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瑾暄大体无碍了,只有些许残毒未清,去找太医来!”
镜氲心道:那女人死了才好呢!燕宫的蚂蚁都不该来搬秦国的饭粒,何况是个女人!转身要走,清风眉头一皱,“你!”伸手去抓她的肩膀,镜氲大怒,大力甩开:“别碰我!你和你的女人一样肮脏!”
清风有些惊讶,随即收手,冷笑道:“好,你走吧,莫弄脏了公主大人!”镜氲本有些后悔,如此一来更是无地自容,眼看他慢慢地走出去,脚步有些摇晃,原本那股要趁人之危的心也不知收到哪里去了。一阵天旋地转,清风扶住了自己的额头。
镜氲顿时慌了,“喂,你怎么了?”
清竹苑是阿房宫内最偏僻的院落,院内院外修竹千杆,风过处,竹叶萧萧,几乎要将清竹苑埋于世外。清风好清静,除了瑾暄,一个侍女都不要,清竹苑安静得像没有人居住一般。镜氲挥汗如雨地从院外端来一盆热水,嘟哝道:“看在你救我一命的份上我才照顾你……打个水还那么麻烦,你这将军当得也太……”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问题:他既然安于今日此境,足见并不是个贪图富贵的人,那么,他为什么要逃离燕国?像天下有识士子那样为了一天下的梦想?灭了燕国之后他便即求退,一心当皇子公主的师父,再不参与任何大战,他没有这么远大的抱负与信念,那是为了什么?
镜氲重新开始打量这个年近不惑的男人,他沉睡的脸是如此的年轻,几乎看不到沧桑的痕迹,除了眉间那深深的皱纹,他连睡着也是蹙着眉头的么?难怪这里的皱纹那么深了。镜氲朝他做了个鬼脸,热毛巾着意地去擦那川型的纹路,淘气地捂嘴直乐,一个做了坏事没有被抓住的坏小孩的得意。
清风睡梦中不适地扭头,眉头蹙得更紧了。镜氲吐了吐丁香小舌,哼道:“活该活该,威胁我,活该!现在可威风不起来了吧!”
手被一只有力的手钳住了,清风微微的睁眼,“太医……可来了?”
“我给她喂了解毒药……好了。”镜氲冷不丁被吓了一跳,不自觉吧真相说了出来,一时心中大跳,他知道了是她下的毒还会饶了她?
会是清蒸还是红烧?
镜氲冷汗直流。
咸阳宫,皇帝寝宫内竹简堆得山也似的,浓浓的草药蒸气和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弥漫在重重帷幕之间,巨鼎冒着森森寒气,点点滴滴的水珠凝结,光照中点点的反光,为这个沉郁的房间增添了些许亮色。飘絮坐在床沿,接过递过来的药碗。
始皇帝看赵高还立在一旁,对着飘絮,却是眼神闪躲,欲言又止,皇帝道:“有飘絮在就好,你下去吧!”
