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也辰道:“夫人想说什么?”
明绯道:“无论大人此番是为断冤决狱也好,还是要为我翻案也罢,”她看着李也辰,一字字道:“我既不愿意,就请大人罢手。”
她说完这句话后就闭嘴,李也辰也一时没有说话,两人便如此静静相对了半晌,眼神俱是沉静无波。
然后李也辰道:“若我不罢手呢?”
明绯轻笑,道:“大人自可使出大人的手段。小妇人不过是提醒大人不要白费力气,若大人硬要问出什么,这县衙里各样刑具摆着,大人大可随意。”
她说罢便闭了眼睛不再理会李也辰,只当他已走了。不料他一直没有动静,等了许久,方听他开口,却说道:“昨日大致为夫人检视了一下,我已开了内服的药给徐大姐,让她代为照顾。但外敷药物也不可少,今日冒犯了。”
他说罢便自下轻轻掀了她的被子,露出双腿来。明绯皱了皱眉,没说什么。
李也辰双手轻轻压在她小腿上,手指自上而下慢慢抚过,停在脚踝上,抬头看了看她。
明绯脸上没什么表情,额上却已出了一层冷汗。李也辰给她重又盖好被子,道:“腿骨断了几处,需要接骨。不过伤拖了太久,恐怕不能复原。”
明绯自嘲道:“这双腿本就无用,不要也罢了。”
李也辰默然无语。他自然明白,福老先生既为她请了贞节牌额,那么即使没有这场灾祸,也是注定一生长闭于家门之内,不得走出一步的。
默默告辞离开,李也辰出去写了张方子给徐大姐,便回了后衙。
她不愿翻案。除了为隐瞒二妹行踪,另一原因,只怕便是她不愿再受刑审之辱。
“我此生早已是一无所有,所余唯有一身傲骨而已,又何必去求人下气,若我果真如此,便真正是一无所有了。”
她是如此说的。清白与否,自存于心,她不在乎别人如何看待,却不愿再受折辱。
第6章 六、几分相似
李也辰这几天一直坐在后衙看案卷,没有再出门。明绯的态度已经明了,他不愿勉强明绯,也不愿放弃翻案。然而若要为她洗脱冤情,便定要点出柔绯未死这一事实。但是看明绯的意思,柔绯若被发现未死,甚至被找到,必定是要生事的。
放下案卷,他揉了揉眉心,此案应是还牵涉了黄家在其中,个中复杂,却并非是他凭一己猜测能了解的。
看看夜已深了,他便要解衣就寝了。正低头解腋下衣带时,忽然身后风声一动,他反应敏捷立即闪身,顺势捞住来人一条手臂,一折一扭。
制住那人,扯了他脸上面巾,李也辰方才看清那人容貌。此人年约三十,一双眼睛旷放不羁,兼之身手不弱,想必是个走江湖的人物。
那人被制住了也不再挣扎,望着李也辰道:“大人好身手。”
李也辰道:“你认得本官?”
那人道:“桥溪新任县令李也辰李大人,听说是从京城贬谪到此,本是文官出身,如今看来大人武艺也不差。”
李也辰看了他一眼,松手后退一步,道:“你深夜来此,想必是有事要找本官了。”
那人点头道:“不错。”他说着向李也辰抱拳道:“在下莫为,来找大人,是为了福家大小姐之事。”
李也辰不答,示意他继续说。
莫为道:“听闻大人两次探望她,为她诊治用药,敢问大人,是否要为她翻案?”
李也辰仍是不答。莫为愣了片刻,方才明白他的意思,道:“在下是福家二小姐的……朋友,这次来找大人就是她叫我来的,她现在还在休养,不能亲自来。”
“休养?”李也辰道,“莫非是病了?”
莫为恨恨道:“哪里是病!那黄家小子天天对她朝打暮骂的,最后一次竟把她打到小产,反而怪她害死了黄家子嗣,一纸休书休了她,寒天雪夜的把她赶出门。她好容易自己回了娘家,还被她那爹毒打一顿赶了出去。我正巧遇到她,救了她回去,请大夫好好调治,到如今才好了些。”
李也辰道:“这么说,你与福家二小姐是那天才相识的了?”
莫为道:“不错,那天我遇到她们姐妹时,柔绯已经昏迷,是她姐姐把她托给了我。济人危难本是我辈义所当为,所以我就带了她回去。”
李也辰道:“如此说来,你倒是个义士。请坐吧。”
两人落坐,李也辰道:“福大小姐被判死罪之事,想必你也知道了。”
莫为点点头。李也辰道:“那么她因何获罪你也该知道了。”
莫为叹了口气,道:“我知道,只是一直不敢告诉柔绯。她姐姐当时也嘱咐过我,若我们走后她出了什么事,千万不要告诉柔绯。这几个月来我禁不住柔绯央求,只好告诉了她,却一直不敢说原因。”
李也辰沉吟半晌,道:“本官确实想为福大小姐翻案,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她不愿意。”
莫为愕然。“为什么?”话说完他自己也想到了原因,“是为了柔绯?”
