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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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山- 第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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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还有什么可说的,都埋到楼底下去了,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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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说不,如果在楼底,盖楼挖地基早就寻出来了,特别是现在盖的楼房,那么多地下管道要安装,地基都挖得很深。他找建筑工程队了解过,他们修建时没有发现什么出土文物。他说他潜心研究过那四句偈语,加上对地形的观察分析,八九不离十,他能把这位置确定下来,差不多在两幢楼之间一块绿化了的地方。
  你打算怎么办?把它挖出来?我问他。
  他说这就是他要同我商量的。
  我问他是不是等钱用?
  他并不看着我,望着窗外雪地几棵光秃的小树。
  怎么说呢?就我和我老婆的工资,养一个儿子,刚够吃饭,别想再有什么开销,可我总不能把祖宗这样卖了。他们当然会给我一笔奖金,一个零头的零头。
  我说还会发一条消息,某某的七世孙某某捐献文物受奖的新闻。
  他苦笑了笑,说,为分这一笔奖金那一大帮远近叔伯亲属还不得同他打破头?冲这也犯不上。他主要想这对国家倒是一笔财富。
  出土文物挖的难道还少了?就富了?我反问他。
  是这话,他点点头,说是他又一想,要是他那天得个急病,再不,碰上个车祸死了,就鬼都不知道了。
  那把这几句倡语传给你儿子好了,我建议道。
  他说他不是没想过,可他儿子长大要是不成器再卖了呢?他自问自。
  你不会先关照他?我插了一句。
  儿子还小呢,让他安心念书吧,说别叫他儿子将来再像他这样为这屁事弄得神经衰弱,他断然否决了。
  那就留点东西叫后人考古的也有事做。我还能说什么呢?
  他想了想,巴掌在腿上一拍,得,就照你说的办,由它埋着吧!他这才起身走了。
  又有朋友来,穿件崭新的雪花呢大衣,脚上是一双光亮的三截头缕花镶边的黑皮鞋,像出国进行国事访问的干部。
  他一边脱大衣,一边大声说,他做买卖发了财!今日之地已非昨日之他。大衣脱去,里面是一身笔挺的西装,硬领衬衫上还打了一条红花领带,又像是驻外公司的代表。
  我说这天气你穿这点在外面跑也真不怕冷。
  他说他不挤公共汽车了,叫出租车来的,他这回住北京饭店!你不相信怎么的?这种高级宾馆不能只外国人住!他甩出带铜球的铸有英文字样的钥匙串。我告诉他这钥匙出门应该交给旅馆服务员。过去穷惯了,钥匙总带在身上,他自我解嘲。然后便环顾这房间。你怎么就住这么间房?你猜猜我现在住几间?我说我猜不着。三室一厅,在你们北京也够个司局长的规格!我看着他刮得青青的腮帮子泛出红光,不像我外出结识他时那干瘦邋遢的样子。你怎么也没个彩电?他问。我告诉他我不看电视。不看也做个摆设,我家就两台,客厅和我女儿房里各一架。我女儿和她妈各人看各人的节目。你要不要来一架?我马上陪你到百货大楼去拉一台来!我是说真的。他睁大眼睛望着我。你怕是钱烧得慌?我说。做买卖嘛,当官的我都送,他们就吃这个,你不要他们批计划,给指标吗?不送礼门也没有。可你是我朋友?你缺不缺钱花?一万元以内,都包在我身上,没有问题。你别犯法,我警告他。犯法?我无非送点礼,犯法的不是我,该抓的是大头!大头也抓不了,我说。这你当然比我清楚,你在首都,什么不知道!我告诉你吧,抓我也没那么容易,我该交的税都交,县太爷、地区商业局长,我现今都是他们家的座上之客。我不是当城关镇小学教员的那阵子啦。那时侯,为了从乡里调进这城关,我一年里少说四个月的工资都用来请教育干事吃饭了。他眯起眼睛,后退一步,叉腰端详我墙上挂的一幅水墨雪景,屏息了一会,转身说,你不还夸奖过我的书法?你都看得上,可我当时想在县文化馆搞个书法展都通不过。一些大官名人的字,那也拿得出手?人不也是什么书法研究会的名誉主席,副主席,还好意思登到报上!
  我问他还写字吗?
  书法吃不了饭,正像你写的书一样,除非有一天我也混成个名人,就都跟到你屁股后面来求墨宝了。这就是社会,我算是看透了。
  看透了也就甭说了。
  我来气!
  那你就还没看透。我打断他,问他吃饭了没有?
