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鹏飞回头看向护工:“去。”
护工摇头:“这……万一喊……喊起来,晕……晕过去,我……我……怎么办?”
尹鹏飞道:“不会,你不会有事。承你的情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赵……赵吉。”
“好的,赵吉,你在外面等我们,我们自己进去。”
赵吉回头看了眼那个不比他大两岁正吓得要死的女子,又看了看尹鹏飞,终于还是掏出钥匙打开门。尹鹏飞记住了他的名字,这对他是件好事。他并不认识尹鹏飞,但眼科主任四个字是认识的。他当然明白主任的身份意味着什么,如果这是公司,对方已经是部门经理,而他自己连业务员都算不上,只能算是杂工。他一直以为自己口吃的毛病被医好了,但自从来到这个阴阳怪气的地方上班,就开始复发。一见到这些算是当官的,或者见到漂亮的女孩,只要心里一激动,就会犯病。举手之劳,让对方欠自己一个情总是好的。尤其在同一间医院,抬头不见低头总会见,说不定这人情早晚有用。他挥挥手,让尹林二人进去,自己拉好门,转身去关窗户。天上闷雷阵阵,狂风一阵强似一阵,似乎转眼就要下雨了。
尹鹏飞和林琴走进停尸房。房间整个都是由一个巨大的冻库构成,一进门,冷气就直浸入林琴的皮肤,眼前阴森的场景让她的牙齿不由抖动了一下,碰到一起“哒哒”作响。尹鹏飞皱着眉头,他其实也不愿意林琴前来,但既然林琴执意如此,他也不愿再加阻拦。他脱掉外套,给露出大半背脊的林琴披上,自己则来到巨大的冰柜前。
在他们面前,整整一堵墙都是冷冻冰棺。一个个四四方方的黑色格子整整齐齐排列着,一共三十格。格子可以拉出来,里面躺着的正是冷藏起来的一具具尸体。格子上有把手,把手上则用橡皮筋捆着塑料卡片,上面是死者的资料。尹鹏飞很快找到郑翼的冰棺,他将手放到把手上。
“鹏飞……”林琴忽然颤声道。
“怎么?”尹鹏飞回身,发现林琴披着外套的身子依然不停地发抖,眼中泪光盈盈,估计应该是因为恐惧。
林琴摇头:“不,没什么。”
“你不必一定要陪我的。”
林琴走上前来,抓住尹鹏飞:“我一定要来陪你,到这里来,尽管我很抗拒看这个。”
“为什么?”
林琴抬眼看着尹鹏飞的眼睛:“因为里面躺着的人是蒋小雪的丈夫。因为在你眼里,我就是蒋小雪。因为……我必须要陪你。”
尹鹏飞咬牙点点头,猛地用力拉出冰棺。冰棺滑轮非常柔和,轻轻“哗”的一声,整个冰棺就完全滑出。事实上整套设备都是才从国外引进过来的,国内的专业设备似乎还没有先进到这个地步。
林琴将头埋在尹鹏飞的肩上,继而又转头看向冰棺。冰棺里,郑翼闭着眼睛,静静地躺着,犹如睡着了一样。郑翼依然穿着临死时身穿的白大褂,并没有彻底地进行医务尸检,更没有解剖。郑翼已经是嫌疑犯,他们一伙人都肯定会最后被专业法医来解剖以查明死因。只不过现在全市的警察都上了街,去追捕那个脱逃的神偷侠盗去了,忙不过这一头来。在警方看来,东湖医院设备非常先进,先放在这里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尹鹏飞看着郑翼死灰的脸,愣愣地说不出话来。冷藏效果非常好,没有起斑。他忍不住伸手,握住了郑翼冰凉的手。死人的手是沉重粗糙的,但郑翼的手依然并不过分干燥。这大约是这套先进设备的缘故吧。
郑翼真的死了……也……
仅仅在几周之前,他还在觉得自己会面对蒋小雪的遗体而无法自制,濒临崩溃。现在,郑翼竟然也去了。他放开郑翼的手,睁得大大的眼眶再也无法蓄积更多的眼泪,两行眼泪从眼中滑落而出。
小雪和郑翼,最爱的女人和最好的朋友,最初的爱和最后的恨,最真挚的情感和最深刻的痛苦,最好的和最坏的,所有的一切恩怨,从此都一去不复返了。
而尹鹏飞将不得不独自面对现实,过去的,以及剩下的。
“鹏飞,”林琴柔声道,“你在想什么?”
