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道:“从此以后,他不会再找你的麻烦了。”
小七苍白的嘴唇微微翕动,想说什么,最终闭上了嘴巴,阖目装睡。胡亥是不会再找他麻烦了,但是小七宁愿他找自己的麻烦。胡亥抓他去的那天夜里,迷迷糊糊的小七便去抓水寒,胡亥冷冷地看着他这一系列的动作,直到他摇摇晃晃的对着他的胸口,眼睛里半是迷茫半是惊恐!
“你想干什么!”
“看不出,原来你也会怕。”
小七猝然頽倒,在胡亥面前扬剑又有何用?小七从来没有如此的颓丧,无助感紧紧攫住他的心,虚弱是一种羞辱!胡亥看着他,金属质感的声音摩挲着他的鼓膜:“李流域和我,从小到大重伤无数次,她从来不曾这样来看望,你何德何能,竟能如此?”
小七先是一愣,随即吃吃的笑的得意,“因为我爱她,我愿为她付出一切!你们,怎么能和我比?”没错,李流域不过是政治的附加品,而面前的这个阴鸷的兄弟,魔鬼一样神出鬼没,随时可能出现咬人一口!这样的兄弟,怎么能够让人心生疼爱?原来连李流域都未曾得她如此的关怀,小七脸上的笑容愈深,忍不住要哈哈大笑。
胡亥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忽然开口,声音像忽然撕裂的绢帛,“爱?那是低贱的平民才有的东西,她注定是无缘的了。付出一切?哼,你有什么是她所需要的?你给的起她什么?真是可笑,愚蠢的平民啊!”
小七都有点可怜他了,“你的心里只有政治和利益么?你没有亲情,也不相信爱情,更别指望你会有朋友了,难怪你虽然尊贵如此却整天苦着脸!”
胡亥的表情骤然变冷,空气都凝固了起来,气氛压抑得可怕!
“你知不知道,仅凭你方才那些话,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杀了你!”
小七冷冷地斜睨着他,毫不掩饰自己的鄙夷和怜悯,“想杀就杀吧!”
胡亥没有杀他。
小七却更觉不安。
镜氲偷偷探出自己小小的头颅,看见小七在亭上对着棋盘发呆,跳了出来,“喂,小七哥哥!”小七惊喜道:“是你!”随即奇了,“你怎么来了?”
镜氲将一块令牌在手中抛了抛,得意道:“只许你来,不许我来么?我要进来出去谁拦的了我?”有了这个令牌自然是由着她的性子胡来了。
“你来这里是专程来看我?”
镜氲做了个鬼脸,“哪个专程来看你?不害羞!我是闲得无聊来这里转转!”咸阳离此十几里地,怎么会没事跑这儿瞎晃?分明是来看他的,却是嘴硬!小七看她双目如漆,灵动可爱,心中欢喜,回想前些日子她的照料,感激道:“前几天多亏了小兄弟和吴老爹,小七在此多谢了!”
“还以为你疼死了不知道呢,想不到你还记得,倒也难为你了!”说着将小手覆在小七额上探了一会,笑眯眯道:“好也好也,不烧也不寒了,回去告诉吴老爹,他定然高兴!”
“吴老爹一定急坏了,你回去帮我告诉他,我很好,过些日子再回去。”
镜氲歪着小巧的头颅,疑惑道:“怎么,清风要拘禁你么?”
小七哭笑不得。
“小七哥哥,你呆乎乎的在想什么呢?”
“昨日和大人未下完的棋局,大人要我想出对策今日再战,可是我……”镜氲饶有兴趣地指着白色的棋子,道:“白子定然是你的了,丢兵弃甲好不惨也!”
