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作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曲终过尽松陵路,回首烟波十四桥。”
耳畔传来元清道长的笑声,“水云一定是记起从前的风流韵事了!”
他不言语,暗恨道长多嘴。而她竟也笑了,道:“果然是好诗句好意境。我们常在宫里弹唱他的《暗香》《疏影》,却不想清朗简洁的四句倒比那繁复的长短句来得深远精妙。”
他笑着点头,那一晚的梦里他站在一幅水墨画前,画中的云朵起着蓝烟,在似远还近的天边缓缓流动。而远山上流泻一泓清泉,又注入小溪,流淌在田边。远远地有两头毛驴向他这边行进而来,驴背上坐着一男一女,男的手握箫管,女的略歪着头,微微张口。他听得见悠远的箫声和清润的歌声,整幅画都在动,活色生香。
清晨醒来,脑中还不能忘记那梦境,那么美好,仿佛一辈子都已经倾注在里面了。
还未用过早饭便得到消息,太后终于恢复了精神,宣他进宫。
饭也来不及吃,急急忙忙赶到宫里。太后已经用过早膳,正靠在榻上与王昭仪说话。皇帝已经来请过安,一切又静下来。看见他进来,谢太后略显憔悴的脸上绽出笑容,对身边的王昭仪道:“好久没见到汪先生了,这几日哀家怪想他的。”
他听了忙行礼道:“微臣每日为太后娘娘祈福,愿太后娘娘凤体早日安康。”
“难得你这份心,哀家大好了。你快坐。”
他恭敬的坐在一旁,对这久违的拘束又感到一阵难言的惆怅,辞官的念想再一次在脑海中升腾,正想着却听到谢太后道:“最近有桩喜事,杨淑妃为皇上添了长子。虽然是庶出,但皇上总算有后了。”
而他听了这话,立即看了一眼太后身边的她。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心里一点都不欢喜。她,低着头,似笑非笑的,不说话。
“汪先生这次回来,哀家想着向皇帝提议提升你的官品,以后出入也风光,在宫里头也随意。”
他立即跪拜谢恩,原本在心里的话却无法说出来了。他知道太后赏识他,提升他的品级是为了让他获得更多的恩赏和自由,然而这一切并不是他所想要的。他真正的向往,恐怕一生也不会得到了。
他以为这一留下一切又归于平淡,却不想接下来的日子堪称风云变幻。皇帝最宠爱的胡贵嫔被迫出家为尼,原因是她的父亲得罪了丞相贾似道,一时间宫内的妃嫔和宫外的家眷都人心惶惶。第二年,有朝臣上书请求立杨淑妃的儿子为太子,这立即引起了全皇后与杨淑妃之间的矛盾。而就在此时,全皇后也有了身孕,在双方斗争最激烈的时刻,全皇后生下了儿子赵显。尘埃落定之时,杨淑妃又生下一子赵昺。杨淑妃是度宗宠妃,接连生下两个儿子,一时风头无两,全皇后在她面前俨然失去了光环。
而在这一切之上的恐慌却来自于一名宫女的死亡。
如果她不死,或许永远不会有人在意她,可是当她被度宗下令处死的那一刻,所有人的心都陷入了绝望。元军南下进攻襄阳,镇守襄阳的吕文焕向朝廷请援,可消息传到贾似道耳中却被瞒了下来。襄阳被困数年,宫中始终无人知晓。等到几年后宋度宗终于知道这件事去质问贾似道的时候,贾似道却声称元兵已退,反问皇帝听信了谁的谣言。宋度宗历来惧怕贾似道的淫威,只好随手指向一个宫女,说是宫女处听来的。贾似道当即要求处死这名无辜的女子,而皇帝却颤颤巍巍的应允了。
