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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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山- 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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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岭上坐下歇一会,准备走夜路就是了。
  我绝没有想到这山岭上居然迎面碰人一个同我一样的人,和我差不多同时到达。他头发茅草样滋着,小胡子也多日未剃,也带个包,只不过我的背在肩上,他却吊而郎当拎在手里。他穿的件劳动布裤子,是煤矿或水泥厂干活穿的那种工作服,灰朴朴的,而我穿的这条牛仔裤,自出门上路也好几个月未曾洗过。
  我同他一对上目光便觉得来者不善。他从头到脚打量我一番,目光随即又转回我的背包,这就如同和狼相遇,和狼不同的只在于狼是把对方作为猎取的食物,而人重视的是对方的钱财。我出于本能,也不免上下打量他,还瞟了一眼他手上提的包,里面是不是有凶器?我如果直走过去,他会不会从背后袭击?我站住了。
  我这包不算轻,特别是那架照相机,抡起来有足够的分量。我把包从肩上褪下,也拎在手里,在路边的土坡上坐下。我刚上坡,借此喘息一下,好准备应付他。他也喘气,坐到路那边的一块石头上,两人相距不到十步。
  他显然比我壮实,真打我不是他对手。可我想起包里还有把电工刀,我上路总带着,很实用又可作为防身的武器。他看来拿不出什么大家伙,动短刀子的话未必就占上风。打他不过,我当然还可以转身就跑,但这只能引诱他,表明我身上确有钱财,也显露我怯弱,只能鼓励地抢劫。况且,从他的目光中我明白我身后既没有人,也没有车来,就像我看见他身后同样荒凉一样。我必须表明我警惕他,已经有所防备,又还要显出我并不在乎。
  我点上一支烟,做出在休息的样子。他从屁股后面的裤袋里也摸出一根香烟,点着了。谁都不看着谁,可彼此眼角的余光都在相互扫射。
  他没有弄清楚我身上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之前,不会拼命的,这总免不了一番格斗。我包里那块砖式的声音失真的录音机已经老旧,有钱的话早该淘汰,只有这架进口的日本相机,功能还算齐全,可也值不得为此拼命。口袋里还有一百多元现款,更不必为这点钱流血。我望着灰朴朴的鞋子,往鞋上吐着烟。一旦坐定,汗湿了的背心贴在脊背上冰凉,随后又听见了呜呜的山风。
  他嘴角挂着一丝鄙夷,露出门牙。我想我可能同样垮着嘴角,也正是一种鄙视的表情,大概也露出了牙,肯定同他一样都一付泼皮的嘴脸,张口也会喷出一嘴骂人的脏话,也会犯狂,也会拿刀子涌人,又随时准备逃命。他用两只手指捏住烟屁股那付无赖相,是不是出于同一种心理?也在防卫自己?
  我为这趟远游买的这双鞋,雨里泥里,也淌过河水,早已变形,又黑又脏,谁也认不出它曾经高价标榜为最时新的旅游产品,我一身上下没有一处看得出来是一个可抢的对象。我把剩下的烟猛吸一口,扔下烟头,一脚踏灭了。他也把烟屁股用手指弹在地上,像是对我的回答,当然也是一种轻蔑,可也还是防御性的。


  之后,就都起身了,谁也不回避谁,都走在路中间,擦肩而过。人究竟还不是狼,更像两头野狗,嗅了嗅,彼此彼此,就都走开了。
  那一头又是长长的下坡。我撒腿走下去,收不住脚步,一气到了平路上。回头再望,背后爬在荒凉的山岭上这条灰朴朴的公路,昏暗的天空之下显得更加寂寞。
  44
  她说她老了,早晨对着镜子梳洗的时候,看着眼角抹不平的皱纹,是脂粉掩盖弥补不了的。这镜子清清楚楚告诉她,她这一生最美好的岁月已经浪费掉了。每天早起,她心情就沮丧极了,一点精神都提不起来。要不是上班她真不愿起床,不愿见人。只是上班以后,工作逼在那里,还得同人打交道,她才开始说笑,忘掉自己,得点排解。你说你明白。不,你无法明白,她说女人到了这时候发现还没有真正倾心爱她的人,这种沮丧你无法明白。只有快到晚上她才有些生气。她每个晚上都想安排得满满的,得有去处,或是有人来,她不能忍受寂寞。她要赶紧生活,这种迫切感你明白吗?不,你不明白。
  她说她只有在舞会上,感到对方手的触摸,闭上眼睛,才觉得她还活着。她知道不会有人真爱她了,她再也经不起细细端详,她害怕眼角的皱纹,这日益憔悴的模样。她知道你们男人,需要女人的时候甜言蜜语,等满足了,厌倦了,就又去找新欢,再见到年轻漂亮的女人,立刻就又有说有笑,可一个女人的青春又能有几年?这就是女人的命运。她只有在夜里,在你床上,你看不清她的皱纹,给你享受的时候,你才会说几句感激的话,你听她讲下去!她说她知道你要甩她,你那一切不过是借口,好乘机摆脱,你不要讲话。
  放心好了,她说她不是那种女人,死缠住男人不放,她也还能找到别的男人,她会自找安慰。她知道你要说什么,不要同她谈事业,到她有一天找不到男人的时候,她自然会去找一个所谓的事业。可她不会去管别人的闲事,替人牵线作媒啦,或是听别人往她这里倒苦水。她不会去当尼姑,你不要假笑,庙里现今也只收小姑娘,都是做做样子,给外国人看。现今招的这些尼姑也照样成家,一样有家庭生活。她会为她自己着想,领一个私生子,一个野种,你听她说!
