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启文努力睁大了眼,突然兴奋起来:“对,看看去!说不定就是蕴仪躲在那儿弹琴!”
说完,便扯着黎昕往前奔去。
百合会馆本是潘家集有名的赌馆兼妓院,黎昕却从未进去过。他之所以带着潘启文来这里,是因为看到他被钢琴两个字如此刺激到,也是希望或许真的有别的女人能转移他的注意力。
这个时候,黎昕已顾不得那人是不是干净的女人了。
进到会馆里,没有想象中的乌烟瘴气,整个大厅里非常安静,反透着一丝清雅。
潘启文一进门,随手抓了一个人便问:“钢琴在哪儿?”
一个小倌模样的人赶紧迎了上来,对他笑道:“哟,这不是潘少爷嘛!您可是稀客!潘少爷,您今儿个这是要听凤姑娘弹琴?”
潘启文一把揪住他的衣领,邪眼看他,叫道:“少废话,什么凤姑娘龙姑娘的,我问你钢琴在哪儿?”
那小倌见他一脸酒气,知道说不清,赶紧对里头叫道:“林丫头,赶紧将二位爷迎到凤姑娘的桃花馆去。”
只见一个清秀的小丫头应声而出,柔声叫道:“二位爷,这边请!”
那丫头领着二人穿过回廊,进了一道朱红色的院门,里面竟是别有洞天。
这竟是一个有山有水的小园子,园子的东、南、西三方由院墙合围,而北面竟是以山为墙,一道浅浅的山泉水从山坡上倾泻而来,形成一级级小水潭。
沿着山坡向下,丛丛桃花树在园中盛放,整个园子成了粉红色的世界。随风飘落的花瓣,飘到水潭中,清绿的水中荡漾着的一片片粉色,令人心动不已。
潘启文一进了园子,便如痴了般,他醉眼迷离,口中喃喃叫道:“桃花涧!桃花涧!”
他随即四周打着圈,焦灼地大声呼唤起来:“蕴仪!蕴仪!是你吗?你看,这桃花涧中的桃花又开了!蕴仪,你出来!”
回答他的却是如泉水叮咚般欢快响起的钢琴声,听着这首耳熟能详的《小星星变奏曲》,潘启文瞬间安静下来,他的眼中顿时焕发出希望和光彩来。
潘启文顺着琴声向上看去,只见园子西北面,山脚下,凉亭四周,轻纱飞舞,隐隐一个身着浅紫色暗花旗袍的女子,正坐在一架白色的三角钢琴旁,聚精会神地弹着琴,她的身形随着那欢快的曲子微微晃动。
、岂容亵渎
在这样的琴音中,看着那熟悉的影,潘启文浑一震。
然而他在半醉中却留有三分清醒,他知道那不是他的蕴仪,但即便是这样,他仍舍不得不听这样的琴音,舍不得不看那样相似的背影。
这是他常常奢望着,连做梦也梦不到的如此真实的场景啊!
他如痴傻般一动不敢动,死死地盯着那个女子,眼中迅速泛起一层雾气。
一曲终了,他如死灰般的心里突然升起一丝希冀,他期盼着下一秒,那个人儿便会转过头来,如他的蕴仪般,回眸对他调皮地一笑:“好听吗?”
然而,那个影依旧静静地坐在那里,不动、也不回头。
潘启文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走上去,在那个影背后停住,喃喃地问道:“你是谁?”
那个女子终于回过头来,看到她的脸形、眉眼,潘启文一惊,他一把抓住她的肩,恶狠狠地问道:“你倒底是谁?”
那女子迅速红了眼眶,她声委屈地道:“先生,你抓疼我了!”
那一双丹凤眼中星光点点,一下子炫幻了潘启文的眼,他赶紧松开她,手足无措地说道:“对不起!”
潘启文放柔了声音问道:“你还会弹什么曲子?”
那个女子正要回答,突然一把粗鲁的嗓音响起:“你个臭婊子!整天在那儿装高雅,结果还不一样在这儿陪男人?”