赵高不敢言语,慌忙退到帐后,远远地立着。飘絮从始至终都没有看这个宦臣一眼,宦臣就该仅仅是宦臣,照顾皇帝的衣食起居,护驾也好,有功也好,有劳也罢,就算是出生入死也当属自己的本份,奴才就是奴才,但这个宦臣竟然做到了中车府令。若仅仅是以宦官之身列于朝堂也就罢了,偏偏行止言语上又露出几分轻慢,向为飘絮所不齿。飘絮伺候皇帝喝完汤药,笑道:“女儿看父皇身边的内侍都有些年纪了,手脚不灵便,不如让内侍总管挑几个年轻的侍从来伺候父皇。”
赵高目光一闪,看了飘絮一眼,头埋得更低了。皇帝从不在意这些琐碎,寻常人也不敢说这些来烦他,听了飘絮的话,这才扫了一遍寝宫里的人,颇显疲态的脸上只有两只眼睛还寒光灿然,“这是在嘲笑父皇,说父皇老了。”
飘絮笑道不敢,皇帝抚着她的发,“都是跟随朕几十年的人,我的脾性知道得清清楚楚,朕可不想用那些毛手毛脚的奴才。等到他们干不动了,朕,也该入土了。”
“飘絮来给父皇当宫女好了,女儿可还算了解父皇的脾性,还算利落吧。”皇帝哈哈大笑,一瞬间仿佛见到了飘絮小时候的样子,淘气又贴心。别的孩子都是敬他,畏他,平日里他也没有空理会他们,虽然有三十几个孩子,却没有体会到平民百姓都拥有的天伦之乐。幸好有这个女儿,似乎生下来就是天不怕地不怕,小时候是动不动就跑到书房,正忙碌的皇帝只觉得腿上一紧,低头一看,正看见她那圆溜溜,亮晶晶的眼珠子,撒娇道:“爹爹,我想您了您怎么老不来看我呀。”皇帝每次看见她就会烦恼全消,对她例外放行的吩咐也就没有引起朝臣的反对。她便成了诸皇子公主中唯一一个随时可见到皇帝的人。
她是最像女儿的女儿,皇帝怎能不偏心爱她?
皇帝道:“丞相前几日私下来见朕,迫不及待的要给你和流域操办婚礼。父皇身边的人都是连轴转,累坏了飘絮,只怕丞相不依。”
飘絮笑容微敛,“婚礼?孩儿……还不想。”
“飘絮今年可十八了,也该出阁了。”
“大哥还没有成亲,哪有妹妹先嫁的道理?倒是大哥年纪不小了,父皇也该给他安排婚事,让他回咸阳成家了。”未几句飘絮便趁机提醒,皇帝却不为所动,“父皇娶你们母亲的时候也像他这般大,倏忽已二十多年过去了。”凌厉坚毅的眼神在这一刻有些迷离,一些往事从心底翻滚而上。
飘絮接口道:“如此更该让大哥回来成亲了。孟老夫子说过: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皇帝难得的一阵大笑,“如此迂阔之论也难为你看的入眼。扶苏在上郡好好的历练,给父皇一个沉稳果敢的皇长子便是最大的孝敬了。”
看来皇帝对扶苏的表现还不满意,飘絮叹了一声,话说到这个份上飘絮也不好再说什么。服了药,皇帝自觉好些,挣扎着就要起身,飘絮忙道:“父亲,多休息一会吧。”
“不要紧……还有好些事情需要商议。赵高,你去,把丞相接来。飘絮,你去吧。”飘絮乖巧地应了一声,一到做事,皇帝是不会听人劝的,虽然担心,却也只能先行离去。
出得皇帝寝宫,小七忙跟了上来,飘絮没有看他一眼,像没有注意到他这个卑微的侍卫一般。小七的脚步顿了一下,仅仅是一下,便迈开大步跟了上来。几日前,胡亥派人到阿房宫接他回来,来者本要禀报清风,但小七知道清风正是给瑾暄驱毒的要紧关头,便自作主张跟着回来了。小七被安排为飘絮的贴身侍卫。在咸阳宫,莫说是皇子公主,就算是皇帝本人都没有贴身侍卫一说的,顶多是出门的时候有甲士随从跟随护卫。胡亥和赵高提了此事,赵高趁皇帝空闲的当口不经意般提起,皇帝想到前些日子飘絮被袭一事,便答应了下来,飘絮又多了一项特权——身旁一个几乎须臾不离的侍卫!
胡亥着人带着小七去昭阳宫,飘絮一话不答,冷淡地点了点头便算是认可,但从此不和小七多说一句话!
甚至对小七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小七一头的雾水,不明白飘絮为何这般对他!
