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灵在一旁连连点头,青黛狠狠瞪了她一眼,低声道:“小姐就是小姐,不管发生什么事,您都是我们的主子。这样的粗活儿断不能让您来做。不过,以后小姐若是想给姑爷做,奴婢就不拦了。”
余幼桐一时哭笑不得。这丫头倒是无时无刻不想着打消她独身的念头。
最后还是青黛掌勺,做了四菜一汤,干菜焖肉、薄荷茶香骨、火腿茄瓜、香菇菜心和八宝莲藕汤。到底是青黛手艺好,主仆三人吃得甚香。
休息了一晚上,第二天大早,白灵和青黛就着手收拾院里的行李。东西并不多,细软并银票地契装了一小匣子,那些占地方的古董字画什么的早派人送到了田庄的库房里。这大多是当年余夫人带来的嫁妆和多年来的收益,余夫人病重时,余幼桐提防父亲侵占这些产业,将它们陆续转到自己名下,只留了些明面上的铺子和账簿。
天渐暗时,接人的马车方到了,主仆三人并两个箱子一同上车,缓缓地离开了钱塘县。
出了钱塘县往北走两百余里,下了官道后是一片树林,过了林子便是余幼桐的田庄。这片庄子共有四十多倾,并非崔氏的陪嫁,而是余幼桐懂事后陆续置办的,余府上下,除了丫鬟青黛和白灵外,无人知晓。
这田庄形似茶壶,三面环水,只在东面有条路通到外面的林子,是个易守难攻的好地方。马车到了路口,早有田庄的林管事迎上来,躬身在一旁道:“少爷可回来了,一路安好?”
青黛跳下车,缓缓拉开车帘。一身男装的余幼桐探出头来,温和地朝他笑道:“还好,师父可安置好了?”
林管事回道:“静仪师太前儿到的,如今安置在槐院。”
静仪师太钱塘县静安庵的主持,年岁并不大。昔日崔氏常在静安庵礼佛,余幼桐也随其住在庵堂之中。因她性子沉稳,心思又极细腻,与静仪师太十分投缘,二人相交数年后结为师徒之谊。
静仪师太出身杏林世家,医术高超不说,又因去世的夫家曾是江湖上的豪侠而学了一身不俗的拳脚功夫。余幼桐拜她为师后,跟着学了几年。谁也没想到,她这么个柔柔弱弱的千金大小姐,在武学方面却甚有天赋,不过几年的工夫,倒将静仪师太的本事学了八九成,倒是医术什么的,并不十分感兴趣,只略懂一二罢了。
余幼桐此次诈死离府,事先并未与静仪商议,只在事后托人去庵里报信,又嘱咐下人将她接到田庄来养老。原本还担心静仪生气不来,如今看来,她到底还是看重这个徒儿的。
沿着东边的小路进了庄子,进门后是一片高低起伏的农田,田径上栽种了些高矮不等的树木,再过去就是一片密林。南边的林子极是繁盛,如今又正是夏季,郁郁葱葱的枝叶间几乎看不到路,只隐约听见几声犬吠鸡鸣,却辨不清远近。
因眼下时局不稳,土匪横行,余幼桐特意嘱咐下人将院子修在密林之中,一方面可掩其行踪,另一方面,即便是土匪果真来袭,也好防范。
林子里的一草一木皆栽种有序,合乎八卦阴阳之术,若非精通阵法,贸贸然入林只会陷入其中。早先林管事就嘱咐过庄子里的佃户不可靠近此林,开始还有人不信,偷偷地硬闯,结果硬是在林子里陷了七八天奄奄一息了才由林管事亲自救了出来,自此以后,庄子里的人都离得远远的,便是唤也唤不来。