一名普通宫女的死变成了亡国的恶兆,在皇宫内弥散开来。人人都晓得元兵未退,襄阳城怕是守不住了。而一旦襄阳失守,元兵来到临安的路途恐怕就并不遥远了。对亡国的恐惧交织着对朝廷内黑暗势力的惧怕,人人自危,再无宁日。渐渐地,汪元量感到自己的琴音不再那般清澈,那份淡然在一点一滴的消散。与之相反,他的年龄却在增长,匆匆的度过了而立之年后,转眼间襁褓中的小皇子已可以在御花园中奔跑,在朗朗读书了。而太后身边的她,虽然躲过了这么多暗潮汹涌,置身于宫斗与朝堂险恶之外,脸上却渐渐添着愁云。而在这深宫之内能与她说几句贴心话的便也只有张婕妤,有时他也会与她们在一起谈谈诗文,却早已失去了早年的心境,大家心里都晓得,曾经那些烦闷无聊的日子,虽然透着淡淡哀伤,但却也是他们曾经最美的年华,从此一去不复返了。
终于,噩耗传来。吕将军死守襄阳多年后,在绝望中向元军投降。这一年是咸淳九年,国家山河到了最危难的时刻,那年惨烈的靖康之耻似乎穿破百年时光,又黑压压逼向眼前了。贾似道声称要亲自挂帅出征,而吓破了胆的宋度宗死死地拉住他,哭求他不要离开。谢太后也时常在宫中垂泪,她素有贤德之名,却也不过是个庸懦的妇人。她恨度宗的无能,但一个女人又能做些什么呢?
更坏的消息骤然降临,咸淳十年七月的一天,懦弱而贪恋酒色的皇帝死在了福宁殿一个美妃的怀抱里。全皇后的儿子赵显还是孩子,却在下一个月登基为帝了。蒙古人一路南下,宛如当年南下的金兵,势如破竹。大宋江山曾经从死亡中重生,如今再次濒临死亡的威胁,这一次,还能觉死地而后生吗?
汪元量再次独步走在御花园的荷花池畔,这是德佑元年的秋日,荷叶已经失去了宜人的碧绿,泛起了层层枯黄。一些憔悴的枝干折在水中,莲蓬已经成了枯褐色。透着甘冽的荷风仍在,却已携带着凉意,吹进衣衫里,使人暗暗生寒。荷花凋谢了,只剩几枝还在风中飘落着不多的花瓣。他忽然间心生怜惜,怕那孱弱的花在风中受了寒,他走向最近的一枝,轻轻折下,小心的护在怀中。
他来到芙蓉阁,这里是王昭仪与张婕妤时常饮茶谈天的地方。此时无人,画案上铺着洒金的宣纸,是张婕妤画了一半的水墨荷叶,案头摆着一只小巧的越窑青瓷玉壶春瓶。他将折来的荷花插入瓶子,荷枝斜倚在瓶口,花瓣低垂。他默默地看着,为垂落的风华暗自低叹。世人以花比美人,然而此时飘零凋谢的又岂止是风华不再的少女。正想着,身后传来熟悉的笑声,有人道:“我们不在,水云就在这里发呆呢!”
他转过身,是张婕妤走进来。他不好意思的笑道:“适才在荷塘边折了一枝还未凋尽的荷花,恰巧婕妤这里有这只小巧的瓶子,就插了进去。”
张婕妤听了笑道:“这瓶子里是新酿的桂花酒,一枝荷花j□j去,可真成了醉美人了。”
汪元量听罢叹道:“只可惜已是繁华散尽,醉得再深,也终将消逝了。”
一句话说得张婕妤也收住了笑容,他看见她从张婕妤身后走过来,默默注视着玉壶春瓶,低低说道:“贾丞相挂帅亲征的大军在芜湖兵败,太皇太后正在大殿听前线奏报。”
一阵乌云忽的遮盖住芙蓉阁顶的光,几声闷雷夹着一道寒光呼喇喇铺天盖地而来。三个人在阴云密布中默默站立,相对无言。良久,他问:“朝廷打算怎么办?”
