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黎昕嘻嘻一笑道:“黛儿现在是您闺女,以后是您媳妇儿,她叫娘倒没什么,我跟着再这么叫,岂不是乱了套了?”
现在再听到这声称呼,黎芙铮不由心生歉意,脱口而出道:“昕儿,以后,还是叫娘吧!”
、寄人篱下
黎昕一愣,他看了看黛儿红肿的双眼,心里大致明了,心疼这唯一妹子的同时,从小到大一直隐忍在心底的那种寄人篱下之感,猛地又涌上了心头。
虽说他一直是这潘家的大少爷,但所有人都清楚,这潘家的少爷就只有潘天一一个。
这仅从称呼上便能看出端倪:潘家的下人和军中的人均称他为"大少爷",却称潘天一为"少爷",而非"二少爷",其中含义自不必说。
比潘天一只大了两个月的他,从小便有这个意识,因此,他从小便已习惯性地成为了潘天一的跟班,现在军中,也自觉地成为了潘天一的助手。
对于潘烨霖和黎芙铮,他其实是感激的,他们真正是待他和黛儿尤如亲生,所以,他才会心甘情愿地成为潘天一的左右手。
然而,在黛儿这件事上,他却有一种任人摆布的感觉,心里十分地不舒服。
那天,潘天一找到他,直截了当地对他说:“我要跟黛儿解除婚约!但现在蕴仪身份不适宜让外人知道,所以暂时还不会公开这件事,你有个心里准备。”
也许在潘天一来说,从小与他说话都是这种语气,但这件事,事关黛儿的终身大事,他们潘家说娶就娶,说逃婚就逃婚,从未有人跟他有过一声交待,如今说解除婚约也只是通知他一声而已,这让他心里憋得慌,更为黛儿委屈。
今天看黛儿这样,八成也是黎芙铮来跟黛儿说这事了,现在听到黎芙铮再让他叫“娘”,瞬时明白这不过是一种心理上的补偿,心中不由一冷。
他不卑不亢地笑了笑:“习惯了,就这样吧。”
黎芙铮心里暗自叹息,终究是欠了他们兄妹的,便也不再强求。她站起身来,笑道:“你们兄妹俩说些体己话,我去前头帐房看看去。”
一直到黎芙铮出了门,黎昕才坐下来,他看了看心不在焉的黛儿一眼,笑道:“那位王先生你感觉怎么样?”
黛儿打起精神笑了笑:“人倒是挺有趣的一个人,这学问如何,我就不懂了。”
黎昕敏锐地捕捉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羞涩,心里不由一松。
从小到大,从未想过要与潘天一争过什么的他,在那天第一次见了叶蕴仪后,心里竟突地升起一股强烈的嫉妒之心!
所以,明知会惹怒潘天一,也明知对黛儿并无好处,他竟会莫名其妙地让黛儿前去拦马车试探,徒惹黛儿伤心以后,又不由暗自后悔歉疚。
同时,这事也令他明白,潘天一所说不错,如果他娶了黛儿,只会害了她。
那时起,他便想着要为黛儿另觅良人。
潜意识里,他不愿意在军中和镇上的大户人家中找,因为,这些人多多少少都算得上是依附于潘家而活,这会让他感觉降低了黛儿的身份。
潘天一被他一巴掌打醒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在镇上办一所公学,参照洋学堂的模式,王先生本是他重金聘来任公学校长的。
、少爷回府
前几天,黎昕第一次见到这位王先生,便起了心思。他派人了解过,这位王先生,家里也是省城的大户人家,留过洋,还未娶亲,他奉行的是洋派的自由恋爱和一夫一妻制。
从小到大,黛儿便作为潘家的媳妇儿被养着,她也一门心思只在潘天一身上,从未见识过其他的男子。
这王先生长得是一表人才,那风度翩翩的模样,很容易便让女子动心,黎昕暗中探过这位王先生的心意,也曾带他“不经意”地看过黛儿,知他有意结交,这才将他带至家中,让他教黛儿洋文,却也并不说破。
刚刚看黛儿的神情,他的心里不由一宽。心里想着,这次可不要再在一棵树上吊死了,要多让黛儿出去走动走动才好。
尽管知道多余,他还是忍不住叹口气道:“黛儿,以后这天一,你就当他跟大哥一样罢!”
黛儿咬着唇,轻声道:“大哥,强扭的瓜不甜,这理儿我懂。”
黎昕忙笑道:“我跟这王先生说好了,不仅给你学洋文,还给你学其他的洋学堂的课程,过段时间,你有基础了,大哥送你去省城上大学去,咱们要在省城办一所男女同校的大学,到时,你就可以成为咱们这潘家集第一个女大学生。”
林婵凤从黛儿院中出来,又去二姨太、三姨太房中坐了一会儿,方才回去。刚跨进桃花苑,便听见身后玲儿急急地唤:“四姨太!四姨太!”
林婵凤回过头来,只见玲儿面带喜色,兴冲冲地碎步小跑过来,笑道:“四姨太,少爷回府了!”
林婵凤心里一喜,脸上却是矜持的笑:“哦?”