潘启文眼中脑中那如梦似幻的场景,就这样,被横空而来的声音硬生生地打破!
他不由大怒,回头吼道:“滚!”
那个出声的矮胖男人又惊又怒,走上前来,指着那女子叫道:“这个女人老子已经买下了,凭什么叫老子滚?”
他接着一脸笑地看向女子,对旁边另一个男人道:“怎么样,我说这凤姑娘不错吧?啧啧,这脸蛋儿,这形,要是压在下,比起你那些小红楼的女人来,一定是别有一翻滋味吧?”
“哈哈!凤姑娘,跟爷走吧?爷今儿个晚上就好好疼你!”说着,就要去拉那已在瑟瑟发抖的女子。
这样的话语,早令潘启文目中狠戾净现,这些人,竟然敢以如此的言语来羞辱于她!
虽然他知她不是他的蕴仪,但就凭那眼眸、那琴音,他怎会容人如此亵渎!
暴怒中,他飞起一脚,将那男人踢翻在地,又顺手抄起亭中石几上的茶壶,狠狠地砸上了另一个男人的头。
他还不解气,又上前两步,将倒在地上的两人一人一脚,直接踢飞出去。
潘启文冷哼一声,抓起那女子的手,说道:“跟我走!”
女子一脸惊恐地颤声道:“先生,您……?”
潘启文眼中喷火,怒吼道:“我怎么可能让你被他压在下?”
说完,将女人扯进怀中,带着她一边往外走,一边对黎昕说道:“把那架钢琴也给我搬回去!”
就这样,这个叫林婵凤的女人便成了潘家少爷的四姨太。
潘启文专门在大宅中选了一处园子,命人种上桃花,并照着桃花涧的样子,布置了假山流水。
他夜夜留宿于四姨太处,自那以后,他也竟然偶尔会去二姨太、三姨太房中,这个变化自然令潘家上下欣喜不已。
、情何以堪
回想起林婵凤进入潘家的过程,潘启文不由冷汗涔涔。
广州桃花涧是他与蕴仪初初相识的地方,那里有过他们太多美好的回忆。而那园子的布置完全就是一个缩小版的桃花涧,尤其是那一级级的小水潭,更是桃花涧所独有,那里竟也一模一样!
还有那一曲《小星星变奏曲》,是他最爱听的一首曲子,蕴仪总说那其实就是一首儿歌,太过简单,显不出她的琴技来,但他却爱听那叮咚欢快的调子,因为他总觉得那便如她的人一般,阳光、简单而且轻快利落。
亭子中的那架白色三角钢琴,也与蕴仪广州家中的一模一样,那时,他最喜欢看着那晶亮的琴盖中映出的她的身影与他的并排而立,他总想着,所谓“一对璧人”,便也不过如此吧!
然后就是那个叫林婵凤的女人,那脸型,那身形,尤其那一双丹凤眼,无不与蕴仪相似,甚至那天她穿的那件旗袍,也是蕴仪最爱的浅紫暗花!
正是这太多的巧合,让潘启文怦然心动。加上后来那两个男人的出现,他才迫不及待地将她带回了潘家。
然而,这么多的巧合,现在回想起来,不能不令人心生疑虑。
如果,如果在广州,一开始他便被人盯上;
如果,日本人为了能接近他,接近潘家,而想要杀掉蕴仪,却造成蕴仪父母的惨死……
一想到这种可能,潘启文的心就缩成了一团!
蕴仪的母亲叶夫人,对潘启文这个女婿,如亲生儿子般对待。而蕴仪的父亲,那个对他来说亦师亦父的铮铮男子,为报效祖国而回,极力主张的便是打倒军阀,统一全中国。
而如果、如果蕴仪的父母,竟是因他这个西南最大军阀的独子而死,这,让他情何以堪!又让蕴仪情何以堪!
