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歧!”神轩眼中暴怒凌人,一手折断箭刃,不顾自己满手的鲜血,一把将她抱起,仓皇奔了出去。
那一日她高烧不醒,他在寝宫里守了她一夜,便也抱着她说了一个晚上的话,他想起最初相遇的时候,是在北疆将兵在外,他在雪山上遇见的她,正在追赶一只雪狸兽,在满是积雪的丛林里穿来穿去,十足是个快乐精灵。眼看那只狡猾的狸兽就要逃得无影无踪,被他无意碰见,援弓欲射,却被她大义凛然地阻止,她说,你这样射伤了它,即便我把它抓到手中,以后它也不会再开心了,我要的不是一个傀儡。
他哪知道这小畜生开不开心,不过他倒是真的放手了,就这样看着狸兽梭子似的消失在森林深处。
陆千歧就笑着对他说,你真是个好人。
他好个屁啊他。
他们成了恋人,她是他的第一个女人,也是他此生唯一爱过的女人,只是不久以后,两人便鬼神神差地奔赴了各自的命运。
他一向都是话很少的,发动政变,夺她入宫,强行封后,包括在宫中的日子,让她侍寝都是一强再强。她对他不言不语,俨然就是了无生趣,渐渐地他便也了无生趣起来,也不到她宫里来了,除了上朝那会儿两人要并排坐在彼此的位置上,相距咫尺,其余时间就算在半道上碰见了,也是陌生人一般擦肩而过。
他的女人越来越多,他对她越来越冷淡,看着她的眼神也越来越冷。
直到这一日。对峙十年的两个人,终于开始面对彼此,记忆的岩层好像被拗断,中间出现了大段大段的空白,像被不知名的白雾笼罩着,彼此陷入一个厚实的茧中,再也看不清前路跟自身。
看到那个伤疤之际,突如其来的茫然心痛侵袭了他,他感到前所未有地疲惫,颓然松开了怀中并无挣扎的女子,无力地退后了两步,蓦然转身,沿着走廊疾步如飞。
“轩……”忽然有个声音在身后唤他,这个声音莫名熟悉而又陌生得可怕,令他的背影不由自主地滞了下来,不敢置信地回首之际,看到她清浅如梦的笑颜。
“你怕了吗?”陆千歧优雅地整理着自己凌乱的衣衫,盈盈笑着,缓步走了过来,语气中带着莫名诡谲的挑衅意味,“十年前你杀死源君大人的那一刻,我便在心中发誓,今生今世要让你死在我的手里,为此我不惜一切代价。”
“现在我这样对你……轩君大人,你怕了吗?”
十年来他第一次听到她低柔婉转地说话,看到她温暖明媚的笑颜,一切都显得恍如梦境。
“千歧。”他低唤着她的名字,蓦然抬头,如释重负般大笑起来,“来吧皇后!让天来看看,朕究竟是怎么死的!”
