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凤道:“他只是被我点了穴道。”
他说着便将花满楼轻轻的放在他本来的床榻之上,眼睛却看在他身上。
花平道:“公子他……”
陆小凤道:“他没事,再过一个时辰,穴道便会自行解开。”
花平忽然发现花满楼的衣裳早已不是今晨那件,急问道:“为什么公子……公子的衣服……公子是不是受了什么伤?”
陆小凤并没有觉得无措,他很自然。
他看着花平,道:“他淋了雨,恐怕要低热几日,你记得给七公子多些散风解热的汤药喝着。”
花平忙点头。
他太焦急,便忽略了陆小凤的语气与早前已大不相同。
他向来不是这样冷静和气的性格。
他对花满楼也从来都是花兄花兄的自然亲近。
此刻他却已经不一样了。
花平忽然想起什么,他忙从怀里拿出一张纸,道:“公子那天留了话要交给陆大侠,花平一直收着。那日公子推算太过凶险,怕不能再相见,便皆言在此。不过公子与陆大侠已经相见,或许公子已经说与陆大侠了。”
陆小凤接过那张宣纸。
他的手忽然有些不能控制。
他的心跳忽然又变得很快。
他想知道,花满楼究竟留下了什么话要说给他。
他慢慢的舒展开宣纸,仿佛拿着一个九死一生后才得来的宝藏。
那张纸被打开,露出花满楼潇洒清俊的字迹。
一字一字,温柔却有力。
那纸上只有七个字。
陆小凤忽然觉得全身都在发热。
从心口到眼眶。
从手指到胸膛。
每一处能够呼吸的地方。皮肤,身躯。
继而便是一种灼热的痛。
一片冰心在玉壶。
即便花满楼并不知当初为何陆小凤要如此待他,即便他们的关系被有心人这样渲染传播,花满楼依然对陆小凤一片玉壶冰心。
在他以为的别离时刻,他只有这样一句话要讲与他。
千言万语,不过一句。
陆小凤如何看不懂?
他既看得懂,又如何不感动,如何不痛楚?
一片冰心在玉壶!
一片冰心在玉壶。
陆小凤忽然笑了。
他忽然也感受到了一种温柔的绝望。
他觉得他好像享有了世上绝无仅有的信任,同时又摧毁了一片洁净无瑕的温柔。
他如今已经碾碎了冰心,踏破了玉壶。
陆小凤将那张纸轻轻放入怀里。
他走到榻前,又一次看了一眼花满楼。
他忽然伸出手,轻轻触了一下他的脸。
有些烫。
有些凉。
不知是心间凉,还是手间烫。
他忽然觉得有些不舍。
但一种坚定忽然涌上了他的心头,他从未这样坚定过。
他此刻已经是这样的坚定,这样的从容。
他的脸上忽然扬起一个笑。
四条眉毛的笑。
一个坚定从容的陆小凤。
他的眼神却终究藏不住那一丝不舍。
一个人是不会在这样一个时刻隐藏自己的。
陆小凤更不会。
他心自由。
这时候,唯有自由。
他最后看了花满楼一眼。
便已足够。
门一下子被打开,却是气怒的声音传来,他喝道:“陆小凤!”
竟是花如令!
第49章 斩情丝
花如令推门而入。
他走到床前,手握住了花满楼的脉门。
他道:“你点了楼儿的穴道?”
陆小凤点点头,他此刻却有些波澜不惊,仿佛看不见花如令的表情,不管他面上是心焦还是恼怒,皆不能令陆小凤有所变动。
花如令没有解开花满楼的穴道。
他的手摸了摸花满楼的额头,温热发烫,有些低热。
他道:“花平,拿条温毛巾来。”
花平便出门。
花如令注视着沉睡的花满楼。
陆小凤则望了他们一眼,便扭过身。
他看向窗外。
花满楼睡着的时候尤其清润,此刻脸颊却有些微红,或许是低热令他变得有些病弱。
花如令拉过一条薄毯,轻轻与他盖上。
他并没有解开他的穴道。
花满楼穿了陆小凤为他换上的干爽衣裳,被薄毯一带,露出几许白皙的颈项。
花如令一下子惊了起来。
他轻轻一拉,那处红痕便越发的明显。
他道:“楼儿……”
表情却愈发的肃穆起来。
他起身,面色更加难看,他道:“陆小凤!你对楼儿……”
陆小凤似乎早知道他要这样问。
他淡然答道:“没错。的确是我。”
他说的甚至有些云淡风轻。
花如令想不到他竟如此,他强压情绪,沉声道:“为什么?”
陆小凤背对着他,并未转身,他的语气轻柔平静,却道:“花公子绝代风雅,伯父也知陆小凤爱极了天下美人,与七公子朝夕相处,又怎么会不爱。”
花如令大怒,不可置信道:“楼儿与你挚友相待,你竟这样欺辱他?!”
