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烨霖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烟杆啪地一声摔到了地上,只听他粗声骂道:“混帐,为个女人,你怎么不把姓也改了?”
黎芙铮也一脸不满地道:“这嫁都嫁了,现在就算知道了,她又能怎么样?”
潘启文轻笑一声,语气中不带一丝暖意:“娘,你以为她是那种只以丈夫为天的旧式女子吗?你知道现在有一种东西叫离婚吗?”
黎芙铮完全不能理解地睁大了眼:“难道她还能为了这个,休了你不成?”
潘启文眼神迷蒙起来,他转头直直地看向厅外暮霭沉沉的天空,茫然地说道:“我也不知道她会怎么样?可我就是怕!娘,我真的是怕!我再也死不起一回了!”
他声音中的凄迷,让黎芙铮心中一紧,尤其是听到那个“死”字,更是令她心惊胆颤。
她讷讷地道:“谁不是人生父母养的,她既然嫁了你,解释清楚就是了。”
潘启文冷冷一笑,完全没有底气地说道:“解释?怎么解释?她一来,就看到潘家少爷娶了18房姨太太,如果再知道潘家大院儿中还有一位少奶奶,以她的性子,怎么可能接受得了?”
“更何况,”说到这里,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惊慌:“我隐瞒身份娶了她,却为她家带来杀身之祸,很可能她父母便因我这潘家少爷身份而死!”
“她九死一生,还要与幼弟骨肉分离前来寻我,这让我怎么说得出口?”
潘烨霖正弯腰去捡烟杆,听到这话,不由一惊,直起身来。
他敏感地抓住话中的关键,急道:“她的父母是怎么死的?与你的身份又有什么关系?”
潘启文背脊一挺,看向潘烨霖,郑重地说道:“爹,我正要跟你说这事。蕴仪父母是被炸死的,这其中牵扯甚多,我已派人去广州查,结果出来前,我不想说太多。”
说到这里,他瞟了一眼黎芙铮,接着道:“但是爹,你现在,一是要小心你身边的人,二是要小心百合会馆!”
潘烨霖一凛,他知事关重大,儿子不肯详说,定是怕黎芙铮脸上藏不住事,如再因争风吃醋而闹起来,反易坏事,因此便不再细问。
好在黎芙铮一门心思在这没见过面的媳妇儿身上,见儿子如此为难,心疼得紧,她一想到儿子所说“再死一回”的可能,便惊得心肝儿颤。
她这时哪还顾得上黛儿,只生怕这儿子中意的媳妇儿跑了,不由急道:“那你准备怎么办?就算我们这做公婆的不计较,可你这样的身份,潘家集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又能瞒得了她多久?”
潘启文直直地盯着黎芙铮道:“我现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只要你们肯配合我,我总是有办法的。所以娘,与黛儿的婚约,是一定要解除的!还必须送走那些个女人!”
、潘司令到(六)
黎芙铮咬咬牙,点头道:“好!只要你好好儿的,我去跟黛儿说!”
潘启文不由舒展了眉头,上前抱了抱黎芙铮,恳切地道:“娘!谢谢你!”
松开母亲,他又说道:“只是目前这事,你们心中有数就好,暂时不要跟黛儿说起,安全起见,潘家大院儿里那些女人面前,也不要提起蕴仪的身份。”
潘烨霖及时而了然地问道:“所以你派人回来只说是娶了第19房姨太太,是为了你这媳妇儿的安全?”
潘启文转头看向潘烨霖,点点头说道:“爹,你不是一直想让我去省城接掌司令府吗?我准备把这边的事处理一下,就带她去省城!让她先远离潘家集这个是非之地,再慢慢让她接受我的身份!”
黎芙铮突然拍拍他的肩,笑道:“嗯,这样也好!儿子,我告诉你,管他什么新式旧式,这女人呐,只要有了孩子,便是绑住了一辈子,想走也走不了!”