第四十五章 煮酒(一)
更新时间201191 10:05:26 字数:4321
南藩王府,风雪冷冽,苍穹幽远深暗,天地之间,一片冷落寂寥。南藩王立于天井之中,玉管斜横,箫声悠扬。一曲凤凰台上暮云遮,梅花惊作黄昏雪。
这时,走过来一位蓝衣女子,替他披上一件风衣,神焕抬起眉眼,朝她温暖如春地笑了,撤下玉箫,轻声道:“谢谢你,京瑶。”
京瑶微笑起来,打着手势告诉他,不用谢。她陪伴这个男人六年之久,当初只是因为苦难和孤独而彼此靠近,没有任何多余的情感,却早已是心照不宣地默契。往往不需要多余的言语,只要一个眼神便能感知到对方的心态。偶尔南藩王也会感到惆怅,他拿神若那个假哑巴已经足够恼火,还要每时每刻面对着京瑶这个真正的哑巴,想不清自己这辈子怎么就跟哑巴扯不清了呢,心中实在莫可奈何。
“京瑶,你身体不好,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不然明早起来又该头痛了,届时我的头更是痛得没法说。”京瑶性情柔婉,见南藩王已经皱着眉头这样说了,只好一步三回头地往厢房走去。
南藩王目送着她离开,返身走到回廊之上,倏然听见风暴呼啸之声。他抬头一看,只见广袤的夜空之上,一只巨大的黑翅钩喙大鸟如雷霆般滑翔而过,犹如一团翻滚的乌云笼罩了大地,朝着金光炸裂的神迹之塔疯狂掠去。
“呵……”他的面容清冷如玉,露出睥睨天下的冷笑,“蚀黑之神……终于在十年之后的今天,让我见到从他手中召唤出来的洪荒式神——靠着燃烧君王血液而存世的怪物,果然很强呢。”
空中簌簌飞雪,翻滚着浓烈的血腥味,寒光折射着那个庞然大物锋利无比的箭羽,泛着一种死神逼近的霸道凶悍的冷光——历代神皇只有在万不得已之下,才用禁忌之术召唤出这样惊世骇俗的式神,每召唤一次,就会缩短召唤者的寿命。因为蚀黑之神,是靠着燃烧帝王之血而存在的,当帝王的生命正在一点一点流逝乃至走向灭亡之际,便是它大放异彩之时。因此民间只要一见到这种怪鸟遮天蔽日的现象,便人人噤若寒蝉,知道这个国家马上就要改朝换代了。
因此,蚀黑之神还有另一个名字,叫做噬君鹏。噬君鹏存在的目的就是为了消耗、吞噬乃至报复生命,极其恐怖。就像十年前的今天,源君大人也曾动用这样的邪恶势力,然而终究是无力回天。这是不是就意味着,轩君大人也已经走到了自己的末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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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静的时候,神迹王城条条街衢冷清。在这片银装素裹的世界,忽然有两个黑点在闪闪烁烁。由远及近,原来是一人一犬在雪地里疾驰飞奔。
风雪如刀割在面上,这让楚湮心中大为恼火。就在他身后不远处,那只穷追不舍的黑色巨犬有着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跟耐力,凶神恶煞地从苏府里冲出来,不要命地追了他几十里地。楚湮本来想自己也算绝世高手了,飞檐走壁的应该能把对方撂下吧,得意之余回头一瞥,这让他认识到一个更为震惊的事实:他竟然招上了一支会腾云驾雾的狗!而且看那畜生潇洒臭美的姿态,似乎还挺享受的样子。
在这奇怪阵势的后面,苏小繁纵马扬鞭飞驰而来,一面大声喊道:“獒犬!加油哪!千万别放过他!!”“獒犬!咬他!拖他的腿!!”她一身男装打扮,显得少年风流,意气风发。
楚湮跃入了南藩王府的高门大院,獒犬也随之消失无踪。苏小繁对自己的坐骑无法穿墙而入而大感失望,扭转马头奔到了正门前,大言不惭地向守卫谎称自己大半夜跟南藩王有约,使得那些王府里的那些守卫纷纷窃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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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道南藩王用什么打中了它,獒犬从墙头上滚落时就好像一麻袋软趴趴的肉,摔在地上发出了闷闷地肉质钝响。
楚湮走过去踢了踢它,獒犬一副烂醉如泥的样子,哼唧两声就砸着舌头不动了,这简直让他难以置信:“好小子,果然有两手嘛。你可别小看这畜生,它可是铜皮铁骨的主,我一把飞镖都被它当豆子吃了,偏生又杀不得,不然苏小繁那个思想狭隘的小女人一定会找我拼命的。”
南藩王从树荫下走出来,带了丝痞气地笑道:“我那不是为了帮你嘛,自然什么阴招都使出来了,这要是得罪了那个疯女人,今后的日子也不好过啊。”
楚湮自顾自扯下风帽,乌发如墨,眼瞳瑰丽,真是令人目眩的容颜,他道:“北疆的苍狼族倒腾了个把月,伊契是个神也该喊头疼了,趁他无暇他顾之时,你早些稳定神迹局势,咱俩齐心协力对付雪国才好。只是西将军此番前往北疆,不知是福是祸?”