尹鹏飞苦笑:“我在想……如果现在要我再来一遍,将郑翼的角膜取出来,我肯定做不下来了。我一直以为心的坚强是可以炼的,我现在才知道,可以炼也要看材质。我的脆弱是不能炼的,碰一次脆一点……”
林琴依偎在他怀里,抬头看着他的眼睛,默默地听着。忽然,她竖起两根纤纤玉指压在尹鹏飞的嘴唇上,压住了尹鹏飞的语无伦次。林琴柔声道:“鹏飞,不是这样的。你的心脆,因为你的心高贵纯洁,像水晶一样。他夺走了你最爱的人,你竟然能忍下心来做这样的手术,我从未见过你这样高贵的心灵。”
尹鹏飞惨然一笑:“是吗?”
“是的,肮脏的心我见过许多,但像你这样的心……”林琴决定换了个话题,“嗯,是不是需要你取郑翼角膜吗?”
“不是,我只是比方。”尹鹏飞伸手搂住林琴的腰,一切都那么自然。他伸出另一只手动作熟练地翻开郑翼的眼睑,眼睑下,郑翼的散瞳早已达到极点,两只眼睛呈两个可怕的纯黑的洞,黑暗,空洞。尹鹏飞摇头,将眼睑合上:“角膜移植,需要当事人生前签器官捐赠协议,并之后取得死者家属的同意。蒋小雪……是跟我在一起的时候签的协议。当时因为我搞这个,角膜资源的紧缺我非常清楚,说动她捐的。郑翼没有签过协议,所以不必,我也不能动。尽管……那是蒋小雪的角膜……我自己也签过一份类似的协议。”
林琴一直专注地看着尹鹏飞,一小部分原因是她实在没有足够的胆量直视死去郑翼的脸,但另一部分原因,却是她发现自己确实喜欢看着尹鹏飞熟练谈论着自己在行的事情。听到这里她忽道:“那我也去签一个好不好?”
“不!”一直看着郑翼的尹鹏飞忽然回头惊叫,“不行!”
林琴盈盈一笑:“好的,你不许,我就不签好了。”
尹鹏飞一呆,继而露出一丝笑容。林琴微笑着伸手擦掉他脸上的泪水:“又哭又笑,好不害臊……知道吗鹏飞,我为什么必须要陪你。”
“为什么?”