天空中,憋闷了半天的雨终于哗啦啦地落了下来,潘启文无措地看着门外屋檐下垂挂的雨帘,整个人如被那雨水浇过一般,透心地凉!
他一只手撑住桌子,似要寻求支持般地向一侧的黎昕看去。
黎昕的手无意识地去端桌上的茶杯,刚要揭开盖子,又停住,抬头说道:“我觉得这事不太可能!当初你离家之后,去了哪里,我们都不知道,你又改了名字,这日本人在广州是如何知道你的真实身份的?”
“更何况,如果真如你所想,那得多长时间之前就开始谋划?那岂不是你一到广州,他们便知道了你的身份?这怎么可能?”
潘启文这时已从先前的恐慌中缓了过来,他重新落座,冷冷地道:“你别忘了,从我离家那天起,文四就一直悄悄跟着我!”
黎昕的手一颤,杯中水泼了一半,他忙放下茶杯,一边掸着身上的水,一边惊呼道:“你是怀疑文四?”
潘启文无力地摆摆手:“文四从小跟我们一起长大,知根知底,不会是他!”
说到这里,他蓦然一顿,目光若有若无地看向厅外的那水雾蒙蒙的天井:“可是文四为什么会跟着我?那还不是我爹指派的?”
黎昕皱眉道:“你是怀疑你爹身边的人?”
、为她宠为她杀
潘启文这时已恢复了一惯的冷静,他沉稳地说道:“现在说这个还为时尚早,你先派人去查蕴仪父母的死因。”
他顿了顿,又说道:“为防万一,你再派一队精干的人过来,专职保护这里和蕴仪的安全,给他们最好的装备,但不要穿军装,暗中行事就好。”
黎昕点点头,又不由问道:“那个林婵凤你打算怎么办?”
潘启文眼中掠过一抹狠色,他恨声道:“如果真是他们杀了蕴仪的父母,我要她,死无全尸!”
黎昕眼中闪过一丝犹疑,说道:“以我们目前的情况,还不宜与日本人公然撕破脸,这……”
潘启文略一沉吟,说道:“先派人去广州查了回来再说,现在先不要打草惊蛇。”
说到这里,他脸上带着狠戾,冷笑道:“不与日本人撕破脸,就不能杀她了么?”
黎昕半开玩笑地道:“你舍得?谁不知那是潘少爷最宠爱的四姨太?”
潘启文鼻子里一哼,冷冷地说道:“有什么舍不得?她还想扮蕴仪?她连给蕴仪提鞋也不配!”
潘启文将林婵凤带回家中后,当晚便与她同了房。
然而,他很快便失望地发现,林婵凤其实与蕴仪有太多的不同。
与蕴仪相比,她太过娇弱,没有蕴仪的开朗和落落大方,更没有蕴仪身上那种无法用言语描述的韵味。
她的琴声多了一些娇柔,少了蕴仪的那份阳光和大气。
她更没有蕴仪的聪颖和才智,蕴仪所擅长的国际象棋,他手把手教都教她不会!
在床上,她的矫揉造作,令他几次过后,便完全失去了兴致。
所以,当他偶尔发现,另两位姨太太竟然也有与蕴仪想似之处后,他便开始在别处留连。
那以后,他发疯般搜罗与蕴仪相似的女子,但凡有一点相象,他便让人为他娶进家中,两个月内,加上原先的三位,他竟连娶了18位姨太太!
然而,最后的最后,带给他的却终究是失望!这些女人,即使全都加起来,又哪里能及得上他的蕴仪半点?
见潘启文眼都不眨地说要杀了那个他宠了大半年的女人,黎昕不由心中一寒。
就在今天,军中已经传遍,因为不知道林婵凤身份而上前调戏未遂的一个连长,被随后而来的潘家少爷当场击毙!
而为了给这位四姨太压惊,潘家少爷竟答应以50条最好的驳壳枪,换了上海武义社老大冯啸天的姨太太的一条披肩!而现在上海最大的帮会,一共才不到10条枪!
