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蕴仪叹口气,双脚撑地,整个人离开他的腿,站了起来,她走到钢琴边,转过身来,双手往后撑在钢琴上,她低下头,眼睛看着地板,幽幽地道:“启文,如果没找到你,我跟蕴杰孤苦伶仃的,广州又不能回,你要我们去哪里?”
潘启文的视线一直跟随着她,听了她这句话,原本想去拉她还伸在半空的手,蓦然垂了下去,看向她的眼中尽是懊恼与心疼。
叶蕴仪的左脚脚尖无意识地在地板上来回地蹭着,她愣愣地看着自己脚上那双翠绿的缎面布拖鞋,突然将左脚稍稍抬起,往前一伸。
她的脚尖转了转,轻声道:“这双拖鞋,就是出事那天妈妈给我选的。”
潘启文觉得自己的呼吸被什么给卡住了,喉咙里直发紧。
说到这里,叶蕴仪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凄迷:“那时,我们一起从百货公司出来,本来是我跟妈妈坐一辆黄包车的,可临上车,发现这双鞋被我拉在店里了,我让蕴杰陪我去拿,爸爸就陪妈妈上了第一辆车。”
这是叶蕴仪第一次对潘启文主动提到父母的惨死,此前潘启文一直不敢问,这时听她说起,他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她,明明胸膛沉沉地起伏着,他却偏wyna放轻了呼吸,大气不敢出,心里却憋闷得慌。
突然,她将左脚狠狠一甩,那只鞋就飞了出去,她又抬起右脚,将那只鞋也甩了出去,她赤着脚,声音哽咽,恨恨地嘶叫道:“就是这双鞋,要不然,死的就该是我,而不是爸爸!"
潘启文霍然站起,两步跨到她面前,将她颤动的身子紧紧地按进怀里,他的手来回地抚着她的发,连声唤道:“蕴仪、蕴仪,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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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责难
被潘启文这样一搂一安抚,叶蕴仪在心底压迫了她一年的情绪似乎终于找到了出口,一下子喷薄而出。
她将头重重地往潘启文怀里一擂,大声痛哭起来:“启文!你知道吗?爸爸是替我而死的,本来,他应该是跟蕴杰坐后面一辆车的!”
“他们就在我面前,就那样,就那样……”叶蕴仪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潘启文闭了闭眼,更死死地搂紧了她,却听她泣不成声地哭道:“妈妈那么爱美的人,可是,她的脸,她的脸……”
“爸爸是那样一个帅气整洁有条理的人,可是,可是,在装殓他们时,我甚至没有办法将他们的身体拼凑完整!”
潘启文眼前浮现出那惨烈的场景,一想到蕴仪所承受的那份残忍,他便心痛难当。
潘启文的手轻抚上了叶蕴仪的背脊,缓缓地来回抚摸着,他强抑下心中的痛楚,吻上了她的发顶,越来越轻柔、越来越缓慢地说道:“都过去了,蕴仪,都过去了!”
在他如催眠般的安抚声中,叶蕴仪原本颤动的身体慢慢地平静下来,她伸出双手,环住了他的腰,嘤嘤抽泣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她将脸往他胸口一揩,声音逐渐清明起来:“家里出事后,爷爷和姑姑都从美国赶了过来,要接我和蕴杰去美国,外公和舅舅也来信要我们去大马,可是,父母死因不明、大仇未报,你又杳无音讯,我怎么能、又怎么敢离开?”
听到“父母死因不明、大仇未报”这句充满了无奈和幽深恨意的话从叶蕴仪的口中说出来,潘启文的手轻轻一颤,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迅速蹿遍他的全身。
叶蕴仪这时双手握拳,重重地捶向他的胸口:“爸妈刚出事,军中就传来你临阵脱逃的消息,我怎么都打听不到你的消息,最后无奈之下,才想起到老家来找你,如果那天不是碰巧遇到你,如果,我找不到你,你要我怎么办?你说,你要我怎么办?”
潘启文红了眼,直直地挺立着,任她发泄。
过了好一会儿,叶蕴仪才终于抬起头来,看向潘启文,眼中带上了一丝的责怪:“宗尧一直在查找令我父母出事的原因和凶手,你自己不闻不问,还不问青红皂白,只知道吃醋!”
潘启文呼吸一重,他的心里突地升起一股强烈的酸涩和痛意,那也是他的父母和恩师呵,他怎么能承受得起这样的责难?
而更让他承受不住的是她将他与方宗尧的比较!他是她的丈夫,她却要依靠别的男人来查父母的死因!
他双手紧紧地抓住了她的肩,不自觉地用上了力度,急急地道:“蕴仪,与你重逢的当天,我就安排情报处派专人去广州查这件案子去了!”
说到这里,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浓烈的情绪,随即双眸一黯:“蕴仪,我怎么可能不闻不问?他们也是我的父母啊!我只是怕你伤心,不敢在你面前提起罢了!”