小七道:“大人的棋艺太高,我根本不是对手。偏偏大人不许我认输,说今日无论如何要我想好对策与他再战。”
镜氲眼珠一转,正要说什么。
瑾暄托着一张托盘,上面热气腾腾的一碗,莲步轻摇,见了镜氲,脚下且一迟疑,双目却是亮了,欢喜道:“公……你来了。”
镜氲听到她的声音,面上陡显鄙夷之色,哼了一声,只拉小七,“小七哥哥,带我去玩!我还没好好见识见识阿房宫呢!”瑾暄含笑拦住了他们,“小七,把粥喝了再去。”说着美目一转,看了看亭上的棋盘,笑道:“大人叫你今日破了这盘棋局,你一大早的就在这儿愣怔,却是胡思乱想什么?”
小七脸上一白,手中的动作顿了一下,“没,没什么……”面上的神采迅速暗淡了下去。瑾暄微微一叹,从小七第一次来阿房宫的狂傲不驯到在清风的手下逐渐的沉稳干净,但始终是开朗坦荡,清清澈澈,何曾如今日这般满怀的心事?他虽然什么都不说,但清风和瑾暄知道他在胡亥那儿一定发生过什么,胡亥不是个会做没有意义的事情的人,但他不说,清风也懒得问,徒令瑾暄满腹的担忧,又不好明言。
瑾暄柔声软语,渐渐抚平小七的忧郁,她的声音有种令人舒缓的魔力,眉眼总似在微微笑着,“大人心疼你重伤初愈,要你多睡一会,巳时再去寻他。只怕你今日又免不了一顿好骂了。”
小七搔了搔头,红着脸道:“瑾暄姐……你帮帮我吧。”
瑾暄拈起一颗温润的白子,只微一沉吟便打了下去,小七就要溃不成军的白子们从一个不可思议的方向挣扎而出,生生的扯出一条生路。小七恍然大悟,“我怎么没想到呢!”
瑾暄笑道:“千万别和大人说……”
小七奇了,“大人要是知道瑾暄姐棋艺高超不知多高兴,日后也多了个棋友了!”
“不,你,答应过我的!”
镜氲气呼呼地看着他们,忽然一跺脚转身就走,小七忙别了瑾暄追上来,“哎!小兄弟。”拉住了她的手,“你怎么了?”
镜氲用力一甩,“你找我做什么?我自小没爹没娘的,可不会读书下棋!”
小七奇怪了,“也没人要求你会啊!”
“你!”镜氲气的脸色发白。无来由的一阵委屈填满眼眶,滴滴答答的滴下来,小七便愣在了那里,不知所措,他还不知道镜氲是女儿之身,想着:一个男子哭哭啼啼的成个什么样子?再说我又没有得罪他!
镜氲抹着眼泪,看小七那呆样子不禁有气,心道:他倒好,受了伤那么多人关心,又是公主又是将军大人的,连那个和他相处没几日的吴庸也啰里八嗦的念叨他!我为他挨了一掌险些死了过去!除了吴庸爱理不理的谁也不来看我,担心我!想到这里就不明白了,自己带伤带病的跑来这里做什么?来看小七?不是的!心头忽然闪现清风和瑾暄得影子。燕国彻底灭亡后,年幼的镜氲被宫女带着逃出宫外,不久被还忠于大燕的大臣相救,尊为公主,悉心教养,直至继承他的心愿,领导这些遗臣剑侠谋划报仇。但养父养母除了尊敬她就是严加管教,从来没有关心她,喜欢她,继承养父的位置也仅仅是因为害怕六国遗臣争夺倾轧,她不过是现下的一个缓冲,根本没有人当她是一回事。
当年的六国合纵屡次失败还可说是庙堂之中各有利害冲突,现在已是国破家亡,仅有一个共同的目的——刺杀嬴政,设法解救各国被关押在咸阳的贵族!却依然如一盘散沙,所拟的计划再三再四的调解声明,拖拖沓沓的事倍功半!从前义父在日还好,毕竟是德高望重,一言九鼎,说出的话但凡便不敢反驳,待到镜氲接手,就完全变成了一摊散沙。如上次飘絮遇袭,劫杀一个皇室重要的成员这么大的事竟然没有人事先向她汇报,更别说商量对策与方式了。以至于这个秘密结盟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暴露了身份,若不是飘絮不愿牵连无辜,极力掩盖了过去,只怕将他们连根拔除也是有可能的。至于与秘密势力保持联络,把握和操控,平衡各方势力,解决矛盾等等,这些远远不是她这个十六岁的亡国公主所能应付的。
镜氲这个“盟主”当得实在是窝囊。就连“公主”这个身份也快要被人忘记了。
只有清风和瑾暄还当她是燕国的公主,虽然一个对她厌烦,一个对她心怀愧疚,虽然,她只是他们回忆中的大燕宫的公主……
镜氲梨花般的小脸春雨点滴,长长的睫毛被泪水沾得乱七八糟,苍白的面容泛起不自然的粉色,一层细细的晶亮的汗水。小七伸手去拉她的袖,“小兄弟……”一言未落,忽然惊呼:“你怎么了!”镜氲猝然直直倒地。
清风听了宫娥的叙述,一言不发,大袖一挥匆匆赶回所住的清竹苑。猛然推**门,正在诊脉的太医吓了一大跳。
清风沉声道:“如何?”