玲儿喘着气说道:“我不刚去给您换那腮粉的?结果我一回来,门房的老李头就跟我说,少爷刚刚进了府,说是让人去三小姐那里找大少爷一起去书房。我就赶紧先回来跟您回一声。”
林婵凤心中一动,赞许地对玲儿点点头,笑道:“嗯,玲儿,你把我床头那几本书拿上,咱们去少爷书房换几本书去。”
去书房拿书看,是潘天一给林婵凤的特权。他甚至让人在书房中做了一个木吊椅,有时他在书房中做事时,就命她在吊椅上看书。
书房中有两排从地到房顶的大书柜,他指着左边一排告诉她:“这排是你的,这些书你可以随便看,其他的东西都不许动。”
她满心欢喜地上前,却发现那书架上大部分竟是她完全看不懂的洋文,许是发现了她的尴尬,他走过来,从上面一层抽出一本《七侠五义》和一本《拍案惊奇》来,眼神游离地对她笑:“你不是总说那些个国学典籍都枯燥乏味的?这一层的书保你都喜欢。”
她知道,他这书这话都是对另一个女人的,她却仍然高高兴兴地接过来,并按他的意思去看那书架上的书,尽管她毫无兴趣。
听了林婵凤的话,玲儿会意地一笑:“是啊,少爷那书房谁也不让进,却特许了您可以随意去那儿拿书看,这些个书也看完了,该换几本了。”
、戒备森严
潘家三个男人的书房都集中在南苑,平日里他们会在府中各自处理一些潘家田庄和生意上的事,倒也人来人往的。然而今天,林婵凤却发现与往日大不相同。
南苑的大门外,一动不动地站着两个腰上别着枪的黑衣男子,神情肃杀,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玲儿远远地先自怯了,在身后拉拉林婵凤的衣角,指指前方黑衣男子,犹疑地问:“四姨太,这?”
林婵凤脚下一滞,立时又昂起头,对玲儿道:“走!”说着,竟是加快了步子,向苑门走去。
两个黑衣人并不言语,只伸手一拦,两臂宽的距离,刚好将那拱形的苑门口堵了个严严实实。
林婵凤抬眸往里一张,远远地看见天井后,南苑正中潘烨霖的书房门口也同样站了两个黑衣人,房门却是紧闭。
林婵凤心中疑惑,什么事要做得如此戒备森严?会不会跟他们要她打探的“南北动向”有关呢?
然而,她却也不敢造次,想了想,回头对玲儿笑道:“咱们回去看看上次那西洋参还有没有,拿出来让小厨房将那鸽子隔水炖上,等下少爷过来了好喝。”
说完,她再远远地向苑子里望了一眼,转身径直离去了。
潘烨霖书房内,烟雾缭绕。
坐在宽大书桌后的潘烨霖,眉头紧蹙,对着烟嘴啪嗒啪嗒猛吸了几口,这才抬起头来,对坐在对面的潘启文与黎昕道:“你们说的这贩卖烟土之事,我能明白,可这倒卖枪支,咱不都是有数的吗?这一人一枪是配好了的,怎么能倒得出来?”
潘启文一脸嫌恶地挥了挥眼前呛人的烟雾,冷笑一声道:“一人一枪是没错,可要是这人数上错了呢?”
潘烨霖一惊,把烟杆往桌上重重一放,双手撑桌而起,一双眼瞪得老大,愕然道:“你是说,他们,虚报人数?”
黎昕点点头,沉声道:“目前查实的是这样,那刘五原名刘大安,他所在的团,向军需报的人头是1200人,可实际只不到800人,咱们排以上的军官都配得有手枪,其余士兵都是步枪,他连建制都多报了,这样下来,便余下约50只手枪和300多条步枪。”
“不仅这多的枪他们拿出去卖了,每个月这多出的军饷,恐怕也是进了他们几个的腰包。”
“棘手的是,不仅这一个团这样,据我们了解,潘家集驻军三个团,都有这个问题!”
潘烨霖立时想到一个更为严重的问题,不由惊道:“如果每个团都是这样虚报的人头,要是打起仗来,我这号称的10万大军,实际只有7万人不到,这……”
想到这种可能性,一股恶寒透过肌肤直渗到心里去,一时间背上已是冷汗涔涔。
潘烨霖一拍桌子,狠戾地道:“给我查!查到一个杀一个!”
话音刚落,便潘启文说道:“不行!现在还不是时候!不仅不能杀,还不能走漏一点风声!”
潘烨霖斜睨着他,不耐烦地道:“怎么说?”
、棘手军事(一)
潘启文慢条斯理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盒纸烟来,抽出两支,一支递给黎昕,一支叼到自己嘴上,然后掏出一个打火机,啪地一声打着了,先给自己点上,再将火机递给黎昕,等黎昕点着了,才收回打火机,推上盖子,放回兜里。
一直紧盯着他的潘烨霖,忍不住将手上的烟杆向他脑门上戳去,急急地叫道:“你个假洋鬼子!老子的烟叶你就嫌!个屁纸烟淡得一点鸟味都没有,你倒抽得来劲!快说话!”