  你难道能给她个孩子?你能让她生下来吗?她要一个你的种,你给吗?你不敢,你害怕了,你放心吧,她不会说是你的孩子,他没有父亲,是他母亲放荡的结果,他永远也不会知道谁是他的父亲,你她算是看透了,只能去骗骗小姑娘,可她们真懂得爱?真会疼你?像妻子一样关心你?女人身上不只有女性,不只是你们发泄性欲的工具。一个健康的女人,当然需要性爱,可不是性爱就能满足的,一个女人的本性还是做妻子,要一个正常的家庭。你找谁都免不了要依附你,是女人就要依附在男人身上,你又有什么办法?可未必能像她这样心疼你,像母亲疼爱孩子,在她怀里你不过是个可怜的孩子。你贪得无厌,不要以为你还强壮,你也很快会老的,你就什么都不是。你玩姑娘去呀,可最终,你也还是她的,最后也还得回到她身边,只有她能容忍你,你的弱点她都能宽容,你还哪里去找这样的女人?
  她已经空了,她说她没有感觉,已经被享用尽了,只剩下一副空洞的躯体,像落进无底的深渊,上下不着边际,一张飘飘荡荡的破网,缓缓的,就这么堕落下去,她不悔恨,她生活过了,如此而已,也爱过,也算被爱过,剩下的像一碗无味的剩茶,泼了也就泼了,无非是一样的寂寞,再没有冲动,还有点冲动,也像尽义务,一条断残的血污的蛇肉,是你砍的,你手段够残忍的,她没什么可以悔恨,只怪她自己,谁叫她生来是女人?她再也不会半夜里发疯跑到街上,坐在路灯下一个人去傻哭,也不会歇斯底里叫喊着往雨里跑,叫急煞车再吓一身冷汗,在悬岩上也不再有死的恐惧,她身木由己,已经掉下去了,这张谁也不会再捡起的破网,剩下的日子没有色彩,就这么随风飘去,等有一天堕落到底,就乖乖死去,她不像你,那么怕死,没你们那么懦弱,这之前,她心已经先死了,女人受的伤害比你们男人多得多,被占有的第一天起,肉体和心就被你们揉搓,你还要怎样?
  你要扔就扔吧!不要同她讲那些好听的话!这都安慰不了她,并不是她绝情,要恶,女人比男人更恶,因为女人受的伤害比你们多!只有忍耐,她还能怎样报复?女人要报复起来� ;� ;她说她没有报复你的意思,她只有忍受,她什么都忍受了,不像你们有一点痛苦就叫喊,女人比男人更敏感。她并不后悔成为一个女人,女人也有女人的自尊,说不上骄傲,她总之并不后悔,来世投股也还愿意再成为一个女人,也还愿意再去经受女人的这些苦难,也还想再去体会初产的那种痛苦,第一次做母亲的那种快乐,那种撕裂后的甘甜,再去享受处女的第一次悸动,那种惶惶不可终日的紧张,那种不安定的目光,接触到男性的目光的那种慌张,那种被宰割止不住流泪的疼痛,她都愿意再经历一次,如果还有来世的话,你记住她好了,记住她给你的爱,她知道你已经不爱了,她自己走开就是了。
  她说她要一个人向荒野里走去,乌云与道路交接之处,路的尽头,她就向那尽头走去,明知其实是没有尽头的尽头。路无止境伸延,总有天地相接的那一点,路就从那里爬过去,她无非顺着云影下那条荒凉的路,信步走去。那漫长的路的尽头,等她好不容易熬到,又伸延了,她无止境这样走下去,身心空空荡荡。她不是没产生过死的念头,也想就此结束自己,可自尽也还要有一番激情,她却连这种激情也消失殆尽。人结束生命时总还为谁,还为点什么,她如今却到了不再为谁和不为什么的时候,也就再也没有力量来结束自己,一切的屈辱和痛苦都经受过了,心也自然都已麻木。
  45
  “你要走了?”她问。“不是早晨七点的车?”我反问她。“是的,还有一会,”她又像自言自语。我在收拾背包,把没洗的脏衣服全扎在一起,塞了进去。我本打算在这县城里多歇上两天,把衣服全洗了,也恢复一下疲劳。我知道她就站在我背后,正望着我,我没有抬头,怕受不了她的目光,我可能就走不了,还会有更多的自责。
  这小客房里,空空的,只有一张单人木床和靠窗口放着的一张小桌子,我的东西全摊在床上。我刚同她从她房里过来,昨夜就在她房里过的,躺在她床上,一起看着窗户泛白。
  我是前一天从山区乘汽车出来,傍晚才到这小县城,在窗外这城里唯一的长街上碰上的她。店铺都上了门面,街上行人不多。她在我前面走着,我赶上了她,问文化馆在哪里?我是随便问问,想找个地方住下。她扭过头来,算不得漂亮,却有一张讨人喜欢的白净的脸盘,艳红而厚实的嘴唇棱角分明。