太医行了一礼,道:“右手两指指间乌黑,似乎是触碰了什么毒物……此毒毒性甚烈,只怕姑娘撑不了一时半会,而解毒之药在下还无头绪……”
清风的脸在那一刻阴沉了下去,太医头垂得愈低,不敢看他的脸色。清风冷静地坐于床侧,瑾暄双目紧闭沉沉而睡,面色青黑,嘴唇干裂发紫,平日那蔷薇般的红唇此刻微微张着,呼吸急促,凌乱而微弱,如随时可崩断的琴弦。清风沉吟一会,抓起她的手腕,一探之下,眉间顿时的舒展,将她扶坐而起。太医道:“大人要以内力为瑾暄姑娘驱毒?”
清风挥手要他出去,太医不敢再问,提了药箱疾退而出。蓦地一声大响,门被踢开,小七满头大汗的进来,叫道:“大人,我这个小兄弟忽然晕倒,你要救救他!”
清风正要把瑾暄扶起,听了此言,眉头一皱,怎么是她?她来这里做什么?瑾暄为人平和温柔,从来不与人结仇,怎么她一来就出事?但既然是她下的手,她自己又是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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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镜氲伸了个长长的懒腰,颇有些沮丧地打量着陌生的房间。混乱的思绪渐渐清晰,静悄悄的阳光透过窗户打在鎏金兽尊上,刺目的反光。又重又硬的侍卫装被换下了,一身干净轻软的白色长袍,推开门,满院竹叶摇响,殿顶间浮云流动,午后的阿房宫安静得恍若空城。镜氲**的纤足踩在凉凉的玉阶上,疑惑地四下张望。
终于寻到熟悉的路径,竹叶萧萧下茅亭静默而立,小七依然呆坐在棋盘前,镜氲欢叫一声:“小七!”
小七见了她,忙将食指比在唇间,作了个噤声的手势,镜氲见他面带忧愁,三步两步走上前来,“怎么了?”看了看对面空空的位置,嘻嘻一笑,一丝阴狠和得意一闪而过,“心情不好,是——因为清风?”
小七诧异地看着她,心中一凉,“你,你知道了……”
镜氲一听果然如此,不由得大喜过望,这个可恶的家伙终于死了,可算是为燕国出了一口恶气了!小七看她喜形于色,声音不禁有些发寒,“昨天你忽然晕倒,太医说,你是重伤之下心气郁结,情况危急。我这才想起,那天晚上你是为我挡了小公子一掌,对不起,是我害苦了你。”
镜氲心情大好,畅快之下大度地挥手,“罢咧,怎么说咱们也算是难兄难弟,不必谢了!”