林子里只修了两进院子,前面是余幼桐的梅园,第二进是专门留给静仪师太的槐院。都是五间正房,除了青黛和白灵住在梅园的东厢外,其余洒扫做饭的粗使下人们都住在外面的倒座和耳房。另外还有静仪师太带了个小尼安惠住在后面槐院的东厢。
到了地儿,三人都下了车。静仪师太早得到消息迎了出来,原本还要好好责问幼桐一番的,可真正地见了面,却是半句狠话也说不出口,只板着脸恨恨地瞪了她几眼。
余幼桐自知理亏,只一门心思地做小伏低,又说了半筐的好话,又哄又逗,静仪脸上才渐渐温和起来。
院子里早已收拾好,房里的家具陈设都擦得干净。两个丫鬟先去屋里整理带来的行李,余幼桐与静仪师太在院子里的凉亭坐着说话。
一会儿林管事过来问话,说是不是见见下面的管事和婆子们。余幼桐想了想,请静仪师太先回屋休息,唤了青黛和白灵回来,在正厅里坐了,才让林管事叫人进来,
不一会儿,门口进来四五个人,有男有女,都是庄稼人打扮,低着脑袋,一进门就恭恭敬敬地行礼,屏气凝神的模样连眼神都不敢乱瞟。余幼桐见他们甚是规矩,心中十分满意,只例行公事地训了几句话后就让林管事领他们退下了。
庄子里没什么大事,平日里的吃喝用度都能自给,剩下的采买大多是林管事亲自去办。青黛和白灵也偶尔去镇上逛一圈,买些胭脂水粉零嘴小玩意儿之类,只有余幼桐不大出门,整日在庄子里和静仪师太论佛聊天,偶尔画个画儿,弹个曲儿,日子过得倒是舒心。
到八月底的时候,县里有些不太平。陆续有土匪作恶的消息传来,起初只是打劫路过的商客,后来竟开始骚扰富户田庄。好在余幼桐早有准备,让林管事将东面那条路给封了,又组织庄里的男人们轮流值守,一时没出什么事。
江南最是富庶,一百余倾的庄子也不少见,余家这庄子不过四十余倾地,又偏僻隐蔽,故并不惹眼。防范了一个来月,也不见土匪有任何动作,庄子里的农户们就有些懈怠。没想到正正好就出了事。
那天刚下了雨,晚上没有月亮,空气中带了些初秋的凉意。守夜的农户站了半宿的岗,到下半夜时终于熬不住睡着了。待惊醒的时候,夜袭的土匪们已经骑着马冲进了庄子里。
那些土匪来袭前显然做过功课,并不去骚扰庄里的佃户,直接朝林子里冲。好在事先有防范,那些马匹土匪一进了林子就跟瞎了眼睛似的,东冲西撞地在林子里乱跑,悉数陷了进去再也出不来。
到天明以后,静仪师太才出来收拾残局,一共捆了十来个汉子,通通送去了衙门。
①清河崔氏,中国汉朝至隋唐时期的北方著名大族。唐时五姓之一。
湖州城中游
三
余幼桐的田庄地处湖州地界,北面不远就是太湖。湖州境内并不太平,东面天目山常有悍匪驻扎,北边的太湖更是水匪横行,虽然如此,相比起一直混战的北方来,这里已是难得的和平。
湖州知府刘胜还算个好官,为着境内四处流窜的土匪费了不少力气,折了不少人马,也没能有所收获,却不曾想竟大白天地捡了个现成的便宜。将余家送来的那些匪徒悉数绑了,先游街示众,又在菜市口设了刑场,斩了那几人的脑袋挂在城墙上方,着实威慑了不少小股匪徒,境内一时也消停了不少。