从前他在工场,昭阳宫他是来去自如,从来不需事先通报,如今他离飘絮近了,感觉却更远了。小七无比的沮丧,对流域被挡住宫门外的心情终于感同身受了。
小七怕她毫无理由的不理不睬,满心的委屈找不到宣泄点,无处着力,这比明明白白的讨厌让人难受的多了。
明明毫无道理,却被她厌弃,也正是因为毫无道理,所以还满怀的希望,希望哪天她能亲口告知,给他改正的机会。
女人的心事真是千奇百怪,小七就是搔破了头皮也想不出是什么道理。
若是从前,在这儿胡思乱想心情郁郁的绝不会是胆大妄为,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七,小七绝不会在这里自己和自己委屈,就算是冒犯了飘絮小七也绝对要问个清楚,找一个答案。但是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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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镜氲再回咸阳宫时手里晃荡着清风的令牌,向小七炫耀,“你看看,这是什么?清风说你这两日不要去找他了,他懒待见你!”
小七哦了一声,随即奇道:“你是怎么见到清风大人的?”
镜氲淘气地眨了眨眼睛:“这是秘密!你以为你不带我去我就见不到了么?我还想你带我去见飘絮公主,但你这人腻腻歪歪的,哼,你不带我去我也见的着!”说着忽然攀住小七的肩头,亲昵道:“小七哥哥,你和清风习武,觉得他的武功怎么样?”
小七笑道:“深不可测!小七第一次对一个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镜氲嘟起小嘴,哼道:“真有这般厉害?我看是因为你是半桶水一个吧!”
小七险些脱口而出要和她比试一番,想了想却作罢,随清风数月,小七已沉稳了许多,再不是那个咋咋呼呼的愣头小子了,没有意义的争斗他不再热衷。想毕自顾提剑行到庭前。镜氲坐在廊下,托着腮帮看他练剑。小七的剑法属于简明一路,简中求微妙的变化,看似守拙,其实心随神动,瞬息万变,令人防不胜防。镜氲的武功虽是一般,眼光却是不俗,外人看不出什么妙处来,镜氲却是大为惊讶,心道:此种剑法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乍看寻常,细观之下大为精妙,却是何人所授?难道是清风么?
小七忽然停了下来,蹙眉细思了一会,提起长剑,一个简单的动作反复试验,看起来每一刺出都是相同,其实都是攻向不同方位,所带的后招也不尽相同。镜氲忽然想到清风那恍如鬼魅的身手,想到小七那句“深不可测!小七第一次对一个人佩服得五体投地!”这样的人物都交口赞叹的人究竟厉害到什么程度?镜氲抿紧了双唇,这才知道贸然袭击清风是多么的愚蠢!此人,绝不是她能以武力杀之!
吴庸鬼魅一般出现在她身后,沉默地看着小七。镜氲微微的偏首,“何事?”
吴庸淡淡道:“你来做什么?为什么没有人事先通知我。”
镜氲笑道:“我在咸阳宫最自由的莫过于这里了,既不率属于工匠,也不编入侍卫,不是很适合我么?”
吴庸忽然叹了一声,眼看着小七,“那孩子,你还是离他远点为妙!”
镜氲顺着他的目光投向小七,“为什么?他和飘絮,清风关系很好,也许和高渐离还有些渊源,却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他应该是最好的切入口才是,为什么却叫我离他远一点?难怪你在工场这么久却一点作为都没有!”
“他要是真是高渐离的徒弟……你这样做对的起高渐离?”
“呵呵,身为燕国子民,牺牲一两个徒弟算什么?平时我支派你们你们心里有怨我也是知道的,现在是燕国的事,指手画脚不大对路吧!吴——老——爹——”吴庸不和她吵嘴,镜氲轻嘘了一口气,“罢,罢,过些时日是秦王的大寿,我猜你们必有所动作,只告诉你一句,千万别动赢飘絮一根寒毛!唉,你的话,向来比我的有用。”
“为什么?”