母亲的话令潘启文眼睛一亮!
对于再次失去蕴仪的恐惧,这两天直逼得潘启文要发疯,而母亲的话令他似乎终于找到了解决心中疑难的办法。
他一扫先前的沮丧,哈哈一笑道:“好!爹、娘,只要你们肯配合我,暂时稳住她,我一定让你们尽快抱上孙子!”
放下心中的焦虑,思路便一下子清晰起来,他对潘烨霖笑道:“蕴仪她懂四国外语,又是接受的西洋教育,去了省城,正好可助我与那些洋人周/旋。”
潘启文突然想起了先前与蕴仪的争吵,这时,他莫名地兴奋起来,笑道:“爹,蕴仪一来就看到了我们军中弊病所在,她说,我们最大的问题是在供给这一块受制于人,靠洋人和士绅资助以及盘剥百姓,不是长久之计,这是需要一个国家机器所提供的,这是我以前没有想到的。”
他一边说一边低头思考,突然,他抬起头来,直直地看向潘烨霖,挥挥手,略为激动地说道:“我们可以改革税收,建立自己的工厂和贸易体系,还可以与洋人通商,只要在经济上强大起来,咱们便谁也不惧!”
说到这里,他抿了抿唇,眼睛晶亮:“蕴仪学的是经济,又懂外语,她便可以帮我!”
潘烨霖虽然对潘启文所说的有些个名词不太懂,但意思是大致明白了,他以一种激赏的眼光看向潘启文,一拳擂上他的胸口,爽朗地大笑:“好小子!虽然你说的我没完全整明白,但只要能解决咱们的军需,你尽管去做!”
黎芙铮这时也轻快地笑道:“说来说去,你不就是想说,你给我们找了个好媳妇儿?你放心,只要你能让我尽快抱上孙子,老娘成全你就是!”
潘启文闻言不由会心一笑,潘烨霖天不怕地不怕,就只怕他这娘亲,因此,他们潘家家里的事,从来都是娘亲说了算。
潘启文此时笑得灿烂,那一口白牙晃花了黎芙铮的眼,这一年来,黎芙铮头一次见到儿子如此开心的笑容,不由一下子红了眼,拉着他的手,哽了声音道:“儿子,只要你好好儿的,娘怎么样都愿意!”
、命运前奏
送走爹娘,潘启文心中犹如一块大石落了地,整个人都轻松起来。
他看向厅外天井中那几株在暮霭中若隐若现的桃树,唇角略往上一勾,泛起一个得意的笑来。
取消与黛儿的婚事,并不是他今天的主要目的,他清楚知道,他要暂时隐瞒自己的身份,最大的障碍便在自家爹娘,只要爹娘肯配合,其他的人和事,他自有办法处理好。
所以他选择了开门见山,将一切摊开来讲。
如果今天只是他那嚣张跋扈的爹一个人来,他还真没把握能说服他配合自己,仅自己对蕴仪隐瞒身份这一条,便少不得要挨几下烟杆子。可是,娘亲来了,他清楚知道自己母亲的软肋,只一个“死”字,便足够吓住她。
他再对父亲晓之以利,主动提出父亲早就希望他去的省城,又告诉父亲,蕴仪可以协助他解决父亲一直以来最为头疼的军需以及与洋人打交道的问题,让潘烨霖兴奋之下便答应下来。
只要爹娘肯配合,那便不用担心他的身份穿帮,而母亲的话更是如醍醐灌顶,令他那焦虑不安的心一下子清明起来。
想到这里,潘启文眼角那向上翘起的纹路更深了,他的眼睛微眯:只要她怀了孕?
他突然一迭连声地叫起来:“文四、文四!”
门外一个声音怯怯地响起:“少爷,文管家在后院儿呢,要叫他吗?”
潘启文这才想起文四被自己派了在后院看着,他自嘲地摇摇头,温声道:“不用了,我自己去吧!”
