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手中那把破布包着的,须臾不肯离手的水寒,勉强的将他与那些人,那些回忆拉近了一些。轻轻扯开破布,水寒还在鞘,已隐然透出清寒之气,这把再熟悉不过的剑此刻竟尔变得那么的陌生,那样的沉重。小七泪光灿然,轻抚剑鞘,倏然,剑出,如一道冰龙,引领着山野寒风,困兽一般,焦躁地翻滚,撞碎了松散的山石,拍断了还未及长大的小树,卷起肮脏的枯枝败叶,怒吼着,愤怒着,找不到出路。
小七回来的时候天色已晚,山林一片漆黑,只有茅舍一个窗口还亮着暖橙色的灯,转个弯,忽然的就守在了那里。小七不由得愣了一下,忘了,原来还有人在等他。老妇人又一次忍不住来到门前张望,顿时喜出望外,迎了出去,还未开口,就伸手卸下小七肩上的药筐,分明喜悦,却责怪一句:“怎么那么晚才回来?”
小七歉道:“对不起,我在外边待了一会,不知不觉便晚了。”
老妇人叹息一声,没有再说什么,听到脚步声,羊圈里传出几声轻柔的咩咩声,不一会便沉寂了。里屋传来老汉的咳嗽声,饭菜扣在锅里,灶间微火,小心的热着。小七一边扒着无味的饭菜,一边听老妇人唠叨,人老了,话就特别的多,从前的事翻来覆去的讲,像是怕自己忘记了。小七听者听者,思绪便飘远了,忽然幻想着有一天,官兵追到这里,自己如何的抽出刀剑恶狠狠的将来人砍成血块,一块一块的丢到山谷里喂豺狼!夜晚躺在床上,听豺狼兴奋的嚎叫,声彻云霄。
想得心里突突的跳,脸上不由得漫上一层微热,老妇人的声音却渐渐的传入耳膜,小七看了她一眼,心道:自己快活了,连累了两位老人可如何是好?那些官兵不过是奉命行事,与他无冤无仇,家中还有年迈的父母等待……唉,我……
北风呼啸,云层有一层奇异的色,沉重得随时会掉下来,这儿的雪比不得咸阳,扭扭捏捏的,酝酿得太久太久了,天色总是泫然欲泣,终于在今日,一点,两点,一层,两层的飘下雪来。老妇人端着空药碗从里屋出来,笑呵呵的走到门口,同小七一齐看那飘雪慢慢点白了山林,远处一片迷蒙的白,纷纷乱乱。“翻过这几座山,就到了楚国境内,那里的冬天很少下雪。”老妇人的眼神迷蒙起来,想到家乡的冬天,几座山隔着的小村庄,那一年到头无尽的绿,繁闹的绿色,与眼前的寂静凄清是多么的不同。
小七已察看了屋顶和围墙,确保可以承受大雪才放了心。风渐渐大了起来,听着屋外寒风的呼啸,老妇人拨开炭火上的一层浮灰,红红的炭火吐着小小的火舌,一层热气烘上来,炙得手指上的皮肤干干热热的疼。简陋的茅屋经小七一番修葺,坚固而温暖,小七呆呆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老妇人有些讨好似的悄看他一眼,将炭火盆往小七处又挪近了一点。小七缓过神来,看了老妇人一眼,老妇人脸上还留着那讨好似的笑,小七不由得一阵心酸,他不过是个一文不名的臭小子,现在还是个通缉犯,没什么值得讨好的。老妇人总是偷偷瞧着他,和他说话,怕他一个人闷着,在意他脸上的表情,怕他不高兴,他们简直把他当成一个随时可能离家出走的任性孙儿。
而小七却厌倦了这样的生活,甚至幻想着出个什么变故,将他救出这样的苦境!不,他在想什么啊,收留他的是老夫妇俩,他们才是救他的人,他们才是给他平稳与温暖,将他救出狂乱的人。小七羞愧,又有些不耐,他讨厌去想这些事!屋里又传出老汉的咳嗽,小七拿着一根细柴挑着木炭,恍似无意道:“明日我去请个大夫吧,这样拖下去也不好。”这山野小村,估计也没人认识他。
老妇人呵呵而笑,“这深山老林,请了人家也不肯来呀!不碍事的,寻常也是这样,吃点药就好。”
小七狠狠道:“不来也要把他抓来!”
