么会是高渐离的徒弟?殿下是猜错了。”
飘絮笑而不答。清风行至飘絮身旁,眯着眼睛看着暴晒在太阳光底下的小七,小七艰难地爬起身来,心中的挫败感比身体的痛楚更让他难受,尤其是在飘絮面前。
“师父,就算他不是高渐离的徒弟,师父也该指点些他。”飘絮笑得诡异,清风微微一叹,道:“小子,你过来。”
小七忍痛行至面前,恭敬地行了一礼:“多谢大人手下留情。”他是输得丢脸,也输得心服口服。
清风微微一笑,这小鬼头,可算眼里装点人了。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你的想法本也不错,静待时机。只是拿捏不准,我怎么可能在交战中心有旁骛?”
“但是方才……”
清风负手看看天色,忽然转身离去。
看着他背影,小七莫名其妙,不知他是什么意思。飘絮笑道:“我自小随师父习武,只见他拍过一个人的肩膀。”
“是小公子么?”
“不,是大哥。师父他一定是很喜欢你,欣赏你,不然你连衣角都休想碰到他。”
小七更是奇怪,一个败得那么彻底,那么难看的人有什么可欣赏的地方?
今日清风心情大畅,飘絮便和小七多陪了他一会。清风随意盘腿而坐,飘絮正襟跪坐,执壶给清风倒满了酒,清风一饮而尽,看着小七,笑道:“殿下说小公子将你派到工场去守泥像,可是真的?”
“是。”
清风哈哈大笑,“小公子还是喜欢做这些无聊的事。日后你若喜欢,尽管来找我,反正小公子不问起也没有人会在意。”
飘絮笑道:“师父让你常来找他,教你一些临战之术。小七的功夫其实很好,只是都是纸上谈兵,临阵时是不一样的。师父早年几经沙场,征战无数,又是连败数国第一剑客的勇士,有他的指点是你天大的福气。”
这番话师父也同他说过,只是小七不放在心上,如今听来,真是羞愧难当,唯有频频点头,依言向清风告谢。
清风道:“小七,你师父让你来咸阳做什么?”
“师父只是叫我出门历练历练,是我和师父夸下海口,要到咸阳建功立业。”
清风摇头笑道:“你的性子是早该改改了,若没有这个自高自大的毛病,你的成就必定要高出许多!”
小七暗暗称是,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道:“也怪小七坐井观天,和师父住在乡野,平时也没遇见几个人,久无对手便自以为是起来,如今出了外面,方知道什么是贻笑大方。”
清风将话题扯到剑上,道:“你这把剑,极好。你师父也知这是名士高渐离曾用的兵器?”
“师父是知道的,这水寒剑师父平日都宝贝得不得了,出门前竟然大方的送给了我,我也觉得很奇怪。”
“宝剑赠壮士,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好的兵器在与自己力量相当的人的对决中方显其中的好处。”长目低垂,看似高兴,小七总觉得这个人神秘莫测,让人心慌。清风倏忽睁开眼睛,正与小七的目光相对,眼眸里总是带着淡淡的揶揄与嘲弄,“建功立业,那是十年前的事情,如今天下大定,皇上不缺会打仗的将领,只乏能治理国家的文士。小七还要坚持己见么?”
“那是自然!”
“为什么?”
“当初只是为了让师父赞赏,如今……”看了清风身旁的飘絮一眼,飘絮笑靥如花,一双眸子亮如星子,小七脸上一红,随即露出笑容,道:“我要成为贵族,要娶皇上的女儿为妻!”
清风手中的酒盏猝然跌落,酒水泼在长袍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