他往厅外走去,突然收回正跨过门槛的脚,叫道:“来个人,去大宅中,将我书房里的那个猪八戒面具拿过来,跑一趟,要快些!”
潘启文刚走到楼下,便听到楼上传来一阵钢琴的试音声,他不由看看手中的面具,微微一笑,这文四办事倒快,也许这面具还用不着了呢。
他轻快地拾级而上,然而,刚上了两级楼梯,便听到一阵重重的、沉沉的“梆、梆、梆、梆!”的琴键敲击声---那是《命运》的前奏,那悲怆而沉重的节奏,生生地敲在了潘启文的心上,令他不由一颤!
潘启文靠在卧室门外的木栏上,静静的听着那如暴风骤雨般的旋律,心里如针扎般,细细密密地疼!
他的蕴仪,他那从来快乐单纯的蕴仪,曾经苦笑着对他说道:“老师总说,《命运》这首曲子,不是我们这种不谙世事的小女生能弹得出来其中真味的。”
那时,他的岳父却在一旁正色道:“我宁可你一辈子都弹不出其中的悲怆来!”
而如今,她父母双亡,幼弟远在千里之外,而她唯一可以依靠的他,却满嘴谎言!在她受了惊吓之后,还为一点小事便对她拍桌子、凶巴巴地吼她!
那么,她是体会到命运的不堪了么?
她对他也失望了么?
一曲终了,潘启文闭上眼,一直等到空气中那最后一丝忧伤沉闷都散了开去,才深深地吸口气,将那个笑眯眯的猪八戒面具戴到脸上,推门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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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猪知错
《命运》的弹奏,叶蕴仪脑中浮现的全是过去种种:父母的珍爱呵护,学生时期的飞扬激昂,夫妻之间的恩爱重重。突然之间便又天翻地覆,血肉横飞中父母双亡的惨象,军中传来的丈夫临阵脱逃的消息,年幼的蕴杰声嘶力竭的哭喊声,一曲弹完,叶蕴仪仿似全身精气被抽走,只觉瘫软无力。
她轻轻地盖上琴盖,静静地趴在上面,却又觉得堵在胸口的那郁闷之气似乎舒解了不少,整个人通泰了许多。
她的眼前闪过潘启文离开这房间时那黯然的眼神,心中不由一痛。
他何曾这样吼过她?他的心中也是难过的吧?如若不是对革命军失望之极,他怎么会屈身于潘烨霖麾下?
依今日情形来看,那潘烨霖对他是极重视的,否则不会一听到消息便亲自携夫人前来探望。如若真能有一方天地令他一展才华,实现胸中抱负,何必要拘泥于是否是军阀?父亲曾说过,革命军最初不都是由军阀改装而成?
父亲还说过,他是人中龙凤,胸中自有丘壑,将来必成大事。而今日遇劫之事,想来对他军中改革的打击不小,他正自烦乱,而自己却要火上浇油,对他一概否决!
他又怎能不恼?
她又想起母亲在她结婚之初说过的话来:“蕴仪,人人都说你有胆识有主见,妈妈不知道这对你的婚姻是好是坏。启文对你是极好的,虽说你们也算是志同道合,但他是成大事之人,你的主见有时未必便与他一致,所以,凡事多站在他的角度来看看,温婉些,对你只有好处。”
叶蕴仪手一撑琴盖,站了起来,也许她应该换身衣服去前厅,不管怎么说,司令夫人总归应是女眷去招呼的。
他不肯让她去,是怕她乱说话,得罪人吧?
她低着头,盯着琴盖上那一片铮亮的银白,嘴角挂起一个自信的笑来,启文,你真当我只会使小性子吗?我若帮你,定必让你事半功倍呢!
叶蕴仪深深地吸了口气,正待转身,突然却听到潘启文那夸张而变调的声音:“媳妇儿、媳妇儿,老猪知道错了,罚老猪背你跑三圈如何?”