李也辰默认。
莫为呆住,一时不知该怎样是好。明绯固然要救,然而若黄家与福老先生知道柔绯还活着,还与一个男子同住了半年之久,定是不会饶过她的。即使不说这些,只说她藏匿半年,令官府误判造成冤案,也是个不小的罪名。
莫为越想越没有主意,抬头望见李也辰,方想起来问问他,急问道:“大人可有什么好办法没有?”
李也辰沉吟道:“证实二小姐未死是必定要的。”他望向莫为,道,“若本官能保二小姐平安,你可否愿带她上堂作证?”
莫为低头想了想,然后严肃道:“大人果真能保证么?”
李也辰沉声道:“纵使不能保她无罪,本官亦能放你们逃离。”
莫为一咬牙,道:“好!我莫某相信大人!我这就回去告诉柔绯,明日便来听候大人差遣。”
李也辰点头,“你与我暂保持往来,此前暂勿让二小姐露面。”
莫为道:“好。在下便先告辞了。”
第二日,李也辰早饭后便去了大牢,见了明绯,一言未发,便拆开一个信封,抖开信纸放到她面前。
明绯低头看了一眼,脸色蓦然变了,抬头望着李也辰,冷冷地道:“没想到大人竟是个无信之人。”
李也辰淡淡道:“我没有去找她,是她来找了我。这封信便是莫为送来的,托我转交于你。”
明绯脸色仍未好转,道:“你告诉她了?”
李也辰默认。
她冷笑了一声,平日她如此失态的时候并不多,便是身受大刑也未曾变色,今日却似失控起来,锐声道:“大人莫非是嫌我一命不够,还要再断死两个么?”
李也辰默然,半晌,忽然道:“若我能救你呢?”
她冷冷道:“不必。”
李也辰看着她,“你一心求死,可有想过你三位妹妹将来如何?你二妹若知你为她而死,她会如何?你三妹四妹如今俱是下落不明,你当真就能安心放下么?”
明绯听了这几句话,心中立刻牵挂起来,那一股无名怒气也挫下了一大半,却仍是道:“这些又与大人何干。”
李也辰闻言一怔。不错,他如此为她设想,然而这又与他何干?他只管断狱查案,这些事何时又轮到他操心了?
两人默然相对,俱是心绪烦乱。摇了摇头,他不再想这些,说道:“我已对莫为承诺,若你妹妹愿上堂为证,我可保他二人平安。”
明绯抬头,语带讥刺地道:“大人如何保?桥溪县令不过七品官阶,翻案复审要朝廷派下巡案共审,届时大人你无权无势,如何保我妹妹平安?”
李也辰负手淡淡道:“纵然无权无势,却还有武有谋,我又如何不能?”
明绯一怔,万万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怔了片时,方说道:“大人知法犯法,就不怕累及自身么?”
李也辰道:“法外尚有人情在。李某与夫人却有几分相似处,自身如何,倒是懒于多顾的。”
明绯不语。过了一会儿后她道:“大人并非为官之人,还是不要为官的好。”
李也辰淡笑不语,转口道:“夫人可有服药?”
明绯点点头。她本不想服,无奈徐大姐百般劝说,她不忍拂了徐大姐好意,便只好随她了。
李也辰走近依然坐在她面前,道:“请夫人伸出手来,让在下探探脉息。”
明绯皱了皱眉,终是没说什么,伸出手来。李也辰手搭在她腕上诊了片刻,便站起来道:“药还对症。夫人静养,告辞了。”
脚步声远,李也辰走了。
明绯静静坐在黑暗中,满心忧虑加上一肚子疑问,竟不知如何是好了。这位莫名而奇特的新县令,已经让她迷惑了。
第7章 七、黄家贵戚
当天下午,李也辰差人递上名帖,便打算亲自去拜访一下桥溪县最有名的乡绅黄金甫黄员外。
简单吃过午饭,李也辰叫差役不必备轿,自己依旧是一身布衣,便向城南黄府而去。
向城南慢慢行去,离得尚远时,便已能看见府中楼阁,待走得近些了才发现这整个一条巷子竟只有黄府一家人家。巷口寂静无声,巷内站着两排家丁打扮的壮年男子。
李也辰步入巷子,走了没有两步,站在最前的两人便上前喝道:“你是什么人?我家老爷正准备迎接新太爷,闲杂人等都走远点,否则不要怪小爷不客气!”
李也辰不以为意,报上名号,道:“李也辰。”
两人瞪大了眼睛,“什么?你是新太爷?”
李也辰尚未答话,便听不远处有人喝道:“你们两个奴才还不退下!”循声望去,只见黄绅匆匆迎了上来,对着李也辰作了一揖,道:“大人,奴才们疏于管教,冒犯了大人,还望大人见谅。”
李也辰道:“无妨。”
黄绅恭敬道:“多谢大人。大人请。”说罢他当先带路,将李也辰引向大门。
李也辰慢慢行来,至大门前,抬头看了看大门门额,只见“黄府”二字的匾上还悬着块金匾,题道是“沐恩叩首”。
黄绅见李也辰抬头看匾,便道:“此匾乃是当今娴妃娘娘所赐。听闻大人曾于殿上担奏议之官,大约是知道娴妃娘娘的吧。”
李也辰道:“有过一面之缘。”
说罢入了大门,转过门前大插屏,眼前便现出正堂来。黄绅引至门口躬身道:“大人请。”
李也辰点头进了正堂,黄金甫已迎了出来,先一揖道:“老朽拜见大人。”而后便笑道:“大人光临寒舍,令寒舍蓬筚生辉啊!大人请,请!”