余家田庄这边,亦是清净了下来。
九月初九这一日,余幼桐与青黛、白灵摘了菊花,学着古书里的法子酿酒喝,主仆三人说说闹闹的,一直玩到天黑时,静仪师太身边的小尼姑安惠过来唤她,说是师太有请。
余幼桐素来和静仪师太随便惯了,也懒得换衣服,卷着一身酒气去了槐园。方进门,静仪师太就捏着鼻子朝她直瞪眼,皱眉道:“瞧瞧你这模样,活脱脱地一个女屠夫,哪里还有半点女儿家的模样,赶紧离我远些,莫要熏坏了我。”她嘴里虽是怪罪,面上却是一片笑意,哪里有丝毫的责备。
余幼桐也不恼,毫不扭捏地咧嘴笑,露出珠玉般的牙齿,挥着袖子扇了扇,笑道:“这酿酒的法子还是师父您找来的,可莫要跟徒儿撇清了,赶明儿这酒酿好了,少不得要孝敬您老人家一份,您到时候可别嫌少就是。”
静仪师太哈哈笑起来,伸出手指头在余幼桐鼻子上刮了下,口中道:“你这小妮子,真是越来越放肆,这些年跟着我吃斋念佛,却不晓得那些佛经都读到哪里去了。”说罢,她又拍拍身边的木榻,招呼余幼桐在她身边坐下。
安惠过来奉了茶,见她师徒二人有话要说,自觉地退了出去。
余幼桐见静仪眼睛微微发红,心中有异,但她素来不爱探人隐私,若是静仪不说,她亦不多问。静仪和她唠了几句嗑,终于上了正题,低声道:“我原本想着下半辈子就在庄子里守着,好歹有你这个徒儿在一旁伺候,便是来日有了好歹,总还算有人送终。却不想,自以为潜心向佛数十年,却还是挣不脱红尘俗事。”
她叹了口气,转过身从棉垫下头摸出一封信来,轻轻抚摩过信封上娟秀的字迹,无奈道:“我来庄子前曾给庵堂里的住持留下口信,让她有事送信到镇上,前儿安惠就给我带了这封信来。你许是还记得我以前和你母亲闲谈时说过的话,我原本也是京里的大户人家出身,年青时和家里人恼了别扭,这才逃婚出来,后来好不容易如愿嫁了心上人,却不想他竟是个短命的。”静仪说到此处,眼眶又是发红,低下头隐去眼角的泪,用袖子拭了拭。
“当初听闻父母过世,我也强忍着心中痛楚未曾回京吊孝,原本以为这辈子常伴青灯古佛,这心中再不起一丝波澜,谁曾想——”静仪声音一噎,摇了摇头,一滴晶莹的水珠赫然滴落在她青色的衣襟上,迅速渗入衣服中,只余一抹印记。
“我家中原本就子嗣不兴,到我这一辈,只余二子一女,大哥年青时就染了病,不到而立之年便撒手离世,我又早早地离了家,这家里偷头依仗小弟一人。可如今,连小弟也卧病在床,怕也是命不久矣。我那可怜的弟弟膝下只有一株独苗,因是不足月生下来的,身子亦不好。之前还有我那弟弟撑着,家里那些旁支的亲戚才稍稍收敛些,可若是他一旦撒手人寰,只怕我那苦命的侄儿要被那些混账狼崽子们给生吞活剥了......”
余幼桐以前只偶尔听母亲崔氏提及过静仪师太出身不凡,却不知道她家里头还这般复杂,相比起来,余家那点子事儿也不算什么了。静仪虽未曾明言,可余幼桐心中清楚,只怕这庄子是留不住她了,想了想,余幼桐关切地问道:“师父您可是想回家去住持府中事务?可有用得上徒儿的地方,要不,我陪着您一道儿进京如何?”