镜氲将清风在阿房宫要挟她的话说了一番,恨声道:“从此你们不但不能对她出手,还得暗中守卫,不然她若被别人所伤也会算到我的头上!真是恨煞我也!有清风在,我永无宁日!”镜氲恶狠狠地瞪视着远方!吴庸心道:那还不是你自己送上门去?幸好对方是清风,若是别人……
倏忽间,昨夜的一幕在脑子里盘旋不去,镜氲的愤愤然里多了些许的迟疑和落寞。
昨夜,镜氲洗沐完毕,穿着瑾暄浅绿色的中衣,揉着湿漉漉的长发行出屏风,瑾暄却不在房内。诧异着找寻,忽闻一阵细细的哭声从清风的房间传来,哭声不大,细若游丝,断断续续地提着人的心绪,镜氲自半开的窗口看见,瑾暄扑在清风怀里低声饮泣。桌上半壶酒已泼在地上,满室醉香,清风手中拿着满满一爵酒,任她将身子紧紧抱住,那猝然受袭的身体微微的后仰,便定格在那里,连半举着酒杯的手都没有变过。
瑾暄珠光璀璨的贝齿轻咬朱唇,泪眼如两汪清水,含情脉脉,微微的笑了,说不出的欣喜,感激,“大人,别人都说我是燕国的公主惜玥,只有你,知道我不是,只有你,还叫我瑾暄……我真是不知道是欢喜还是悲伤……我以为我是配不上惜玥公主的名字所以你不愿那样叫我!”说着忍不住委屈,又扑进清风怀里。当年,荆轲刺秦失败,给了始皇帝一个大军犯燕的绝妙借口。燕王带着为数不多的宫人仓皇出逃。秦王有令,攻入燕宫不可轻杀妇人儿童,尤其是王宫公主和官宦人家的小姐,尽掳至咸阳充实宫室,以辱燕国王臣。
瑾暄永远也忘不了那场噩梦,宫外喊杀不断,哀号震天,逐渐涌入宫门,弥漫整个王宫。火光侵天,浓烟滚滚,瑾暄和众宫女蜷缩在宫室一角呜呜哭泣。惜玥却站了起来,痴痴笑着:“他来了,他来了!我就知道,他一定会来的……”缓缓启门而出,一团黑影铺天盖地,黑暗中寒光一闪,惜玥娇小的身躯还未来得及叹息便倒了下去,一匹黑马踏着惜玥的尸身直闯入殿,马上一个年轻的将领,黑色面罩下的眼睛英气勃发,随后赶来的小将愁苦道:“你怎么又乱杀人?我王有命不杀妇人!”
那黑马骑士扫一遍惊恐万状的宫女们,“她挡我的去路,怨不得我!再说,宫女千万,杀一个算什么?”
“若是嫔妃公主又当如何?可算是违抗王命了!”
“这样的货色会是嫔妃公主么?”策马上前,随手捞了瑾暄在手,瑾暄吓得哭叫不出,只睁大眼睛,眼泪噗噗的掉。骑士一手拉着缰绳,一手搂着她的纤腰,在耳鬓厮磨,“你说说,她是谁?”
惜玥虽被王后当宫女使唤,但毕竟是公主之尊,瑾暄结结巴巴道:“是,是,我王第十四公主,惜玥……”
骑士神色大变。
瑾暄随哭泣的王室贵族像畜生一般被驱出宫外的时候看见了焦急寻来的清风,一身甲胄已被鲜血浸透,头盔也不知道是被人打落的还是心中焦躁丢下的,一头长发披散,粘着浓稠的血浆,焦急地在人群中追寻着。镜氲张了张嘴,很想告诉他,他的惜玥公主没有死在燕宫,而是无辜地死于秦军的铁骑之下……
当年,惜玥对他说:救我出去……我们,不问世事,浪迹天涯……
清风星夜反出燕宫,幽幽夜色下某些失望直到今日,依然压在他的心头。然而,今日又得到了什么?
直到他偶然在阿房宫名册看到燕国公主惜玥的名字。
满怀希望而来,见到的却是一张完全不同的脸,虽是如此,清风还是准确地叫出了她的名字:瑾暄。瑾暄当年和惜玥是极好的,也曾在惜玥身边见了他几次,时隔多年,他还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