老妇人吓了一跳,赔笑道:“不用不用,等你把人抓来了,只怕老鬼也好了。”
小七没有再说什么,低头看着那炭火,那个安宁喜乐的小村庄又浮现在眼前,一样纯朴的山民,一样的惯于忍耐,只是他们生病的时候会有真仙人给他们看病施药……那里现在已是漫天鹅絮了吧,精雅的茅庐空了,再无人在茅舍围炉煮酒,白梅胜雪,清寒的香气也只能空对着寂寞的茅舍了。小七忽然站了起来,一言不发地走出门外,他要去查看院墙。老妇人目送他出去,脸上的每一根褶皱都写满了疼惜,却只能无奈地看着。
雪花落到头上,脸上,热气一烘,化成雪水,寒风吹来,脸上似乎要冻出冰壳来。羊群有些躁动,小七仔细查看一番,院墙坚固,就算有猛兽在附近徘徊也是进不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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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天明时雪停了,老妇人打开院门到外边的草垛扯点干草,不想却扯出一只冷冰冰的人手来,老妇人吓得连连后退。小七赶出来一看,原来是有人躲到干草垛里过夜,这一夜大雪竟没将他冻死!
老妇人将家里能找到的厚衣服都盖到了那簌簌发抖的可怜的年轻的陌生人身上,那人身上的肌肉都干了,骨瘦如柴,似乎轻轻一捏就能捏断他的骨头。小七给他擦洗身体,暗暗心惊,他也曾疲于奔命,食不果腹,也没弄成这样。擦到他的手时,小七的手被刮了一下,仔细一看,那人年纪虽不大,一双手却覆满了老茧,寸寸开裂,尖利的边缘刮得人手痒痒的。小七自小日日苦练剑术,手上也有老茧,但和这双几乎变形了的手还是有很大的区别。小七看他双目紧闭,眼珠在眼皮下不时快速的转动着,也不知道在做着什么可怕的恶梦。
老汉的身体好了一些,拄着拐杖过来看了一眼,老妇人笑道:“也不知道哪来的好福气,这才几天,来了小七又来了个小伙子,这下咱们荒山热闹了。”
老汉点了点头,却道:“你只顾着高兴,也不知道人家乐意待几天。”
小七假装没有听到,给陌生人收拾妥当,仍旧去了。一日无话,陌生人睡了整整一日。临睡前小七仍旧到院子里查看院墙,其实不必天天如此,但老妇人说了几次他不听,也就随他去了。小七每次查看院墙都要很长时间,老妇人习以为常,自顾吹灯睡觉。北风呼呼,积雪反射着微微的光,看得见地上伏着一个一个形状奇怪的黑影子。小七立在院子里已经很久了,今夜要和一个陌生人睡一个被窝,小七不习惯,倒不是他挑剔,而是,也不知抱着水寒睡会不会吓着人家。小七嘲笑着抽出了水寒,抚着剑身:你什么时候成了怕见人的东西了?人窝囊,东西也跟着人被糟蹋。
雪光中,水寒剑身反射着幽幽蓝芒,如水纹,浅浅的随着剑身的倾侧游动,小七忍不住扬起剑身,试演一套剑法。寒冷的夜又飘起了雪,慢慢的变大,小七淘气地用剑捕捉雪花。一些铃铛般的笑语穿过空间,零零星星的落到地上,小七脸上的笑容渐渐的收了,咸阳应该下雪了吧,芫茗那小淘气会不会追着雪,笑声落了满地?飘絮对她还是一如既往的骄纵,此刻该是含笑看着她淘气吧。宫娥们笑吟吟的再旁边做着针线,昭阳宫里一派安宁温暖,依然是宫人们最近的梦想。小七摊开左手,一粒雪花飘进掌心,慢慢的融化了,仰起头,看着黑乎乎的不断飘雪的天空,将一些落寞压回心底。
身后有异响,小七猛地回头,门口半蹲着的人吓得向后倒去,小七三步两步走上前来,揪住那人的前襟,压低声音道:“你在这里想干什么?”小七当时的样子很可怕,声音虽低,脸上的表情却是要吃人般,一手还提着出了鞘的宝剑,此刻反射着寒光,晃得那人战战兢兢。
“不……不关我的事……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什么也没有做过!”