、他的变化
潘启文眼中是足以吞噬人的幽黯,声音中充斥着深深的无奈和酸涩,这样的他,惊住了叶蕴仪。
一丝慌乱和迷惑萦上了叶蕴仪的心。
当初的他,是张扬甚至有点跋扈的,她爱的便是那个意气风发、甚至有点痞子气的他。
当她第一次以恋人的身份将他介绍给家里人时,父亲哼道:“这小子其他都还好,就是不够内敛。”
那时,母亲嗔怪地笑道:“年轻人张狂些未必便不好!至少显得阳光有朝气,你当初我看还狂过启文!”
可这次重逢后,她总觉得他身上有什么东西变了,至于是什么,她也说不清。
他依然狂傲霸道,只是,似乎少了一份阳光,多了一些沉沉的阴霾,在面对她时,似乎多了一丝小心翼翼,少了一份往日的轻松坦荡,这总让她觉得心里沉沉的。
她又恍然惊起,在茶楼,面对那个刀疤脸以及从竹林遇劫回来后,他眼中的那股阴狠和杀气,是她从所未见。
而现在,面对他这样的眼神和语气,叶蕴仪心里不由一疼:她遭逢大变,于他来说,又何尝不是?失而复得,才让他更加患得患失吧?
她看向他,清亮的双眸融进了一丝深情,一下子化开了他眼中氲盎着的重重浓霜。
她的手柔柔地攀上了他的脖子,他受了盅惑般,随着她的动作低下头来,她却仍觉不够,又踮起脚尖,吻向他的眼,他轻颤着闭上眼帘,象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等着教父的洗礼般,一动不敢动。
带着馨香的温软一点而过,他再睁开眼来,那双黑眸已是晶亮。
她拉起他的手,稍稍用了一点力气,似要将她的心意传递与他,她轻轻地解释道:“启文,你知道的,宗尧的父亲方伯伯与我爸爸同是西典同学,他母亲与我母亲更是闺中密友,两家又一起回国,我跟宗尧从小便一起长大,情同兄妹,他父母待我和蕴杰犹如亲生,这次家里出事,一切事宜都是方家在帮忙打点,我找到了你,发个电报、写封信报个平安,也是理所应当。”
潘启文轻轻一震,他自己都知道自己是在无理取闹,她却将自己从刚刚经历过的悲伤、自责的情绪中生生拔出来,向他解释?
他手指竖到了她的唇边,急急地拦住她的话:“蕴仪,我知道,我都知道!”
他一把将她揉进怀里,喃喃地说道:“蕴仪,我知道,我都知道!”
“我知道,我应该庆幸有方家的相助,更应该感激方宗尧这一年来对你的照顾和陪伴。”
“可是,我一想到,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却是另一个男人陪在你左右,我就忍不住难受和嫉妒!”
“我没有怪你,也没有怪过方宗尧,我只是恨我自己,为什么不去查清楚一切,却只知道在这里自怨自艾!如果,我早派人去仔细探查,也许,我们早就可以相见,你也可以少受许多苦!”
叶蕴仪一下子又红了眼圈,她轻声道:“启文,方家和宗尧再好,始终是隔着一层,你知道吗,只有找到你之后,我的心才真正算是安定下来!”
顿了顿,她低低地喊道:“你才是我最最亲密的人啊!连蕴杰也不能相比,更何况宗尧?”
、我的小妞
第二天,叶蕴仪睁开眼来,手随意一伸,身侧那抹温热不在,心里不由一空。
她自嘲地笑笑,不是你自己故作大方地撵他去做事的吗?才这么一下下,便难受了?她真真怀疑,从他参加北伐起,先前那一年半的时间,她是怎么过来的?
她坐起身来,这才觉全身都疼。
昨晚她那一句“最最亲密的人”,让潘启文一下子释然的同时,却又勾起了他本便似是永无止息的欲念来。
他变着花样地折腾她,他呼乱地唤着她“妞”、“妞儿”、“小妞”。
她好笑地想着,当初,他很为闺房中如何唤她伤脑筋。
“叫蕴仪吧,太过正式,哪里还有什么闺房之乐?再说,人人都这么叫的,显不出咱们的亲密来!”
“叫其他的吧,别人以为我在叫姨、小姨、阿姨,没的将你叫老了!”
那时,他坏坏地笑:“再说了,如果咱们亲热的时候这样一通乱叫,会感觉象是在**呢。”她赏了他一记爆栗。
他便干脆跟着父母叫她的小名“妞妞”,后来,为了区别开来,他便唤他“妞”、“小妞”,他痞痞地笑道:“嗯,你本便是我一个人的小妞儿!”
她笑他:“昨天怎么没想起这名来,我还以为你忘记了!”
他低低一叹:“妞,一直到现在,我才真正放松下来,相信真的是我的小妞儿回来了。”
他在她耳边咬牙轻叹:“妞,我绝不会再让你离开我!”明明轻缓的语中,却带上如宣誓般的绝决,令她止不住一颤。
昨晚,他要她一遍遍地叫他“阿文”,每叫一声,他眼中的灼热便更深一分。然而,不管用什么姿势,那样的激狂中,他却总记得在她下面垫上一个枕头,将他的火热深深地埋在她的体内,久久不肯出来。
每次,她推他,他却邪笑着喝斥她:“妞,别动!别把我儿子给漏了出来!”