“因为我想让你知道,”林琴转身正面看着他,“我想让你知道你不是孤独的。你不是一个人,你不是被抛在世上的。逝去的已经逝去,留下的还有未来,不是吗?”她直视着尹鹏飞,伸手将冰棺缓缓推了回去。冰棺异常沉重,林琴一只手并不能让那完全合拢,只是让郑翼的头推进了黑暗之中。
尹鹏飞双手搂着林琴的腰,一时说不出话来。林琴伸手勾住尹鹏飞的脖子:“知道吗鹏飞,我说我不介意你把我当作蒋小雪,那是不可能的。不过没关系,我等得到。我的直觉告诉我,我等得到。因为我相信,这个故事终究是我们两人的。对我来说,是蒋小雪的眼睛让我重新看到了这个世界,看到了你;对你来说,你把你最爱的女人的最神圣最光明的那丝纯洁交给了我;在这一刻,对蒋小雪来说,她重生了。她的眼重生,重新见到了光明,再一次见到了你。”
林琴喃喃私语,吐气若兰,两人相拥之下林琴身上的香泽强过了一切药味异味,扑进尹鹏飞满怀。她不再说话,嘴唇却依然喃喃动着,越靠越近,越靠越近。终于,娇嫩多汁的花朵在尹鹏飞唇边绽放开来,无尽的甜蜜驱走了所有的苦涩,无尽的温暖涌上心头,所有冷藏室的寒意被暖融融的醉意取代,似乎要直到永远……
良久,两人方才喘息着分开来。林琴将头埋在尹鹏飞怀里,一言不发。尹鹏飞抬头,看见天花板上冷酷的白炽灯,映射在皮肤上泛着青色。真是,居然在这种地方……
林琴忽然撒娇道:“想不到居然是这种地方……”
尹鹏飞一笑,两人心意相通,不需要再说了。他回头看了一眼头埋在黑暗之中的郑翼,这个地方也好,已经逝去的郑翼是最合适不过的见证了。他回头搂住林琴道:“出去吧,这里冷。”
林琴忽然抬头一笑:“这样一搞,我一点都怕不起来了。只不过我们好像都忘记了来这里的初衷。”
尹鹏飞一愣,继而笑着点头:“是啊,我都忘了。刚刚听到的时候,我确实不相信郑翼死了。”
林琴道:“幸好是我在你旁边,才劝得你吃进去一点东西,否则今晚岂不是饿肚子过了。”
“是啊……有些人永远都吃不上这顿晚饭了,不过……活着的还要继续,不是吗?我们走吧。”
“你不是想知道他们怎么死的吗?他们怎么会死?”
尹鹏飞摇头:“我现在已经不想了。我不想知道,不想知道别人的事情,我只想知道自己想干什么。”尹鹏飞揽着林琴的腰,林琴将头靠在尹鹏飞的肩膀,两人慢慢朝门口走去。
忽然,一阵悦耳的音乐想起,尹鹏飞注意到林琴柔弱无骨的身体僵硬住了。一阵及其不好的预感出现在他的心里。林琴手伸进包里挂掉了手机,抬头笑了笑,笑得勉强。
尹鹏飞猛地手上用力,抓住林琴的胳膊。手机又响了。林琴再次挂掉。
尹鹏飞将林琴抓到自己面前:“为什么不接?”
林琴摇摇头,悲伤和无奈出现在她的眼睛里。泪光中,仿佛那一个玉人正在逐渐远去。
手机又响了,林琴手刚一动,就被尹鹏飞死死抓住。
尹鹏飞的喉咙如同捕食前最后一跃而起那一瞬间的野兽:“是他?”
林琴缓缓地点点头,两行清泪滑落而下。
“接电话!告诉他!告诉他一切!”
林琴摇摇头,带着哭腔道:“不……”
手机还在响,尹鹏飞道:“为什么?”
林琴道:“不能接……就这样,我们不接好不好?”
尹鹏飞猛地伸手从林琴抱里掏出电话,看见液晶屏幕上“步尧”两个字,两眼一阵发黑。又来了,多久没有这样的感觉?心急如焚,巨大滚烫的铁板将心脏压扁,挤碎……蒋小雪和郑翼结婚?还是蒋小雪和步尧……又是步尧!
尹鹏飞暴怒道:“接!”
林琴悲哀地摇着头:“不,不能接……”
“接!”
林琴的眼泪若同珍珠,一颗又一颗滚落而出。手机还在响,尹鹏飞将手机放到了林琴面前。林琴接过手机,她注意到尹鹏飞的手在颤抖着,犹如刚刚进殓房的她一样,甚至还要更为厉害。
林琴接过手机,拼命压抑住自己的哭泣。她无法回答出整句话来,只能用“嗯”“啊”“好”之类的单子回答,以掩饰自己的心情。她不敢看尹鹏飞,整个过程中没有看身旁的尹鹏飞哪怕一眼。
尹鹏飞几乎要跳起来抢过电话,他心里最后的理智正逐步崩溃,已无法明白为什么林琴不说出一切,当着他的面。但在他抢过电话自己来说之前,林琴说了几个小声的“好”之后就挂掉了手机。
尹鹏飞道:“为什么不说?你为什么不说?”