李也辰亦回礼道:“员外客气了。”
两人入座,黄绅端上茶来。李也辰道:“本官初到此地,于此地风情民俗所知甚少,听闻员外是本县望族,因此前来拜会一番。”
黄金甫道:“不敢当。大人有何吩咐,老朽定当尽力,也是为君进忠,为国效命啊。”
李也辰含笑客套了几句,两人说着些不着边际的话,说着说着便说到黄绅身上,李也辰便道:“看令公子一表人材,年庚不知多少?”
黄金甫道:“大人谬奖。犬子今年刚及弱冠,不甚懂事,言语倘有失当处,还望大人海涵哪。”
李也辰道:“员外过谦了。对了,听令公子说妻子去年仙逝了,不知续弦了没有?若是没有,本官他日打听得哪一家的姑娘好,也可作个媒人。”
黄金甫笑道:“多谢大人费心。年前娘娘已赐了婚,下月便要成礼了。届时还请大人赏脸,来喝一杯喜酒啊,呵呵。”
李也辰亦笑道:“那本官要恭喜员外了。”
两人谦让了几句,李也辰忽地话锋一转,道:“听闻令公子前妻是被人谋害而死的?”
黄金甫脸色微变,叹了口气,道:“是犬子无福啊。我那媳妇真是个好媳妇啊,可惜年纪轻轻的,竟遭了毒手,可惜啊!”
李也辰亦叹道:“确是可惜啊。却不知为何姐姐要杀妹妹,既是亲姐妹,未免太过狠心了。”
黄金甫道:“大人有所不知,那金福氏因嫁的丈夫是个废人,便起歹心谋死了丈夫。谁知此事叫我那媳妇知道了,她恐事有泄漏,就……唉!”
“哦?”李也辰道:“确有其事?”
黄金甫道:“是我那媳妇亲口所说,还能有假?唉,只怪我当时没能提醒她小心在意,但是……谁又想到那妇人竟如此歹毒?”
李也辰亦叹了两声,又道:“令媳的尸骨还没有找到么?”
黄金甫道:“多谢大人费心,前月已找到了。”
“找到了?”李也辰道:“不知是在何处找到的?”
黄金甫道:“在桃花巷后边的水塘。唉,没想到她把媳妇推进了水塘里,还拒不肯说,可怜找到的时候已经只剩一具枯骨了……”
出了黄家,李也辰便急步向县衙而去。
黄金甫的意图他已明白了,他是要把柔绯的死作成铁证,此时若被他找到柔绯,必定会下杀手。即便柔绯躲过此劫,他也会一口咬定柔绯已死,此人定是假冒云云。设若堂审时巡案亦偏袒黄家的话,李也辰便是毫无办法。
如今却该如何是好?
回了府衙,李也辰便向牢房而去。这几日他几乎日日都要去一遭,徐大姐见了他已见怪不怪了。开了门,也不用问,便直接往里走。
李也辰边走边道:“大姐,昨天给大姐的药膏给福夫人用了没有?”
“用了。”徐大姐头也不回地答。她此时与初见李也辰时相比,语气已好得多了,虽然听起来仍是冷冰冰的。
明绯这两日听李也辰的步声也听得几乎习惯了,徐大姐开了门,也没有说话,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便走了。
明绯抬头叫了声“大人”,算做招呼。
李也辰点点头,在明绯身边蹲下,道:“夫人,在下要为夫人接骨了,会痛一些,夫人忍一忍。”
明绯笑了笑,没说什么。她未说话,李也辰却明白她的意思:断腿之痛都曾忍过,这又算得什么。他亦向她微微笑了笑,然后吸了口气,全神贯注,伸手掀开了盖住她双腿的被子。
昨日已涂了药膏刺激她已有些萎缩的小腿,待接骨后再加调治,还是有治愈的希望的。
李也辰双手扶住她一只小腿,轻轻动了动。他动作虽极轻,然而断骨之痛连心,明绯虽不哼一声,却已冷汗淋漓。
李也辰抬头看了她一眼,便又低下头来,手上略一用力。随后另一条腿亦是如法炮制。盖好被子,他站起来,突然开口道:“何苦。”
明绯不语。旋即自嘲地笑笑,“死要面子,确实是何苦。”然而言下之意,竟有些自负的意味。
李也辰皱眉,没再说什么,仍是道:“夫人静养,告辞。”
出去交代了徐大姐继续照顾她用药,李也辰便回了后衙。
第8章 八、大牢夜袭
李也辰回衙后便在内室里一直坐到深夜,直等到莫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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