想到这里,叶蕴仪的唇角止不住往上一扬:也好!他家就他这一个儿子,如能在公婆回来前怀上了,倒好见面些。
叶蕴仪起身,伸脚下床,却发现昨天那双鞋已被换成一双玉兰色的绣花布拖,她不由心里一暖,他是怕她睹物伤情吧?
她趿了鞋站起来,不禁苦笑一声,只觉浑身酸软,一站双腿就直打颤,她不由恨恨地想:活该他饿了一年多,这么如狼似虎的,一点不知怜惜!
这时,只听门帘响,抬头一看,却是那个叫小清的丫头一撩帘子走了进来。
小清一身蓝布碎花短衣长裤,头发也用蓝色头巾包了起来,一副标准的德园丫头打扮。
小清规矩地垂手伫立,笑道:“少奶奶,少爷早上吩咐过,隔壁浴室里一直给您备着热水呢,您是想现在先用早餐,还是先泡浴?”
叶蕴仪觉得小清那一双灵动的双眼十分的讨喜,她伸了伸酸痛的胳膊,笑道:“既然备好了,那就先泡浴吧,省得到时水冷了,又要麻烦你们加热水,这楼上楼下的,提起来可累。”
、入乡随俗
小清急慌慌地直摆手,诚惶诚恐地道:“少奶奶,您只管想着自己怎么舒服就好,少爷才给大家伙儿加了工钱,伺候好您是应该的!”
叶蕴仪一愣,这才想起,这里不是广州,也不是她那动辄将民/主、平等挂在口头的父母家中。
她暗暗摇摇头,要与小清讲这些,恐怕不是短时间的功夫,她于是对小清笑道:“我本来也是想先泡泡浴,解解乏,再吃早餐来着,小清,你扶我过去吧。”
浴室里,叶蕴仪对小清笑道:“东西都放下就好,你先出去吧。”
小清急道:“少奶奶,少爷吩咐过,说如果您吃早餐前沐浴,一定要守着您,他说,您那什么糖低,怕您昏倒。”
叶蕴仪心里一甜,他都记得呢,还是在广州时,有一次,也是被他折腾狠了,早上起来沐浴,结果昏倒在浴室里,那以后,只要是她早上沐浴,他都会亲自守着,实在有事,也会让翠香看着她。
见小清熟练地试水、宽衣、围浴巾、扶她入浴桶,递香夷,为她擦背,叶蕴仪不由问道:“小清,你不是刚来吗?怎么这些都会了?”
小清笑道:“园子里有一位李婶儿,专门教我们好多规矩呢,不光是我,丫头们都要学呢,就这伺候沐浴,我们可是练习过好多回了。听说,那李婶儿可是在前朝宫里做过事的。”
叶蕴仪皱眉道:“哪儿来的这么多规矩?还宫里的?那不得把人给憋坏了?”
她想着,回头得跟文四说一下,家里不用那么大规矩。可转念一想,潘家是大户人家,也许潘家老宅那边便是这样,她刚来,总得入乡随俗,习惯一下也好,别到时见了公公婆婆和启文的家里人,闹笑话。等到自己熟悉了,自己小两口家里再改规矩也不迟。
早餐时,文四领着两个小厮,抬了一口不小的木箱子来,对叶蕴仪笑道:“少奶奶,这些书都是少爷让给您拿过来的,全都是少爷刚刚亲自上书局挑的呢。”
叶蕴仪眉眼向上一弯,睨了文四一眼,嗔笑道:“他也不忙他自己的事去,我自己就不会上书局看书去么?”
这样的眼神和笑容,令文四心里莫名一跳,他定了定神,赶紧翻开刚才的木箱,从里面拿出纸和笔来放到桌上,略低了头道:“少爷说,您有电报和信要发,不如您把电报内容和信都交给我,我去发。”
叶蕴仪恍眼看到那支黑色钢笔,心里一动,伸手拿过,当她看到笔帽上那镌刻着的浅白色的“Y?&P”,眼中不由一热,那是她送给潘启文的生日礼物,这字母是潘启文自己刻上去的。
她曾问他:“为什么把我的姓刻在你的前面?”
他痞痞地笑道:“你这么漂亮,你走在我前面,我才能随时盯着你,抓得住你啊,你要在我后面,我后脑勺又没长眼睛,你要跑了,我怎么办?”
那时,她拿眼横他:“你就这么不相信我?”
他一把抱住她,指着自己心口笑:“傻瓜!在这里,你永远是排在第一的,连我自己也要排在你后面。”
几句话,哄得她心里熨熨贴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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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姨太
叶蕴仪正想着,却听文四说道:“这笔可是少爷的宝贝,平时他从不拿出来用的,少爷说,这笔也就是借给少奶奶几天,等从省城买了新的回来,您就得还他。”
叶蕴仪脸上不自觉地荡漾起一个暖暖的笑来,对文四说道:“电报内容我这就写给你,信反正慢,也不急在这一时,到时再给你。”
等她写好电文,文四接过那张纸,对叶蕴仪笑道:“少奶奶,您还有什么需要的,让小清跟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