“临安城里传着要杀掉贾丞相。”王昭仪道。
“襄阳丢了,芜湖已经逼近临安。。。。我们该怎么办。。。。”张婕妤的话语中带着惶恐。
这一次却没有人回答。
“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陪在你们身边,请昭仪和婕妤安心。”
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作者有话要说:
、芙蓉珮
凄冷的水上漂浮着阵阵寒气,船上没有取暖的地方,男男女女蜷缩着身子,三三两两的依偎着以获取一点暖意,却依然不住的打着抖,不时伸出手背去抹眼角的泪珠。不知从哪艘船上飘来若隐若现的琴声,伴着水上的湿寒,凄凉的一阵又一阵。有人轻轻唱着悲歌,分不清是男是女,只依稀辨出是哭诉痛失襄阳的悲哀。歌声越唱越响,感染了其他船上的人,男男女女都跟着你一句我一句,一边擦着泪水,一边和着词句。
“啪”的传来一声皮鞭的抽打,紧接着是粗鲁的叫骂,听不懂,却更透着野蛮。有女子大声哭泣的声音,亦听到有士兵在强行拉走一些可怜的女人,紧接着是殴打和更惨烈的哭叫声。船上安静了,泪水却没有停歇,人们相互抱得更紧,无声的痛哭。
汪元量也在这凄惨的男男女女间,他的身边是几个太监。他陪伴在谢太后身边,元军统帅伯颜将军有令善待皇族,于是跟在太后身边的人便都得了较好的待遇,至少不必挨饿。临安城破,谢太后签名投降,三千宫人被俘北上。人太多,不能一同走,元世祖忽必烈急召宋皇室进大都见驾,其余宫人分批次押往燕都。谢太后签下降表后便身患重病,未能与孙子和儿媳同行。汪元量作为谢太后身边的侍臣被安排在了谢太后的船上,而王昭仪与张婕妤被分配在另一批,已经先期上路了。
她此刻走到哪里了呢?汪元量望着天空弯弯的月,内心焦灼。元军受降后,她是第一批被押走的。谢太后请求留王昭仪在侧,但没有得到伯颜将军的同意,理由是谢太后身边已经有太多的人,二等宫人应当先行。元军将宫女们圈禁在各自的居所,按照军令一批一批启程。他曾经在她的囚禁处屡次要求见见她,可是都被门口守卫的士兵挡了回去。蒙古人听不懂他的话,有略懂汉语的军官出来见他,看他一脸的急迫,听他苦苦的哀求,似乎终于有些感动,准许他进去。他立即找到她,却见她一脸病容,不住的咳嗽着。那一刻,心如刀割,什么也没想,伸手摸了下她的额头,滚烫的,直烫到他心里。她瘦弱的身子此刻更显瘦弱,脸烧得通红,目光滞涩,声音只是微弱的一点。
“我听说你们要第一批启程。。。。”他轻声道,生怕声音大了,会驱走她身体里游离的魂魄。
她的嘴唇苍白,呼吸沉重,眼神呆滞的看着不知何处,许久道:“怕是走不动了。。。。”
他的心被刺痛,眼眶酸胀,强忍住道:“到了那边我们还会见到,路上请务必保重。”
她摇摇头说:“不想走了。。。。还能到吗。。。。”
“能的!”他立刻道,怕说晚了,她便会真的到不了了。“无论怎样,请务必珍重。”他从身上解下一块玉佩,不再顾忌这许多年来苦苦坚持的礼节,拉过她的手,将玉佩塞进她手中,道:“一定记得我在惦念你的安危,看见它就如同看见我一样。再苦再累也要挺过去。记得等我!”
她的手在他的手中,紧紧握着他给她的希望,仿佛握着一颗赤诚纯粹的心。她看着他,看见他眼中的期待和坚定,一串泪珠沿着眼角落下。这些年来,他们朝朝暮暮相伴,从未有过长久的别离。而今日,即是生离,恐怕也是死别。北去的路上布满了艰辛与不测,如此一别,真的能再相见吗?
