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爱,不识人事,本应该好好去过自己的日子,但是却因为生在连家,而受到了这种命运。
江边是真冷的。白天我四处跑,身子热倒不觉得冷,现在被风一吹,冷得我牙齿打颤。我想起了那天在火车站,我很冷,连烧把外套给我披着,可是走的时候我一点感激之心都没有,不仅把外套扔回给他,还狠狠地扇了他一耳光,我好傻,即使我现在后悔,也无济于事了。
跑了一天,我极累,但是怕错过了连烧回来,又不忍得睡,迷迷糊糊地,好像听到连烧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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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是梦。我昨夜在江边睡着了,今日醒的时候天还没亮透。我竟然睡着了,但是连烧一夜都没有回来,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到底是逃到别处去了,还是被抓住了,我想都不敢想只连忙回到地面上,买了份报纸。
显然还没有连烧的消息,我也松了一口气,只是现在连烧的消息又石沉大海,想要再找到他,就更难了。
我这才觉得饿,昨夜到今早我都滴水未进了。我胡乱吃了点东西,想再回戏班找找线索,再去连府看一下。
戏班正在排戏,桃姨在骂人。桃姨年轻的时候是十大名伶之一,戏唱得很好,教得也很好。桃姨平时是很和气的,唯独是教戏的时候,没有不骂人的,罚起来也很重。我也被罚过,是刚刚进戏班的时候,不肯听教,就是要等爹爹回来,桃姨就罚我不准吃饭,直到我肯听教为止。大家都怕桃姨,所以都不敢给我送吃的,有个师姐看不过眼,就偷偷塞了两个包子给我,桃姨知道了还连着她一起罚。我小时候性子是极犟的,本以为自己会宁死不屈,但是到了第三天我终于受不了了,就巴巴儿去找桃姨:“桃姨,初九听教了,桃姨给我饭吃吧。”
戏排完了,桃姨才看见我。她四处瞧了瞧,才把我拉到僻静的地方,问:“找到三少了吗?”
我摇摇头,她叹了口气:“我给他送吃的,他哪里肯要,说怕连累我。我看他这样不是办法,但是我也帮不到什么。他说过些时候仗打得激烈了,忙不上来的时候,他就趁机逃走。”
“他想逃去哪里?军队是有本事的,等打完仗了,军队还是会找他的。”我蹙了蹙眉,道。
桃姨顿了顿,才道:“本来不想告诉你的,怕你伤心。”我怔了怔:“什么?”
“他跟我说,他想逃去祈山,见你最后一面,然后再去自首。”
我来到连府,朱红色的大门已经被上了封条,昔日风光无限的连家,一夜之间,家破人亡,还要接受别人的落井下石。连家上下人不多,加上我也就八人,但上有五十多岁的老人,下有才刚满十岁的孩子,一家子大小的,实在是让人不忍心。
连烧给日本人供盐,绝对是有苦衷的吧。是日本人拿什么东西要挟他?还是他有求于日本人?是怎样的苦衷才能让他做出这种背家叛国的事情来啊。
一天就这么过去了,我中间又去了阅江桥底看了看,几乎把整个城都找遍了,却就是没有连烧的踪影。走了一天,我早已精疲力竭,正打算找家客栈投宿,却听见旁边小巷传来了枪声,周围的路人听见枪声都尖叫起来四处奔逃。我心里一紧,随着那枪声走进了小巷。
小巷里路口很多,我胡乱走着竟迷失了路。一转角,却撞上个人,我心里害怕,低声叫了一声,定眼一看,撞我的不正是连烧吗!?
这些天来,他瘦了也憔悴了,蓬头垢面,与那个英姿绰绰的他一点都不同,可想他近来日子一定不好过。我心中酸酸的,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他见了我,也很惊讶,看了看后面,想到追兵暂时还不会追上来,便低吼我:“你怎么在这里!”
我不知他是问我为什么在这城里,还是问我为什么在这巷子里。我不理他,道:“慢点,我扶你走。”
他推了我一把,自己却跌坐下来。我蹲了下来,才发现原来他中枪了,方才那一响枪声正是打中了他,血汩汩地流下,流到了我那银白织云旗袍的下摆上,显得触目惊心。我连忙拿出手绢止住他的伤口,他只一个劲地说:“你走,快走啊!”
“我不走!”我吼他,“我已经走了一次了,我怎么可以扔下你再走!?”
“傻子!”他低吼,“我总是要死的,你仍留在这里,死的就是我俩了!”
我不理他,只道:“你为什么要做汉奸……我不会走的你别阻止我。”他咳了咳,这时候军队的脚步声已经很近了,他握紧了拳头,眼里充满了仇恨,皱着眉说:“是他们欠我的!”
“谁欠谁?日本人欠了你吗?”我没头脑地说了句。他回过神来,只推了我一把:“你快走,若是死了,你爹和你弟弟谁来照顾!?”