  她说跟她走就行,又问我去文化馆找谁?我说找谁都行,能找到馆长当然更好。她问我找馆长做什么?我说我收集材料。收集什么材料?又问我干什么的?还问我从哪里来?我说我有证件,可以证明我的身分。
  “能看看你的证件吗?”她挑起眉头,看来要过问到底。
  我从衬衫口袋里掏出那个蓝塑胶皮面的作家协会会员证,向她出示。我知道我的名字早已上了内部文件,从中央机关发到省市地县各级,党政和文化部门的主管都可以看到。我也知道各地都有那么一种好打报告的,可以将我的言行根据文件所定的调子,写成材料上报。我的一些有过这类经验的朋友告诫我,外出得绕开他们,少惹麻烦。可我进苗寨的经验表明,有时出示一下这证件,倒还有些方便。特别对方是这么个年轻姑娘,没准还能得到关照。
  她果真盯住我,看我和证件上的照片是否相符。
  “你是作家?”她问,眉头松开了。“更像找野人的,”我想同她开开玩笑。“我就是文化馆的,”她解释说。这就更巧了。我问她:“请问你贵姓?”她说她的姓名不重要,还说她读过我的作品,还非常喜欢。她们文化馆里就有间客房,专供乡镇上的文化馆干部进城时住宿,比上旅馆省钱,也还干净。这时候人都下班了,她可以领我直接到馆长家去。
  “馆长没有文化,”她开始关照我了,“可人还满好,”她又补充道。这位上了年纪矮胖的馆长先要过我的证件,看得非常仔细,照片上盖的钢印自然不会有假,随后慢吞吞考虑了一番,满脸这才堆起笑容,把证件还给我说:
  “上面下来的作家和记者,通常都由县委办公室和县委宣传部接待,再不,就县文化局长出面。我当然知道这县文化馆长是个清水闲差,安排到这职位上的干部就像人老了无人关照被送到养老院一样。他即使看过那一类文件,未必有那么好的记性。碰到这么个没文化的老好人算我运气,我便连忙说:”我是个小作家,不必惊动这许多人。
  他又解释道:
  “我们这文化馆只开展些当地业余的群众性文化普及活动,比如说,到乡里去收集民歌呀……”
  我打断他说:
  “我对民歌最有兴趣,正想收集些这方面的材料。
  “馆里楼上那间客房不是正空着吗?”她于是提醒他,恰到好处,眼光向我闪烁了一下她那份机灵。
  “我们这里条件差,也没有食堂,吃饭你还得自己上街。”馆长说。
  “这对我其实更方便,我还想到四周乡里去走走,”我接过便说。
  “那你就只好将就些了,”他倒很客气。
  我就这样住下来了。她把我领到文化馆楼上,打开楼梯边上客房的门,等我把包放下,又说她的房间就在走道尽头,请我到她房里去坐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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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一间充满粉脂香味的小屋,靠墙的小书架上放的一面圆镜子和好些小瓶小罐,如今连县城的姑娘也免不了这类梳妆用品。墙壁上贴满了电影招贴画,想必都是她崇拜的明星。还有一张从画报上剪下来的披透明轻纱赤脚跳着印度舞的女演员的剧照。蚊帐里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上坐着个黑白丝绒的小熊猫,这也是如今的一种时髦。唯有屋角里一个用本漆漆得朱红光亮精巧的小水桶还显示出这小城特有的气息。我在大山里转了几个月,同村干部和农民在一起,睡的草席子,说的粗话,喝的呛嗓子的烧酒,进到这么个充满粉脂香味明亮的小屋里,立刻有点迷醉。
  “我身上也许都长蚤子了,”我有些抱歉。
  她不以为然笑了笑,说:“你先洗个澡,水瓶里还有我中午打的热水,满满的两瓶,就在这屋里,什么都有。”
  “真不好意思,”我说,“我还是到我房里,可不可以借用一下澡盆?”
  “这有什么关系?桶里就有清水。”说着,她从床底下把一个朱红的漆过的水澡盆拖了出来,就手把香皂和毛巾都准备好了。“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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