小七眉头一皱,此人前言不搭后语。看他筛糠似的抖,脸色煞白,手下的身子单薄得几乎感觉不到温度,小七放开了他,找到丢在一旁的剑鞘,收了宝剑自顾回屋。那人迟疑着,不知道该怎么办。小七回身看了他一眼,看他两只眼睛瞪得圆圆的盛满了惊恐,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拿出老两口留着的饭食,“饿了一天了吧,过来吃饭吧。”
那人抖抖索索的不敢过来,小七没有理他,径自回房,和衣抱剑躺在床上,被子里还有陌生人留下的脏臭热气。小七侧身向里,合上眼睛。门外厅中,那人颤抖的手去触那碗的边沿,忽然猛地抢在手里,死命地往嘴里灌。
雪又下了一整夜,天很早就亮了,不是天色而是雪色。小七一出门就看见老两口抱着被子往那陌生人身上盖,那人惊惶无状,瞪眼看着老两口,双目赤红,嘴角流涎,不住的后退,直抵到墙角,退无可退,方死死的抱着自己的膝盖在那里发抖。老妇人见了小七,忍不住埋怨道:“小七啊,你怎么不让他进去睡,你看这天儿冷的,几乎没把他冻死。”
小七张了张嘴,没说什么,看那人的脸色比昨天的还要苍白,心中也有些愧疚。接过老两口手中的被子,给那人盖了上去。见是小七,那人明显的一震,眼神缓和下来,身上还是抖,却不再惊惶失措。老妇人喜道:“好了好了,看来他还是蛮喜欢小七的。”
老汉呵呵笑道:“都是年轻人嘛,估计是我们两个老怪物吓到这孩子了。”
“好好好,小七啊,你照顾照顾他吧。”老妇人还是那副讨好的模样,赔着笑看着他的脸,生怕他有一丝不耐烦的神情。小七嗯了一声,半搀半拽将那人弄进了房间,那人已成了一滩烂泥,任他摆弄。
小七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他只是愣愣地看着小七,身上还抖个不停,让人怀疑他是不是生下来就是这么抖的,从来没有停过。小七懒得问下去,雪积的很厚,老两口说说笑笑的正在扫雪,小七找了个铲子,和老两口一齐打扫。老两口兴高采烈地说着那陌生的年轻人的事,老妇人说:“那孩子怕的连话都不说,咱们也没法知道他的姓名。总不能‘那孩子’‘那孩子’的叫吧,是不是该给他取个名字啊。”
老汉眉开眼笑,嘴上却说:“人家不说话,心里可不糊涂,咱们莫名其妙的给人家取了名字,只怕人家不高兴。”
老妇人佯怒道:“老叫人家‘人家人家’的更不高兴。”说罢又笑了,“就叫小宽好不好?”老两口的孙子叫陈宽,长得很是瘦小,熟人都叫他小宽,两老如此不过是聊解思念孙儿之苦。屋内趴着窗偷听他们讲话的陌生人却抖了一下,站立不稳,倒在床上,脑中盘旋着:他们知道了,他们知道了,他们知道是我杀了小宽……不,不是我,我不是故意的!