我愣了愣,他见势又吼了一句:“快走!”
我看着他,他依然叫我走,先前在连府的时候,他叫我走,是因为怕我被抓,现在在这里,他叫我走,依然是因为怕我死。我静静地看着他,我知道我已经被动摇了,但是我却不想就这样留他在这里,我道:“一起走!”
他又骂我:“傻子!你再不走,你就得跟我一起死!你死了,你爹和你弟弟该怎么办!”我说:“我不想你死……”
他竟然笑了:“总是要死的,遗憾的就是……这么迟才再见你,好好过的日子这样少……但跟你在一起的这段日子里,是真快乐的……”
我不知他说的是什么意思,脚步声已经很近了,他没有吼,只淡淡道:“快走吧。”
我的眼泪掉了下来,他笑了,虽然天已经黑透了,虽然他的样子憔悴了很多,但是我还是能看见笑得那么好看,漆黑的眼睛在黑夜里像一颗亮锃锃的珠子。他伸手抹掉我的眼泪说:“傻子,快别哭,赶紧走吧。”我点点头,起身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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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在西餐厅里呆坐了一天,直到张叔找来,我对着他大哭了一场,又把这几天的事情告诉他,他只叹了叹气,道:“三少终究是太傻。”
我问他关于连烧的事情,这些事情一直让我很迷惑,为什么连烧要娶我,为什么连烧要做内奸……张叔道:“三少不让说。”语罢叹了口气,“但你应该是要知道的。”
我们坐在靠窗的位置。张叔没有看我,只是望向窗外的车水马龙,好像只是在跟我说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他道:“连家这场难,是三少早有预谋的。”
虽然我早已猜到两三成,但知道了这个事实后还是稍微有些震惊。我不说话,张叔续言:“三少是庶出的,这个奶奶也知道吧。二太太本来是大家闺秀的千金,后来家道中落,老爷愿意出资帮助,但是要二太太嫁给他作为条件。二太太他们家自当是答应的,而二太太虽然不愿意,但为了家族,也没办法,只好嫁给老爷。
“二太太刚嫁进连家的时候,夫人已经生下大少爷了。二太太很贤淑,但是她毕竟对老爷没有感情,即使老爷有多喜欢她都一样,所以一直以来老爷和二太太的感情都不太好。
“二太太还是对老爷的感情很麻木,老爷也渐渐对二太太失去耐性,只对她不冷不热的。恰好那一年夫人和二太太同时怀上了孩子,夫人先诞下了二少爷,又过了几个月,二太太也快要临盆了,结果生下三少后,就过世了
我点点头:“这一点我也听说了。”
张叔摇摇头:“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二太太身子虽然弱,但也不至于生了三少就不行了。二太太……夫人在二太太生下三少之前,给二太太服了药……这件事是后来夫人去世后,我逼问她的侍女时才知道的。”
我再一次被震惊了。张叔继续道:“那药本是让三少保不住的,夫人也没这么狠心想让二太太死,只怕她把孩子生下来后老爷的家产分薄了……可是夫人终究是没想到二太太刚服了药没多久就要生了,所以药的作用就起在了二太太身上。”
我追问:“那老爷呢?他没有对这件事抱有疑惑的吗?而且后来连烧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老爷其实心里明白是夫人下的手,但是当年夫人娘家是大大帮助过老爷的,而且夫人才是老爷的结发之妻,他也不知道自己能拿夫人怎么办,只对夫人愈来愈冷淡了。三少自幼很聪明,老爷觉得自己对不住他,所以也很疼爱他,二少也对这件事略有所闻,大少就更不用说了,所以老爷三父子对三少其实都是很好的。”
他叹了口气,道:“终究是我的错。当初二太太对我们这些下人是很好的,二太太过世后我也觉得这件事有蹊跷,查了很久也查不出什么头绪,后来夫人去世后我逼问她的侍女,才知道事情的原委……只是在我逼问的时候,原来三少都躲在一旁听见了。”
我倒吸了一口气,继续听张叔说话:“三少那个时候才十岁,他淡淡地看着我,看得我心里发毛,他的眼里充满着坚毅和刚强,他的声音有着不符合他年龄的成熟,他说:‘我一起要为母亲报仇。’从此他就非常信任我,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了,抗战期间,三少故意私下给日本人供盐,还特地露陷给别人看,想与连家同归于尽。我极力劝阻他,却也劝不住,也没办法。他本是抱着必死的决心的,可是这老天该多残忍,让他遇到你。
“他再见到你的时候,不顾老爷的反对,硬是要娶身为戏子的你。他没想到这场仗会打得这么快,他原本还想好好跟你过个几年再说,但是又怕连累你,所以只纳你为妾。你过门之前他那副紧张的样子我这辈子都不会忘,他知道你一定会跟两位少奶奶说不上什么话来,还特地在房里的书柜添了一柜子的书。”
我疑惑道:“连烧跟我说他很遗憾这么迟才再见我,好好过的日子这样少,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他以前就认识我了?”