不过半天时间,因为叶蕴仪,他却毫不迟疑地要杀了那个女人,眼中竟无半点怜惜!
黎昕见到了叶蕴仪本人,才终于知道当初林婵凤为什么会如此受宠,而现在,同样为了叶蕴仪,林婵凤却要被弃如敝履。
如今潘启文对于失而复得的叶蕴仪,自是百般柔情,黎昕不由自主地想到自己的妹妹黎黛,那么,黛儿他又要如何相待?
他今天叫黛儿前去拦住马车,本便是一种试探,然而,想到黛儿刚对他闷闷不乐地提起马车前的情景,他的心里不由暗自发凉。
、此潘彼潘
叶蕴仪跟着文四往后院走去。
穿过回廊,跨进一个朱红色的院门,只见中规中矩的院子中间是一个大大的天井,天井中种了几棵桃树,环着天井四周的是一整栋两层的小楼,楼上楼下各有回廊,回廊后面便都是房间。
看着那几株桃树,叶蕴仪不由笑问:“这儿也有桃树呢,只不知这里是几月开花?这桃花是粉色的还是白色的?”
文四领着叶蕴仪穿过回廊,往正房走去,他笑道:“咱们这里桃花是四月开花,我家少爷每一处院子都要种上桃树呢,还必须是粉色的桃花,说是要跟广州的桃花涧一样。”
叶蕴仪听了,脸上便漾起一个温暖的笑来。
一边走,她一边问文四:“文四,我听启文说当初是你救了他,他那时伤得严重吗?”
文四笑道:“少奶奶,都过去了,少爷不肯告诉您他的伤势,那是怕您心疼,您何不成全了他的一番心意?”
叶蕴仪仔细地看了文四一眼,笑道:“你倒会说话。”
她又问道:“你们这里可有邮局?送信去上海可方便?”
文四答道:“少奶奶,有的,只是我们都是走水路,可慢着。”
叶蕴仪点点头,笑道:“嗯,回头你就带我去电报局发个电报,我先报个平安,再写信。”
文四忙道:“少奶奶,您把电报内容给我就好了,不用您亲自跑一趟。”
叶蕴仪挑眉一笑:“文四,你当我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小姐吗?我告诉你,我当初在广州,可是跟你家少爷一起上街游行,还在万人集会上演讲呢。”
文四憨憨地一笑,没有回答。
叶蕴仪想起什么似的,皱眉问道:“文四,你家少爷跟那个潘家少爷很熟吗?”
文四想了想,笑着回道:“少奶奶,这潘家集的人家大多姓潘,咱家少爷也姓潘呢。”
叶蕴仪不由失笑道:“那倒也是。”
她随即又昂起了头,那雪白的颈项略略向一旁弯起一个优雅的弧度,她的眼中神采奕奕,傲然地说道:“不过你家这个潘少爷与那个潘家少爷可不一样,你家少爷可是堂堂军校的高材生,才不象那个强抢民女、还娶了18房姨太太的潘家少爷,那一准儿就是个纨绔子弟。”
文四低了头,不敢作声。
叶蕴仪又问道:“文四,刚刚他们提到的那个百合会馆是个什么地方?”
文四早有准备似的,恭敬地答道:“回少奶奶,我也不太清楚。”
叶蕴仪皱了皱眉,说道:“你家少爷从广州回来后,在做什么事?为何潘家少爷会与他有公干要谈?”
文四愣了愣,并不直接回答,反而紧走两步,指着楼梯笑道:“少奶奶,您仔细这楼梯,咱这地方潮湿,楼下阴气重,好的房间都在楼上。”说着便侧身一让。
叶蕴仪这次却并未被他的话给岔了开去,她把着扶手,一边上楼,一边说道:“文四,你还没回答我的话呢。”
文四紧跟在她后面,他暗自咬咬牙,答道:“我只知道少爷好象在潘司令的军中做事,至于具体做什么,我也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