小七再回来的时候,他缩成一团,身上用被子捂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两只眼睛,缩在角落里,死死地盯着门口。小七被他盯得全身不舒服,转身走了出去,转身的刹那,听到身后那人迷迷糊糊的嘟哝:“水寒。”
小七顿了一下,依旧出去了。这人一来,小七就猜他也是个通缉犯,不是被朝廷通缉就是被自己通缉,因为只有通缉犯才这样神经脆弱,惶惶不可终日。他认出了水寒,这不稀奇,小七的通缉令估计已遍布全国了,因为他叫小七,所以他拿的剑就叫水寒。他只是猜测,小七开始后悔当初没有隐姓埋名。这样的人不会对他构成什么威胁,他连自身都难保。
那人来此已有数日,老妇人每天都想方设法和他套近乎,和他说话,每次说话都是轻轻的,生怕把他吹跑了。可惜那人并不领情,总是心怀戒备地瞪着她,老妇人便要小七多理他,和他说话,小七却对此人有着莫名的厌烦,宁可在外多做杂务也不愿理他。
小七没事又在加固屋顶,屋顶的茅草厚得都快压坏房子了。老妇人知道他是无事可做,烦闷的很,也不多说什么,在下面帮他递茅草。看他两只手冻得红肿,动了动嘴,还是没有说什么,不一会,笑道:“小七啊,你看那小宽是打哪儿来的?”
小七随口应道:“唔……长城来的吧。”
老妇人心中一震,锥心的痛蓦然蔓延全身,强笑道:“你怎知他是从长城来的?”
“不是长城就是皇陵,只有这两个地方才会把人的手都弄的变形。”
小七埋头做事,没有看到老妇人偷偷抹着眼泪。老妇人忽然想到:“那他……”
“嗯,逃出来的,不然也不会成这样子。”
老妇人哀叹一声:若是宽儿也逃了出来,和我们老两口隐居在这深山老林那该多好啊。
“从上郡或是骊山逃到这儿,那孩子一定吃了不少苦头。”
小七回想起自己从咸阳一路到这儿,记忆有些模糊,倒也不觉得如何的辛苦,浑浑噩噩的只想着逃命,饿了累了全不知道,野兽一般生存下来了。只是,心里发苦,不知道明天在何方。小七不禁苦笑一声,苦不苦,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道。
老妇人告诉自己那人是从骊山来的,毕竟骊山到这儿比较近些,但心里又希望他是从长城来的,最好认识自己的孙儿,和他说说孙儿的事。如此想着,老妇人看那人的眼神便总是带着三分的忧郁,不自觉地老盯着那人瞧,越看就越发的肯定他是打长城来的。其实哪里是肯定呢,只不过是自己的希望,得不到证实便如此认定了。越是这样肯定便越是欢喜,忍不住和老汉说了,老汉不知就里,以为那人和老妇人说了自己的来历,心里也很高兴,就算那人不知自己的孙儿,毕竟和孙儿在同一个地方待过,便觉更亲近了。
小七只乐得老两口不来在意他,借口要出去打点野味,时常泡在山林里。积雪里时常印着野兽们凌乱的脚印,猎物的,猎手的,还有小七的。小七小的时候也时常趁着大雪封山,和小伙伴们上山打猎,无非是抓几只肥嘟嘟的小兔子,羽毛绚丽的松鸡。村民们本不让几个小孩独自上山,但小七自认为厉害,小手一挥,召集人马偷偷溜上山去。所幸运气奇佳,从未遇到什么猛兽,只是一次走的远了,怎么也绕不回来,天色暗了,林子被雪光映的很亮。天越来越冷,猛兽的嚎叫从森林深处传来,令人毛骨悚然。几个人正哭得昏天暗地,一声轻笑传来,孩子们吓得立刻噤声,仔细一看,不远处,一袭白色披风,长发如墨,又爱又怜地笑看着他们的,不是他们的真仙人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