张叔点点头:“你不记得也难怪,原本就是一件小事,可是三少自小除了大少二少以外就没有朋友了,其他公子爷们都笑他是庶出,笑他没有娘亲,他对大少和二少有心存芥蒂,所以实际上也是不喜欢他们的,只是后来大少有了小少爷以后,三少才有了点乐趣,对这个小侄子还是不错的。”
我急了,问:“我到底是什么时候见过他的?”
我这才发现张叔原来带了一只小包袱。他从包袱里拿出一只小小的桃红色的绣花鞋,我睁大了眼睛,看着那只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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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里真热闹啊,跟村子里的景象完全不同,城里有车子,有好多高楼,还有好多形形色色我没见过的事物,虽然很冷,我的脸冷得红扑扑的生疼生疼,但是我还是对这些新鲜事物很着迷。我牵着爹的手,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些新鲜事物,突然就听见前面有人在叫卖:“糖葫芦哟~”
叫卖的那个人手上拿着一根很长很粗的棍子,棍子上端包上了很多层稻草,稻草外插着一串串果子。我眼睛一亮,拉了拉爹的手:“爹爹!我想要!”
话一说出口我便后悔了,我们家很穷,爹从来就没有给我买过什么东西,何况是这糖葫芦。可是爹没有拒绝,他笑了笑,道:“好,闺女想要,爹爹就买。”
我开心地跳起来,拍着手道:“爹爹真好!”
一串糖葫芦有五个,那果子是红色的,外面还包着一层透明的东西,真漂亮啊。我仔仔细细地看着,久久才舍得咬下去。好好吃呀,有点硬又甜甜的冰糖包裹着软软酸酸的山楂果子,真的太好吃了!
爹突然按着肚子“哎哟”地叫了起来。我说:“爹爹?怎么了?”爹爹说:“爹爹肚子疼得紧,你先坐在这等爹爹,别走丢了,爹爹去方便一下……”
我就自个儿坐在路边,面对着这个热闹的城市,背后是一家家的商店。我就坐在这里慢慢地吃着糖葫芦。
不一会儿糖葫芦就只吃剩一颗了,我刚想咬下去,却想到了还在娘亲肚子里的弟弟,或者是妹妹,我觉得一定是弟弟啦,因为弟弟很调皮,老是踢娘的肚子……这一颗糖葫芦就留给弟弟吃吧,他在娘亲的肚子里一定没有吃过糖葫芦!
我就把果子拿在手里,静静地看着,我一定要忍住不吃啊。突然后面响起了一个声音:“张叔,你说这种波板糖好不好吃呢?还是棉花糖好吃点?我还是喜欢朱古力啊……”我转过头去,说话的是一个比我大一些的小男孩,他穿得厚厚的,脚上还穿着双小皮靴子,他旁边是一个戴着眼镜的男人,手上拿着大包小包的东西。
波板糖是什么?棉花糖又是什么?朱古力呢?我好奇地看着那个男孩子,他长得真好看啊,眼睛很大。我一直瞧着他,他也发现了我。他挑眉,道:“你看着我做什么?”
我脸一红,低下了头。他看见我手上的糖葫芦,说:“还剩下一个,为什么不吃了?”我头依旧压得低低的:“我……留给家里的弟弟吃。”
他好像笑了笑:“你还有弟弟?多大了?”我说:“还在我娘的肚子里。”
他哈哈大笑:“哈哈哈!傻子!还在你娘的肚子里,哈哈哈那他要怎么吃!”我生气了,嘟起嘴来看着他:“我不是傻子!我爹娘都说我很聪明的!”
他不笑了,看了看周围,说道:“你怎么自己一个人在这里,你爹娘呢?”我说:“我爹走开了一下,待会就要回来了。”
他点点头,想了想,从旁边那个男人手上的包里拿出了一块什么,递给我,说:“这是美国进口的朱古力,给你吃吧,很好吃的。”我接过那朱古力,觉得平白无事收了别人的东西不好,想了想,就把那颗糖葫芦给他,说:“那这颗糖葫芦给你吧,我本来想留给弟弟吃的。”他看着那颗糖葫芦愣了愣,随即又笑道:“路边的东西,不要。”我又嘟了嘟嘴,说:“那我也不要你的朱古力。”说完就把朱古力扔回给他。
他捡起那块巧克力,放回自己的兜里,问我:“你叫什么名字?”我答:“初九,李初九。”
他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分明就是乡巴娃子的名字。”
我很生气,说:“那你又叫什么名字!”这时候爹爹回来了,见到我,连忙上来:“哎哟,初九,你怎么会跟这位少爷在说话呢?”我看看爹,又看看那个男孩子,还没说出话来,爹爹就一把把我抱起,对着那男孩子说:“小爷,对不起啊,我家闺女有什么得罪的地方小爷可别放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