陆小凤道:“说不定花公子也并非想与我做朋友。”
花如令见他说得无羞无耻,一派自然轻浮,气火攻心,怒道:“陆小凤!我一直当你做正人君子,想不到你竟说出这种话来。枉楼儿对你一片诚挚之心,你却做出这样卑劣的事来!”
陆小凤忽然笑了。
他似乎从未这样笑过。
他笑道:“无论如何,他总归已经是我的人了。”
花如令喝道:“闭嘴!”
他简直不敢相信,站在他面前的人竟然是陆小凤!
这个人,绝不会是陆小凤!
但他又什么时候认错过人?
陆小凤什么时候变成了这般样子?
他不敢相信,他不能相信!
那么楼儿呢?
楼儿醒来该是何等伤心?
身体的痛苦可以痊愈,但被挚友背叛与伤害的感情,付出真情之后的欺凌,又如何能痊愈?
花如令简直心如刀绞,皆成愤怒。
陆小凤忽然道:“伯父便将七童托付给我,我总归不会伤害他。”
花如令已经气极,抑住情绪才能问道:“陆小凤,在你心中,楼儿与你那些红粉知己露水情人有什么区别?”
陆小凤似有所想,他的面上挂着笑,仿佛正将曾与他有过曼妙情缘的佳人皆回忆一遍,他回过身,直视着花如令,终于道:“细细想来,并无区别。皆是令我欢愉快乐,欣喜若狂。”
他刚刚说完,花如令的手掌已经向他劈来,他带着怒火,陆小凤却依然冷静。
他猛然一手挡住,压住他的手掌,又接住他拍来的第二掌。
花如令喝道:“你已不配与楼儿做朋友。”
陆小凤道:“我也早已不将他当做朋友。”
他忽然用力拂开花如令的双掌,他身上的宽袍被掌风带动,飘然轻晃。
他不知哪里摸出一柄极小的短匕首。
他道:“古人曾割袍断义,划地绝交。今日花兄未醒,便由伯父作证,陆小凤亦不与花满楼为友。”
布帛撕裂之声。
一片衣袖落在地上。
就像一片秋叶,历经春日新芽,夏日繁盛,秋日斑驳,终于落入一片萧瑟之中。
只有无尽萧索。
生命不能承受之轻。
花如令想不到,他绝想不到,陆小凤竟会如此绝情。
陆小凤与花满楼少年为友,几近二十年,同欢乐,共悲痛,知音至交也不过如此。
今日却竟是这样的结果。
花如令竟呆住了。
花平站在门前,他的脸也早比他手中的湿毛巾还要白。
他几下才回过神来,飞也似得将地上那片衣袍拾起,竟要给陆小凤带上,道:“陆大侠,不可冲动,你怎么可以和公子绝交。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公子的心意你怎么会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公子未醒,这些都不算数……”
他一时间竟言语混乱,皆是焦急。
花满楼却依然昏睡。
听不到,远比听得到要好太多。
花如令此刻却冷静道:“花平,放开他的手。”
花平焦急万分,一双眼竟要含泪,他道:“老爷……公子与陆大侠他……”
花如令道:“陆小凤,铁鞋大盗之时你曾为了楼儿甘冒重伤之险,我亦知你早已将楼儿当做家人,你如今到底有什么苦衷要这样做?”
他终于有了几分冷静。
他终不忍亲眼见证这段友情死于此处。
陆小凤却面如常色,他亦有几分留恋,却终未表现出,他道:“只怪我早已不想将花兄当朋友。即便我愿与他为友,此刻也为时已晚,我们如今无论如何也都做不成朋友。请伯父成全。”
花平手里拿着他那片衣袍,他终于接过,手上轻轻一拂,那衣袍便飘与空中,他一运力,登时化为无数碎片。
如落花飘散。
花平终于忍不住哭起来。
连他都觉得被伤了心。
他说不出话。
只觉得心如那衣袍,已皆碎。
花如令痛然闭上眼睛。
陆小凤却道:“都道花家暗器无双,我愿接伯父三道暗器,以报花兄待我至诚之情。”
他转而对依然落泪的花平道:“花平,若公子醒来,望告知七公子,陆小凤未能与君白首同归,但求今日青山独往。”
花平伤心莫名,又气陆小凤竟如此决绝,做这样的事竟也不等公子醒来,只摇头抽泣,并不答应。
陆小凤却笑了。
他道:“花伯父,勿要手下留情。”
花如令沉默半晌,终于掩痛沉声道:“好,既然你非要如此,今日我亦不横加阻拦。”
他又道:“但你若接住我三道暗器,我便要你走。若接不住,你便留在花家,断义之事,也并不算我应允。”
他终是留下一道后路。
花满楼与陆小凤的友情,岂可如此皆数抵消。
即便陆小凤已做了如斯之事,若要斩断友情,亦要得到花满楼的应允,如此仓促,楼儿又该何等痛苦。