他不能留的太久,很快便有元军士兵将他赶了出去。她摊开掌心,仔细端详那块玉佩,细白莹润的一枚小方形,正中刻着一枝荷花。依稀记得是谢太后赏赐给他的,平日都带在身上,从未觉得有什么特别之处。而今,这小小的一块在手中,小巧中却带着厚重。这是一份嘱托,一份期待,也是一份承诺。她收下它,就已经答应了他,玉在人在。
她将那小块清润牢牢握紧,下定决心,一定要再见到他。
夜深了,船上的人已渐次睡去,只有守船的士兵还在来回的巡逻。他依然不能入睡,躺在船帮上,望着天空发呆。此时是早春,太湖水泛着薄薄青烟。元军的铁骑踏入临安城的时候尚是正月里,红梅开得俊俏,却迎来了污损她们纯真的蛮人。一列列蒙古人围绕在一丛丛粉红色的梅树旁,指指点点的说着“临安的杏花真好看!”
想到这里,他冷冷的一笑,翻了个身。元军兵临城下的时候,谢太后要丞相吴坚与文天祥去元军统帅伯颜将军营帐乞和,却双双被扣。宫中大乱,伯颜将军放出话来,如果宋皇肯投降,收了江南不杀人,绝不会上演屠城惨剧。谢太后老泪纵横,痛哭数日,朝中再无人可以扭转局面。最终她亲下旨意,许诺降国。
他还记得听说这一切的一刹那,仿佛天真的倾塌了下来,霎时间天昏地暗。那时王昭仪与张婕妤也在身边,两人都沉默,气氛压抑而低迷。亡国了,女人的命运往往是最悲惨的。早年的靖康之耻所发生过的故事曾陆陆续续传进耳朵,凄惨之状,伤痛之情岂能言表。他静静看着她,虽然她沉默,虽然她没有哭,但她此时此刻的心境一定比自己更要凄苦。
不久他又亲眼看到,国舅杨亮节和将军江万载带着两个小王子、杨淑妃和俞修容悄悄出宫。没有人告诉他他们这是去哪里,去做什么。第二日就是元军受降,他们连夜出宫,究竟何人授意?目的又是什么呢?第二日一早,谢太后抱着年方五岁的宋恭帝与全皇后摔宫人出城投降。当晚宫中设宴,文武百官一如往常坐于大殿之内。依然是满朝朱紫,依然是皇帝臣子,却已是物是人非,尽数降臣。
明天,维系三百年的大宋江山真的消亡了。历史翻过这一页,一个王朝终结了。
在谢太后尚未签署降表时,汪元量去了一趟玉龙道院。这混乱不堪,凄凄惶惶的世上,也只有这里还残存着难得的清宁。仿佛一切都未曾变过,山南的湖与山北的江,眺江楼顶的琴声,香炉中袅袅升腾的香,还有相交多年的元清道长。
“现如今,也只有这里是人间净土了。”他恺然长叹。
元清道长沉沉的呼出一口气,道:“不如你就自请为道士,留在道院里吧。”
他听了,却只是摇摇头。
道长见他不愿意,又道:“说句不该说的话,一旦城破,宫里头的人恐怕都没有好日子过。不如尽早脱离苦海,也可躲过这一劫。”
他怅望着眺江楼下的西湖,湖上旌旗招展,喧嚷声隐隐传来。这里已经不是休闲的港湾,而变成了备战的前线。他背着手,仰望湛蓝的天,回忆着这些年在临安城里的安逸浮华,眼中充满酸涩。
“水云!你还在顾念什么?”元清道长的语气变得焦躁起来。
“无可顾念。”
“那你还留恋什么!”
这一次他却无话,只是垂下头来静静的想着什么。元清道长急了,道:“你几时变得这般扭扭捏捏?从前的你性情潇潇洒洒,做事痛痛快快!这十年的宫廷琴师都把你给做傻了不成!”
他苦苦一笑,低声道:“或许我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