小七没有接她的话头,自顾道:“你伤到了五脏六腑,自己却没有知觉,没有有效的治疗。”
“我没想到他那么厉害啊,而且刚开始的时候还好,不是很难受,我也没想到会这样。”
小七叹了一声“昨天你气血攻心,情况危急……是清风大人帮你逼出体内的淤血!”
镜氲大惊失色,“清风?他,他不是死了么?”
“出事的是瑾暄姐!她身中剧毒,到现在还昏迷不醒,清风大人自辰时进去为她驱毒,直到现在都无动静!”
镜氲讶道:“你说,清风为了救我放弃了救治那女人的最好时机?”细白的牙齿咬住了下唇,深深浅浅的苍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还有什么企图!”
小七有些不可置信,有些无法想象,“企图?”微微的蹙眉,“你是因我而伤,本该是我为你疗伤,但是,我,我重伤未愈,内力又无清风大人的深厚。”说着说着竟是心痛,“毒是下在黑子的陶罐里的,清竹苑从无外人来,是不是你下的毒?”
镜氲脸色一白,随即涨得通红,大怒道:“不是!”
小七不由得大怒,拍案就要起身,却生生的忍住了,咬牙道:“不是你还有谁?”
镜氲冷笑道:“清风树敌太多,焉知不是别人寻仇报复?我只是来看你的,与我何干?难道连看你都不许么?你就是这样对一个差点为你死掉的人的?”
小七被她一顿抢白瞎闹,咬了咬牙,恨道:“你休想转移视线!你昏睡了一日,清风大人连我都不许进你房间照看,一觉醒来你却上哪儿知道出了事?”
镜氲轻摆小巧的下颌,哼道:“看你一脸倒霉样,我猜的!”
“你!”小七恨恨的落拳,一声大响,矮几上白子的陶罐震倒,哗啦啦的一阵白子乱滚,小七忽然起身愤而拂袖而去,“你好自为之吧!”
好自为之?什么好自为之?镜氲道:我自然是好自为之,你们谁管过我?看小七气愤愤的往外去了,镜氲冷笑道:你这小子枉费了一身的好功夫,却是个猪头脑袋,半点经验和防备都没有!既然怀疑我是凶手,为什么不追根究底?为什么还不加以防备?还心怀侥幸的希望我这个为你而伤的人是个大好人么?哼,清风一日一夜不眠不休的用内力为人疗伤驱毒,他就是个神仙也该力竭了!我要杀他只怕比捏死只蚂蚁还要容易!
吴钩自左手抛到右手,镜氲推开虚掩的房门,外面阳光炽烈,屋内却是门窗紧闭,光线幽暗得让人感觉不到和屋外是同一个世界,空气凝滞郁闷,低垂的帐幔中,两道身影淡淡地将轮廓投在上面,镜氲看见是一男一女两个裸身对坐的人,不由得大窘。清风听到声响,无力地伸手,拿起一旁的衣裳覆盖住瑾暄圆润的双肩,扶她睡好,又拉过一床薄被。幽暗的光线中看她面色稍和,唇色已正,呼吸也回复了正常,这才放下心来。拉过自己的衣裳,边穿边支持着走出来。疲惫不堪的眼睛往镜氲身上一扫便投向别处,似乎浑不在意,“小七呢?”
镜氲被他的无视激怒了,她原本设想的场景是,要么清风已然瘫倒,要么就是在驱毒的要紧关头动弹不得!没想到他还清醒着,不知道他现在究竟虚弱到什么程度。清风慢慢的走近,镜氲竟自心慌起来,不由自主的后退,退出门外。
门外阳光匝地,清风慢慢走来,从敞开的门口涌进的光线缓缓移上他的赤脚,移上他雪白的长袍,松垮的领口下壮实的胸膛,和那张几如病人苍白的脸,黑发已乱糟糟的,全然没有了平日里那几近苛刻的整齐干净。清风眯眼看看天色,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在里面呆了那么长的时间。
“瑾暄大体无碍了,只有些许残毒未清,去找太医来!”
镜氲心道: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