陆小凤道:“好。”
他忽然叹气道:“伯父何必如此。”
花如令却看向花满楼,他忽然深深的看了他一眼。竟有别离之痛。
最后道:“花平,照顾好七公子。”
他们步入正厅。
花如令凝视着陆小凤。
他即便如此,他也知,他们之间的友情已再不会回到当初。
他的手上一运暗力。
一道火光飞射而出。
被闪电还要快。
比火焰还要烈。
即使再灵敏的人都会被那闪电火焰烧成灰烬,化成一片青烟。
赤炎天火。
陆小凤猛然一跃,那火焰竟像是长了眼睛,竟一下子又向上射了起来。
只在一刹那间。
极短暂。
很多人就会忽略那极短的时间。
所以有些人会死。
陆小凤并没有死,他是个极迅速的人。
迅速的人比火要快。
他忽然静下来。
就好像他刚刚根本没有跃起。
他根本连动都没有动。
赤炎天火对他已然无用。
第二道暗器已经发出。
机簧弹动,无数细小的碎片不知从何地猛然射出,明明是从一个地方发出的,却仿佛从四面八方全数而来。
将人包围其中。
人无论往哪里躲,都会迎上数不清的碎片。
这绝不是普通的碎片。
只要沾上一片,便钉入骨头,再无力挣脱。
陆小凤忽然像是一条泥鳅,他一下子躺在地上。
碎片便要打入他的身体。
他忽然动了。
在地上一窜,平地而动。
像是一条蛇一样,却比蛇快得多。
碎片再多,也打不到一个人。
花如令。
发暗器的人,怎么会让暗器打中自己呢?
陆小凤的手忽然扯住花如令的左袍,一动,花如令挥掌急拂,要将陆小凤甩脱出去。
陆小凤顺势一卷,猛然跃起,已窜到半空。
再落下时,碎片已皆数落地。
花如令的暗器,终究是打不中陆小凤。
他道:“最后一道。”
他的手忽然放下了,仿佛并没有要发暗器。
陆小凤便站在原地,动也不动。
他们注视着对方的眼睛,却并非亲友之情。
花如令的手上终于滑下一样东西。
那是几根细针。
斩情丝。
虽然是针,这暗器,却叫斩情丝。
他的手忽然动了。
斩情丝,无情无义,斩情断恨。
陆小凤动也不动。
那斩情丝已经发出。
它并非是针。
而是极慢的针。
斩不断,理还乱。
一针便是无数根。
越挡便越多。
陆小凤挡也不挡。
他终是站着。
花如令身上好像多了一样东西。
他此刻才发觉。
为时已晚。
他惊觉!
他极力想要收回那针!
那已经是无数条针了,覆水难收。
陆小凤忽然急道:“花伯父!”
花如令已跃出,但他已经来不及了。
并不是他不能收回斩情丝。
而是一块极小极碎的细铁忽然从背后没入他的后心。
陆小凤却一动也不能动。
他动不了。
血忽然从他身上冒出来。
他的毒发作了!
时隔两个月,普度众生,终于再次发作了。
极剧烈,而无力抵抗。
花如令倒在地上。
血从陆小凤身上冒出来。
无数的伤口。
但最严重的,并不在此。
他的眼睛也流出血来。
世界终于一片黑暗!
第50章 旧日友
杀气忽然蔓延开。
血光乍现。
仅仅是一刹那。
一滴血从剑尖滴落下来。
而剑的主人,却没有吹血。
一个人倒在地上。
他已经死了。
花家的家仆围了上来,却没有一个人敢动。
因为一个人出现在他们面前,白衣胜雪。
花如令倒在一旁,一个仆人搀起他。
他此刻却似已经没有呼吸。
杀人无血刘铁衣的尸体倒在地上。
他杀人无数,身上从不沾血,死的时候却流了血。
甚至他的血西门吹雪看都没有看一眼。
西门吹雪冰霜一样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无能为力却不得而知的表情。
他道:“你又是何苦。”
陆小凤被斩情丝所伤,身上已经满是伤口。
血从他身上流出来,但最让人不忍相视的,无疑是他眼里流出的血,仿佛是两行泪,又充满了再难回避的伤痛。
陆小凤道:“若你不来,恐怕我就要死在刘铁衣手上。”
西门吹雪并没有看他的眼睛,他沉默一刻,才道:“你……”
陆小凤终于道:“带我走。”
他不能留在这里。
更不能让花满楼看见。
西门吹雪搀起陆小凤,血沾在他的白衣上,分外显眼,西门吹雪却毫不在意。
他拉着他,纵身一跃,消失在屋檐。
花满楼的穴道却已经解开。
一切都已经晚了。
一些事,一旦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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