南藩王道:“还请放心,西世家重视那个永不叛君的承诺,一直傻不拉叽地遵守了好几百年,从未做过有违此诺之举。说起来,其实这也不失为一种明哲保身之道:试想百年沉浮,其他世家彼此倾轧、导致人际寥落,唯独西世家越发根深蒂固,不是仰仗这一点是什么?好在西将军只会忠于‘神皇’,而不管神皇是否易主。”
他笑了一笑,眸中有莫测的光彩:“当然,诺言在有时候是靠不住的——兴许西将军就是神迹最大的变数也说不定。”
说话间,两人已风驰电掣般掠上了高高的近月楼台,朱座玉身的桌上摆着一壶美酒和两只早就斟满的夜光杯,显然待客已久。二人翩然落座。
楚湮道:“如此说来,不得不防。”
南藩王一饮而尽道:“我倒是比较担心风之都,这些年它安静得实在太诡异了,它越是沉得住气,反而越是让人觉得在酝酿一个天大的阴谋。想到风之都的端郡王当年挥兵南下,直取雪国王城的悍然气势,我绝不相信他与羽樽王城一役之后就真的一蹶不振了,说不定此刻正蛰伏在哪个地方养精蓄锐呢。须知端郡王那家伙,一向都不喜欢按套路出拳。”
“你怕了?”
“怕?老子的典籍里就没有这个字。”南藩王一边怡然自得品着烈酒,一边继续漫无边际道,“说起来雪公爵也算帮了我们一个大忙,假如没有他的话,端郡王侵吞了雪国之后,胃口大开,绝不可能就此勒马还疆。他若继续挥师南下,以神迹千疮百孔的状态,要想硬碰硬地抵挡,很难啊,只怕国破家亡是早晚的事吧?”
言及此处,他的面上陡然浮现一个奇异动人的微笑,意有所指道:“到那时,也许为了所谓的国家利益,就得牺牲一些小我了,和亲,自古以来都是屡试不爽的绝招。再来数数神迹有哪些排得上号的,苏大世家的小繁小姐是一个,还有就是东胜侯家的千金赵冰牧,潘乐侯府的三郡主孙慧乔,当然最有名的,无非就是北世家那两位:阑公主跟央公主。”
他说到此处,抬眼瞥了一下楚湮,果不其然,对方一脸冰寒的笑意:“要联姻,可以,不过先得从陆千歧入手,她是当今皇后,享誉西界,十年前引发夺宫之变,却又仅仅因为一句话,挽救了前朝源君血裔,这样的能耐,岂是一般凡夫俗子所比得了的?”
楚湮不是不知道,南藩王说这番话的意思,是强调双方合作的必要。假如神迹亡了,那么神阑跟苏小繁都将无处藏身,活生生沦为男人政治利益的牺牲品。而他,绝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
话刚说完,脸上便是一湿。南藩猝然出手,将一杯美酒猛地泼到了他脸上。扑面而来的冰冷酒水,使得楚湮有一瞬间的怔忪,然后他面无表情地一把抹掉酒水,冷冷道:“我知道说这些会让你不高兴的,可我还是说了,不然的话你就不会知道我刚才的感受,你以后最好还是不要用阿阑来威胁我,我受够了这样的威胁!”