  别张罗了,我待会叫个车拖你一起上饭馆,你说哪里就哪里,我知道你时间精贵。我先把要说的说了,我来找你帮个忙。
  帮什么忙?你说吧。
  帮我女儿进一所名牌大学。
  我说我不是校长。
  你也当不了,他说,可你总有些关系吧?我现在算是发财了,可在人眼里,到底也还是个投机倒把做买卖的,我不能叫我女儿跟我这辈子一样,我要让她进名牌大学,将来好进入上层社会。


  再找个高干的儿子?我问。
  那我管不着,她自己会知道该怎么办。
  要是她就不找呢?你别跟我打岔,这忙你到底帮不帮?这得凭成绩,这忙我帮不了。
  她有的是成绩。
  那考就得了。
  你真迂腐,那些大官的子女都是考上的?
  我不调查这些事。
  你是作家。
  作家怎么的?
  你是社会的良心,得为人民说话!
  甭逗了,我说,你是人民?还是我是人民?还是那所谓的我们是人民?我只说我自己的话。
  我看中的就是你说的都是真话!
  真话就是,老兄,你穿上大衣,找个地方一起吃饭去,我饿了。
  又有人敲门了。开门的是个我不认识的人,拎个黑皮塑料包。我说我不买鸡蛋,我出去吃饭。
  他说他不是卖鸡蛋的。他打开提包让我看,里面没有凶器,不是作案的流窜犯。他怯生生拿出一大叠稿纸,说是特地来找我请教,他写了一部小说,想请我过目。我只好让他进门,请他坐。
  他说他不坐,可以把稿子先留下,改日再来拜访。我说甭改日了,有什么话这会就可以说完。他便双手在口袋里摸索,掏出一包香烟。我递过火柴,等地赶快点着烟好把话讲完。
  他结结巴巴,说他写的是一个真实的故事——我只好打断他,说我不是新闻记者,对真实不感兴趣。他更结巴了,说他知道文学不同于新闻报导,他这也还是一部小说,只是在真人真事的基础上加以合理的虚构。他请我看的目的是看能不能发表?
  我说我不是编辑。
  他说他知道,他只是想请我推荐,包括修改,如果我愿意的话,甚至可以署上我的名字,算是合作,当然,把他的名字放在后面,我的名字在前。
  我说要署上我的名字恐怕就更难发表了。
  为什么?
  因为我自己的作品都很难发表。
  他哦了一声,表示明白了。
  我怕他还不十分明白,又解释说,他最好找个能发表作品的编辑。
  他不说话了,看得出来豫犹不决。
  我决定帮他一把,问,您是不是可以把这部小说拿回去?
  您能不能转给有关的编辑部?他瞪大眼睛反问。
  由我转不如您直接送去,没准还少惹点麻烦。我露出笑容。
  他也就笑了,把稿子搁回提包里,含糊说了声感谢的话。
  我说不,我感谢他。又敲门了,我不想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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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0
  你喘息着,一步歇一步,走向冰山,好不艰难。碧绿的冰河阴沉而透明。冰层下,墨绿得像翡翠巨大的矿脉。
  你在光洁的冰面上滑行,严寒刺扎你冻得麻木的面颊,刚能觉察的冰花,五颜六色在眼前闪烁,呵出的水气在眉毛上立即结一层白霜。四下一片凝固了的寂静。
  河床突起,冰川以无法觉察的速度,一年几米,十几米,几十米,一点一点移进。
  你逆冰川而行,像一只快要冻僵了的爬虫。
  前面,阳光照不到的阴影里,矗立被风扫荡过的冰的平面。当风暴起来,以每秒百公尺以上的速度,将这一面面洁净的冰壁全都抛光了。
  你在这冰晶的断墙之间,不动也喘息不已。肺脏有种撕裂的疼痛,脑髓已经凝结,不能再思考,近乎一片空白,这不就是你寻求达到的境界?像这冰雪的世界,只有一些不能确定的阴影构成的各种模糊的图象,不诉说什么,没有意义,一片死寂。
  每一步你都可能摔倒,摔倒就摔倒了,再挣扎滑着爬行,你手脚早已失去了疼痛的感觉。
  冰层上积雪越来越少,残留在风扫荡不到的某些死角。雪层坚硬,绵软只不过是表象,都裹在冰晶的硬壳中。脚下冰谷里一只秃头鹫鹰在盘旋,除你之外的另一个生命,你也弄不清是不是你的一种印象,要紧的是你还有视象。
  你回旋而上,在回旋之中,在生死之间,还在挣扎,这么个存在,也就是说,血管里的血还在流动,这条性命也还没断。
  这巨大的沉寂里,晶铃铃,一个微弱的铃声刚可以捉摸,像冰晶撞击,你以为你听见了。
  冰山巅出现了紫色的云霞,预示风暴正高速在云霞里旋转,边缘缈袅的云翳显示出这风暴的力度。
  一个越来越分明的铃声唤起了你心底的悸动,你看见一个女人骑在马上,马头同她一起显露在雪线以上,背后衬着阴森的冰渊。你仿佛还听见马铃伴随的歌声。
  昌都来的那个女人哟,
  头上丝线盘的辫子,