林琴摇着头,泪珠不停地滚落。
尹鹏飞急道:“你说句话啊?他说了什么?他要干什么?给你电话总是有事,他要你干什么?告诉我,别只顾摇头,告诉我!”
“不……你不想知道的……”
“你他妈告诉我!马上!”
“他要我……”
“什么?”
“上楼陪他……”
此言一出,犹如一根鞭子抽在尹鹏飞脸上。这句话的效果在尹鹏飞的表情表现上太过强烈,以致于林琴说完马上道:“不,鹏飞,别这样。我不会去的。你相信我好不好。我不去……”
尹鹏飞的太阳穴正有根青筋在不断抽搐,他的面孔狰狞可怕:“你不去?你不去为什么不当面拒绝?”
林琴带着哭腔拼命地摇头:“不,我不会去的。你相信我,我晚一点会找理由的,你不要这样。你这样我好害怕……”
尹鹏飞的脑海里根本没有听见林琴说的哪怕半个字,他只看着林琴的眼睛。那是小雪,那是林琴,那是郑翼,那是每一个他爱的人,每一个被步尧害死的人……胸中的野兽挣脱了束缚,牢笼已经被冲破,复仇的怒火正在熊熊燃烧。野兽被困住了,唯一走出的途径,就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你不必害怕,”尹鹏飞忽然发出让人心寒的冷笑,和前面判若两人,“我不会他妈蠢到就这样上去和步尧拼命。但,这不代表我不会动手。我一定要杀掉这个狗娘养的!我一定要,我一定会!”
第九小时 乱局
晚上九点。伴随着一道撕裂长空的猩红闪电和一声震耳欲聋的炸雷,瓢泼大雨倾盆而至。当晴朗逐渐有转向为干旱趋势的时候,这场大雨及时的来到,在这原本就该落雨的节气。殓房里的值班室,赵吉感到有些冷,于是取出件外衣披上,继续把报纸摊开。
真是奇怪,尹鹏飞冲出殓房,满脸都是吓人的表情。那个女孩在一旁拉着他,不停地哭,劝他,他都不听。他妈的,那么漂亮的女孩子,如果肯来求他赵吉,不,哪怕是随便发号什么司令,他一定言听计从,绝不违抗。
只不过那么漂亮的女孩,当然不会跟他赵吉有什么关系。他这让普通人觉得晦气的工作,以及一激动就口吃的毛病,不要说美女,就是长得一般的女孩子对他都是敬而远之。为此他也曾经苦恼万分。但现在时间一长,也就越发无所谓。
“咯……”不远处传来一阵声音。
赵吉心中一跳,那是什么动静?
最初来殓房上班的时候,赵吉曾经心惊肉跳了许久,每见到一个死人就吓得双腿膝盖发软。以致于为了要给心里找个支撑,曾经很长一段时间见一个死人就在心里默念一句“阿弥佗佛”。现在的他当然早就麻木了,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好怕的。
但现在……
“咯……”
又是一声!赵吉扔掉报纸跳了起来。
尹鹏飞和林琴回去的时候是从他面前经过,他可以做任何保证,殓房走廊里绝对不会有人。一阵风吹来,赵吉不由打了个哆嗦。他想起医院里流传关于那个蒋小雪的故事。据说她过了“头七”之后,逢七又回来,因为她死得冤枉。警方都断定她是自杀,但大家都说,她是被谋杀的。
“咯咯咯咯……”
赵吉心中一动,好像是窗户的声音。是窗户被风吹开了吗?他走出值班室,朝走廊另一头走去。许久未有的感觉慢慢爬上他的心里,他下意识地摸着自己的脖子,因为那里非常不舒服。一种叫恐惧的东西正扼住他的喉咙,慢慢地用力。
他来到走廊的另一头,发现窗户是开着的。
窗户外面,风雨交加。每刮过一阵风,窗户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