静仪却是摇头拒绝,柔声道:“京里不比钱塘,如今正是混乱。你好不容易才离了余家,得了这几日清闲,我怎好再将你卷进去。那些世家大族,最是规矩多,你又是个惫懒不羁的性子,帮不上我的忙。倒不如好生在庄子里守着,待我将府里的事儿处理好了,再回来安享晚年。”
静仪的性子余幼桐最了解不过,晓得她虽说起话来柔声细气,性子却极是固执倔犟的,若是打定了主意,她再怎么劝说亦是无用。遂不再坚持,只回头让青黛和白灵好生准备行李和马车,自己则回房去取了几张大面额的银票,连带着一些细软碎银打了个小包袱,打点静仪一路上的花费。
静仪师太是个急性子,第二日大早上就与众人辞别,作了寻常人的打扮,与小尼姑安惠一道儿回了京城。
庄子里原本就冷清,这会儿一连走了两个人,院子里更显得空落落的。余幼桐和青黛素来不爱热闹,倒不觉得冷清,白灵却实实在在地憋闷得很,终日在余幼桐跟前唠叨着要进城走一走,余幼桐不愿让她扫兴,便让她二人准备马车,趁着天气晴好进城一趟。
湖州城自然比不上钱塘那般繁华,风物景致亦不如钱塘那般如诗如画,只是胜在气候适宜。正值初秋,暑气渐消,冬寒微至,正是一年中最舒适的光景。
一进城来,白灵就开始坐不住了,不时地掀开车帘子往外探看,又时不时地发出大惊小怪的声音来:“小姐,糖葫芦糖葫芦——”“哎呀,那儿还有卖木梳子——”“哎哟,刚才那石狮子真是威风——”。。。。。。
马车在太湖湖畔的天上酒楼停下,白灵先下车去订了座位和房间,过了一会儿,才回头来在车下低声问道:“少爷,雅间已经满了,只有二楼大厅还有个空桌子,您看——”
“行。”余幼桐应了一句,青黛赶紧掀开帘子,引她下车。
虽说余幼桐跟着静仪师太学了一身不俗的拳脚功夫,就连两个丫环也耳濡目染,十分地不含糊。但到底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三人还是老老实实地换了男装,免得有些不长眼睛的,瞧见她们三个女儿家,要来挑事儿。
这天上酒楼乃是湖州城最有名气的酒楼,又因在太湖湖畔,端坐楼上可尽揽太湖美景,生意自然兴旺。余幼桐一行人上了楼,店里伙计赶紧上前迎接,殷勤地将三人引至窗边座位坐下,又连报了一长串菜名。
余幼桐只让他拣店里拿手的上几样,罢了,又让他送了壶花雕来,主仆三人边聊天边喝酒,且边竖起耳朵听大厅里诸位食客高谈阔论。
酒楼里龙蛇混杂,所谈之事亦是五花八门,一会儿是小红楼的姑娘谁最身娇体软,一会儿又是从苏州来了个四喜班,唱腔婉转而销魂,又有说起京城里风起云涌,几大世家相互倾轧……
余幼桐听得津津有味,青黛素来不爱多话,只在一旁伺候,白灵却对这些事毫无兴趣,只拉着余幼桐小声地求她让她去外头逛一逛。余幼桐见她一脸希翼,实在不忍拒绝,好生叮嘱了一番,才应了。
白灵欢欢喜喜地朝余幼桐道了谢,连饭也懒得吃,只随手拿了几块点心,就笑嘻嘻地朝幼桐二人挥了挥手,下楼去了。
剩下幼桐和青黛二人安安静静地吃了顿饭,罢了又让小二沏了壶茶,二人坐在窗前欣赏湖滨美景。厅里客人换了一茬又一茬,谈论的话题亦千变万化,幼桐原本已充耳不闻了,谁料忽听得身旁那桌客人竟提到了自己的名字,心中不由得一震。抬眼看青黛,她亦是怔住。
“那余家大小姐果真如此美貌?”男人质疑的声音
“那是自然——”另一个男人抿了口小酒,酡红着脸摇头晃脑地说道:“若非是国色天香,焉能引得徐将军魂牵梦绕,这美人都香消玉损了他还千里迢迢地赶到钱塘来吊丧。如此情深,真是让人感叹不已啊。只可惜红颜薄命,那余家大小姐可真是……”
“刘兄这可就不知道了吧,”又有人神秘兮兮地接上了话头,“我可听说,那位余小姐是被人给害死的。”
“什么?”男人大吃一惊。
“……”
桌上那几个男人压低嗓门窃窃私语,这边幼桐与青黛交换了个眼神,各自不语。待出了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