  耳上坠的绿松石耳环,
  手上戴的馆馆闪亮的银手销,
  袍子上扎的五彩腰带……
  像是在大雪山海拔五千六百公尺的公路标杆旁你曾经见到过的一个骑马的藏族女人,她朝你回头一笑,在诱你堕入冰晶的深渊,你当时止不住还朝她走去……
  都不过是一些追忆,这铃声只固守在你心里,又像是在你脑门上响,肺腑撕裂的痛楚难以忍受,心脏疯狂搏动,七上八下,脑袋就要炸裂开来。炸裂之时也就是血液在血管里凝固之时,一种无声无息的爆炸。生命是脆弱的,又顽强挣扎,只是本能的固执。
  你睁开眼睛,光芒令你刺痛,什么也看不见,只知道还在爬行,恼人的铃声竟成了遥远的记忆,一种不甚分明的怀念,如同闪烁的冰花,细碎,飘忽不定,在视网膜上炫耀,你努力去辨认彩虹的颜色,你颠倒旋转,漂浮着后退,失去了自主的能力,都是徒然的努力,不分明的愿望,不肯冥灭,黑森森的空洞,一个骷髅的眼窝,貌似深邃,什么也没有,一个不和的旋律,分裂开来,轰的一下!……从未有过的明彻,又全部那么清新,你体会到这难以察觉的幽微,一种没有声响的声音,变得透明,被梳理。过滤、澄清了,你在坠落,坠落之中又飘浮,这般轻松,而且没有风,没有形体的累赘,情绪也不浮躁,你通体清凉,全身心都在倾听,又全身心都听到了这无声而充盈的音乐,你意念中那一缕游丝变细,却越益分明,呈现在眼前,纤细犹如毫发,又像一线缝隙,缝隙的尽头就融合在黑暗中,失去了形,弥散开来,变成幽微的毫光,转而成为无边无际无数的微粒,又将你包容,在这粒粒分明的云辍之中,毫光凝聚,进而游动,成为如雾一般的星云,还悠悠变幻,逐渐凝为一团幽冥发蓝的太阴,太阳之中的太阴,变得灰紫,就又弥漫开,中心倒更加凝集,转为暗红,发出紫莹莹的霞光,你闭目,拒绝它照射,却止不住,心底升起的悸动和期望,黑暗的边沿,你听见了音乐,这有形之声逐渐扩大,蔓延,一颗颗亮晶晶的声音穿透你的躯体,你无法辨别你自己的方位,这些晶莹透亮的声音的细粒,四面八方将你全身心浸透,一片正在形成的长音中有个浑厚的中音,你捕捉不住它的旋律,却感到了声音的厚度,它衔接另一片音响,混合在一起,舒张开来,成了一条河流,时隐时现,时现时隐,幽蓝的太阳在更加幽冥的太阴里回旋,你凝神屏息,失去了呼吸,到了生命的末端,声音的波动却一次比一次更有力,涌载你,推向高潮,那纯粹的精神的高潮,你眼前,心里,不知身居何处的躯体中,幽冥的太阴中的太阳的映象在不断涌进的持续轰鸣中扩张扩张扩张扩张扩张扩扩扩扩张张张张一声炸裂——又绝无声响,你堕入更加幽深的黑暗,重又感到人心的搏动,分明的肉体的痛楚,这生命之躯对于死亡的恐惧是这样具体,你这副抛弃不掉的躯体又恢复了知觉。
  黑暗中,房间的角落里,录音机上那排明亮通红的音标上下跳跃。
  81
  窗外的雪地里我见到一只很小很小的青蛙,眨巴一只眼睛,另一只眼圆睁睁,一动不动,直望着我。我知道这就是上帝。
  他就这样显示在我面前,只看我是不是领悟。
  他用一只眼睛在同我说话,一张一合,上帝同人说话的时候不愿人听到他的声音。
  我也毫不奇怪,似乎就应该这样,仿佛上帝原来就是只青蛙,那一只聪明的圆眼睛一眨不眨。他肯审视我这个可怜的人,就够仁慈的了。
  他另一只眼,眼皮一张一合在讲人类无法懂得的语言,我应该明白,至于我是否明白,这并不是上帝的事情。
  我尽可以以为这眨动的眼皮中也许并没有什么意义,可它的意义也许就正在这没有意义之中。
  没有奇迹。上帝就是这么说的,对我这个不知餍足的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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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么,还有什么可追求的?我问他。
  周围静悄悄的,雪落下来没有声音。我有点诧异这种平静。天堂里就这么安静。
  也没有喜悦。喜悦是对忧虑而言。
  只落着雪。
  我不知我此时身在何处,我不知道天堂里这片土地又从何而来,我四周环顾。
  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懂,还以为我什么都懂。
  事情就出在我背后又总有只莫名其妙的眼睛,我就只好不懂装懂。
  装做要弄懂却总也弄不懂。
  我其实什么也不明白,什么也不懂。
  就是这样。
  一九八二年夏至一九八九年九月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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