一侧头,一个大大的憨笑着的猪头便出现在眼前。
看着这个似曾相识的面具,听说那熟悉的戏笑话语,叶蕴仪心里不由一暖。
那一年过年,两人去看皮影戏,其中有一出戏说版的《高老庄》,那猪八戒为讨高小姐欢心,便有这样的说词和桥段,看得两人哈哈大笑,潘启文在她耳边笑道:“媳妇儿,以后我做错了事,你也不要生气,只罚我背你跑三圈如何?”
不曾想,第二天,两人在逛花市时,便看到了这样的面具,叶蕴仪凤眼一勾,掩嘴笑:“背媳妇儿,没个道具怎么行?买吧!”
那以后,叶蕴仪便想着法儿的要他戴着面具背她,他背着她故意笑:“哟,这媳妇儿怎么这么沉呐?该不是猴哥变的吧?要是这泼皮赖猴,我可不背!”
她将手伸到前面挠他,竟将那猪头的脸颊上挠出两道白印来,令那猪头脸上的憨笑竟生出一丝委屈来,令她捧腹不已。
、欢乐时光(一)
叶蕴仪不曾想到,他竟将这面具带到了军中,又带回了老家。如今这面具,除了那两条挠痕,竟再无其他印迹,想必是保养得极细极好的。
她眼中不由一热,那是怎样的一份念想呵!
明明心中再无芥蒂,她却将小脸一板,眼一横:“三圈不够!要五圈,中间不准停,而且,这前院后院所有的地儿都必须跑到!”
原本惙惙不安的潘启文,那面具下的眼中霎时绽出满满的感激和笑意来,他把面具往上一推,露出嘴脸来,故意苦着嗓子叫:“媳妇儿,这也恁狠了吧?”说着,比起四个手指头,可怜兮兮地道:“四圈,每圈休息一回,行不?”
叶蕴仪唇角一勾,眼一睨:“当初军校拉练是负重跑八十里不准休息吧?”
潘启文忙咬牙叫道:“行!我的姑奶奶,五圈就五圈!让你看看你家男人的本事!”说完便拉下面具,背过身去,往下一蹲。
叶蕴仪终是“噗嗤”一下笑出声来,这一声笑,令潘启文心中那沉沉的阴霾一下子全散了开去,他在面具里嗡声嗡气地笑:“还不上来?”
叶蕴仪如往常般重重地往他背上一压,潘启文故作承受不了的样子往前一倾,却又用手扶住椅子的脚,撑住了身子;缓缓站起来,闷声笑道:“这真是我媳妇儿还是那泼猴哇?”
只觉背上的人双手揽上了他的颈项,一拍他的胸口,娇笑道:“少废话,快跑!”那细细地呼吸打在他的脖子里,令他心里暖暖痒痒的,他两手反过来,往上抬了抬她的臀,大叫一声:“走喽!”便飞快地往门外跑去。
他故意跑得一颠一颠的,她在他的背上咯咯咯地笑得花枝乱颤,听着她那拨云见日般的清快的笑声,他便越发地疯颠起来,一边跑一边用手上下抖着她,同时大叫道:“够不够快?够不够快?”
身后的文四看得傻了眼,半天才醒过神来,赶紧追上去,一边追一边急道:“少爷,小心楼梯!”、“少爷,您慢着点儿!”
潘启文回头看了看文四,眼里闪过一丝坏笑,叫道:“你,跟在我后面跑,路上碰到谁,就叫他们在后面跟着!”
没一会儿,潘启文后面就跟了一串的下人,个个脸上都憋着笑,莫名其妙地跟着跑,一些胆大的丫头一边跑还一边咯咯直笑,文四揣摸着少爷并不在意面子问题,还似有意要为少奶奶制造些热闹,便故意脸一板,叫道:“笑啥笑?没见过猪八戒背媳妇儿啊?”
丫头们笑得更欢了,一边跑一边跟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