潘启文头一偏,让开了烟杆,他轻轻吸了一口烟,吐出一个淡淡的烟圈来,这才缓缓说道:“目前我们只知道这些个军官走私大烟跟日本人有关,还不知这军火之事,日本人是不是也插了一手,如果日本人真的插手此事,那么我们的军力和装备可是被日本人知道得清清楚楚了。”
潘烨霖坐下来,不屑地道:“日本人知道了又怎么样?他们还能从海边打到我这西南腹地不成?”
潘启文冷笑一声道:“现在南北两边争得厉害,日本人定是帮着北边儿的,到时我们听话则罢,如若不听,他们将我们军力装备了解得清清楚楚,加上这些个军官都有把柄被他们捏在手中,这后果,你可想过?”
他瞟了瞟潘烨霖微微发白的脸,接着说道:“这些军官,如果单只走私大烟被日本人捏住,倒也不至于起大乱子。可这虚报人头、倒卖枪支、私吞军饷之事,一旦爆出来,这些人便没有活路!如果这个把柄被日本人抓在手中,这些军官能不听他们的?”
顿了一顿,他直直地看着潘烨霖,掷地有声地说道:“真打起仗来,恐怕一夜之间,你便成了光杆司令,你自己还不知道怎么回事!”
听了这话,潘烨霖心里一沉。
又听潘启文说道:“现在要紧的是摸清全军的情况,且不能走漏一点风声!尤其是这里驻军三个团都牵涉进去,一旦有变,恐怕我们都难以活着走出这潘家集!”
潘烨霖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微微眯了眯眼,看向潘启文,沉声问道:“那你的意思是???????”
潘启文斜睨了他一眼,眼中闪过鹰鸷一般的冷色,他冷冷地说道:“你嘴上说得起劲,抓住一个杀一个,你心底里想的是杀鸡儆猴,给其他人提个醒儿吧?”
潘烨霖脸上一僵,正要说话,却听潘启文狠狠说道:“这些人现在不能动,必须把全军的情况摸清了底,然后一把抓,所有犯事的军官,格杀勿论!”
黎昕只觉身上一寒,他迟疑着道:“现在我们估计犯事儿的军官不少,这一个不留……?”
潘烨霖也急急地道:“他们好多都是跟着我出生入死的兄弟,总得要给他们一个改过的机会!杀一儆百就好了,都杀了,咱们靠谁带兵去?”
潘启文冷笑一声道:“只怕你刚杀了一个,其他人就被逼着反水了!”
、棘手军事(二)
不待潘烨霖回答,潘启文又稍缓语气,沉稳地说道:“据我们的调查,百合会馆和省城那一拨日本人是一起的,都是去年才来的,这么短短一年时间,他们要渗透到全军,不太可能,省城那边一旦有事,动静太大,我估计,他们也是从潘家集先下的手。”
“所以,我们现在虽说看到潘家集的驻军都牵涉进去,似乎面有点大了,实际其他地方我估计还是安全的。”
潘烨霖点点头,心里稍稍安定。
只听潘启文接着说道:“咱们第一步,是要去省城驻军摸底,先将有问题的军官以其他名义撤换下来,先稳住省城司令府。同时,将与潘家集邻近的几个团的情况搞清楚,将没有问题的团调来潘家集,与这几个团换防,同时将这三个团调去不同的地方。”
他想了想,又道:“以前我们都只有团的建制,没有师的级别,军中早就知道我准备改制,这次就以改制的名义,先任命黎昕任第一师的师长,将省城驻军、潘家集邻近的驻军一共10个团都归到一师下面,黎昕这便走马上任,就可按计划行事了。”
黎昕却皱眉道:“我听说,人家一个师最多也就5000人,你这一下子给我来了10个团,不得有1万多人了?”
潘启文笑道:“咱们现在不是没人敢用嘛?你去了以后,跟他们讲清楚,这10个团以后是要分成两个师的,师长就从这些团长中提拔,有好的人,还可以去任其他师的师长,这些人能不积极忠心?”
潘烨霖听儿子说得头头是道,暗自赞许的同时,心中又有点不是滋味,而这种师长任命的大事,也不跟他商量,黎昕也居然听儿子的话,竟不问他的意思,不由有点恼怒地道:“不如这司令你来做好了!”
潘启文丝毫不以为忤,只轻轻笑道:“改制完成前,这司令的名还是要挂在你头上的,毕竟在体系建立起来前,还是要靠你的威望压服他们的。改制完成后,我做也未尝不可!”
也不待潘烨霖回答,将手上的烟往桌上的烟灰盅里一摁,睨他一眼,正色道:“你要我管就要听我的,你要是不按我说的办的话,我就什么都不管!”
眼见潘烨霖手上的烟杆又要敲过来,他耸耸肩,无所谓地道:“正好我可以带蕴仪一走了之!”
潘烨霖抬起的右手颓然放下,他想起什么,眉毛胡子皱成一团地道:“那曾副官和百合会馆到底怎么回事?”
潘启文沉声道:“你那曾副官做过些什么我们现在没有证据,但他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