“为什么又要提起她?!”南藩王将泼洒而空的酒盏重重地搁在桌上,指着自己的心口有些暴怒地吼着,“陆千歧早就已经死了!死在这里!……她死了!!”这一瞬,所有的儒雅风度消失殆尽,只剩下赤裸裸的令人窒息的伤痛。
楚湮没有理他,眼神冰冷地看向别处。他太过了解神焕,知道这十年以来,尽管对方一再逃避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想法,可是却从未真正放下过那个女人。
“我早就把她给忘了。”南藩王有些失神地低喃着,表情淡漠下来,“一想起十年前那段鲜血淋漓的时光,就觉得……透不过气来。”抬首,茫然望着天际头矗立的那一座无与伦比的神迹之塔,带着阴郁的厌恶之色,仿佛那里深深地囚禁着自己的灵魂。
他带着种种复杂的情愫看了许久,也发了许久的怔。
“抱歉,失礼了。”仿佛刚才没有发生任何不快之事,南藩王恢复了一贯冷静自持的神色,微微笑着陪了一礼。
“死小子。”楚湮阴着脸,咬牙切齿地回了一句,“一看到你刚才那副没出息的样子,我他妈真是恨不得一巴掌拍死你!”
“别提了别提了。”南藩王挥挥手,苦笑道,“谁让咱兄弟俩在这一点上都是一样的没出息呢。”说完再不看楚湮脸色,专心致志地调起酒来。遇见京瑶的这六年来,他已经跟着对方学就了一手花式调酒。记得初学之际他常常打破杯盏,亦或者调出一些难以下咽的酒,但京瑶每次都是笑靥盈盈地看着他,从不因此生气——京瑶是个特别的女孩子,他也知道那个女孩在自己的心里有着特殊的位置,但只是亲人般的感情更多些,他们仅仅是需要相互陪伴罢了。而且彼此乐意陪伴,就这么简单而已。如今他自己动起手来也是有模有样的,只可惜能喝到南藩王亲手调制的美酒之人,这个世上却寥寥数人而已。
楚湮浅尝了一口,精准地道:“羡君酒。”
南藩王眉飞色舞地说:“果然是行家里手啊。我是完全按照京瑶教得那种套路来的,当初为了学会这一手,还真是花了不少心思。”他不知道自己提到“京瑶”这个名字时,带着一种将其难得的温柔神色。
楚湮端着酒盏,斜斜地睨着他道:“应该还花了不少银子吧,这种酒要想酿出来,非得劳民伤财不可。”
“说得也是啊,的确花了不少。”南藩王闻着酒香,似已沉醉,喃喃道,“好在找到了北世家的那张藏宝图,以后喝酒的钱是不用愁了。”最重要的是,他要推翻旧的王朝,建立一个属于自己的崭新的王朝,而这需要大量的资金。
楚湮看了他兄弟一眼,嘴角边浮现一丝意味不明的冷笑,轻轻叱道:“鬼才相信,你的财路来自于那张羊皮纸。你骗得了别人,可骗不了我。”停了一拍,“南藩王大张旗鼓地寻找北世家的藏宝图,我想目的有两个:一是他的确需要那张图,毕竟上面也是一笔很大的财富,多多益善嘛;二是让当今神皇误以为你很需要这张藏宝图,而实际上你所需要的程度远远低于他所预期的程度,这样就可以让轩君大人放下心来,继续毫无知觉地过着他貌似高枕无忧的奢靡生活。”
南藩王握盏的手指一僵,幽暗的眼光缓缓飘了过来,低低地笑了道:“真不愧是我同生共死的好兄弟,到底是什么事都瞒不过你的法眼。”蓦然叹了口气,有些认命地道:“那么你且猜猜,我真正的财源来自何处?我父王生前私匿的那一笔你就不必再提了,我已经告诉过你。”
楚湮低头想了想,把玩着手中玲珑剔透的酒盏,语气沉静:“昔年风之都破雪国王城之际,端郡王掳掠的财富足以当世称雄,可是他并没有那样做,我一直在想,究竟是何原因作祟?”
他抬起眼来,却是望着遥远的虚空般,“也许,并非是端郡王缺乏这样的野心,而是他已经有了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