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瑶反过来劝弈胜说:“大姐,别说我带着一个孩子,你一个大姑娘,不是还单身?我还奉劝你,早点找个心爱的人结婚吧。”弈胜惨淡一笑,说,“心比身先老,我的心早就老了。”瑶瑶看着墙上的照片,说:“那我的心,随弈凯早就死了。”
修房子的钱还是没凑齐,可雨下个不停。屋里到处湿漉漉的。看着屋里大大小小的盆,瑶瑶拿出弈凯留下的照相机,直奔了委托行。她的想法是,先送委托行抵押一下,周转一下钱修房子,等有钱了再赎回来。
说来也巧,那日,志豪约了拳师傅去旧货铺子淘旧货。志豪自信,说慧眼识珠的人,是能在灰扑扑的老旧货堆找到无价之宝的。
忽然,他一眼发现柜台上那台熟悉的德国“蔡司”相机。志豪抑制住心里的激动,志豪认识它,它是当年辽沈战役的战利品!来不及细想,这物件如何会流落到这个委托行,他霍地拽住那个瘦骨嶙峋的售货员,听说报价400元。拳师傅咋舌:“哎呀,二个机床工人月工资48元!”志豪接着问什么人来委托这个相机的。那售货员警惕地说,“我看过证件的,人家是正经人,是个年轻人!”志豪说,“这相机我要了,等我回去弄钱,很快就来!”售货员道:“只留六天,人家只押不当!”苑志豪匆匆赶回家,打开收藏柜,拿儿件东西,又风一样地走了。
瑶瑶手里握着钱,沮丧地一步一步地回家。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当年和弈凯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往事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她突然感到后悔,后悔自己把那个似乎还带着爱人体温的照相机抛弃在那个灰扑扑的地方。
没一会儿,赶巧香茗跑来,交给她一沓修房子钱,凑齐了!瑶瑶一愣,接过钱,来不及向婆婆说声谢谢,转身就跑。
委托行中满头大汗的志豪,打算用几件老货换这台相机。正说着,师傅一抬头,啊呀一声:“侬哪能又来了?”志豪沮丧地问头看一个女孩满头大汗地跑来。师傅打趣地说:“侬的相机被人家盯牢了,姑娘!”
志豪一下认出了她,蓦然,瑶瑶的脸色白煞煞。一刹那志豪看这个女孩,坦荡天真的眸子,充满了忧郁,饱含受惊的张皇。瑶瑶也看着他。
志豪的火顷刻间就要狂泻而出。他问,“这照相机是你的吗?”瑶瑶紧紧抱着相机:“对不起,我不卖的!多少钱都不卖,对不起。”瑶瑶忽然就哭了,伤心地哭道:“这,是我爱人留不的纪念品!我只有它了……”拳师傅不知何故,赶快开解姑娘,“你别哭呀,我们是跟你谈谈,没别的意思,我们不欺负人的。”
志豪看着哭泣的瑶瑶,动了恻隐之心,说:“姑娘,没关系。这相机是个老货色,快90年了。它比我活得还长!好好保存它吧!”而后,他转身走了。
志豪独自在江边,徘徊到很晚才回家。他直接进入卧室,瘫在床上,长长地嘘了口气。香茗奇怪地问,“讲卫生的绅士,你还没洗手,刷指甲呢?”志豪半醉半醒闭眼道:“香茗,我今天,看见弈凯和瑶瑶了!我看到了!我,我不是花岗岩脑袋,不是的……”香茗说:“哎,你说啥疯话?你今天喝酒啦?”志豪一动不动。
香茗嘟嘟嚷嚷:“你花岗岩脑袋!弈凯?老苑你一生中错过太多事,你在哪里错过了弈凯,你还要错过你的孙子吗?”志豪仿佛没听见。香茗转身走开了,霎时,一行热泪,自志豪的眼角流淌下来……
刚有点缓和的迹象,夫妻又为了一只手表吵了起来。
因为筹集瑶瑶修房子的资金,香茗卖掉了丈夫送的结婚纪念品瑞士表。志豪生气地与她大吵。
香茗这回实在忍不住了,爆发地说,“你伤透了我的心!为了这个家不要再拆散,我一直忍让,顺着你,你打孩子,不比孙子回家,我都顺着你。你买那些古董破烂,连眼睛都不眨巴一下,像个资本家,可给自己的亲人花几个钱,你就是一个周扒皮老地主!比割你的肉都心疼!对亲人你冷漠无情,对朋友你心不厚道。我实在受不了,咱们还是分开吧!”志豪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好似被一个炸雷打着了。
香茗平静下来了。她能明显地感到他的锐利目光。在那个瞬间,她长久以来感觉失去的东西,真的不在那儿了。那些他们婚姻生活里弥足珍贵的东西,好似都躲起来了,她看不到它。她的心狠狠地疼。
听到母亲的这句话,弈胜和弈佳冲出房间,无可奈何地拽住母亲。
在孩子们眼里父母是不能分开的,他与她,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紧密的、血肉相连的关系。然而,柏香茗早已被丈夫伤透了心,这一次,她是真的决定走了。临走前,她把家里收拾好,丈大衣服叠好,收拾得干干净净,有条有理。
在志豪眼里,也觉得香茗变了个人。她整天闷闷不乐,她不再是那个17岁便追随他的快乐的人了。时光流逝,去日留痕。香茗对志豪的爱,曾经是有着敬佩与仰视在其中,即使是那些为了理想的激情,也是因为志豪勾起了她深藏在内心的敬佩和仰视。而现在的志豪孤傲、刻薄,脾气乖戾,这是男子汉应有的胸怀吗?而香茗也不屑于与他走下去。
志豪比她想象得更复杂,更痛苦,他心里不是没有挣扎。挣扎地想了好久,终于有一天鼓起勇气去找瑶瑶。路上,志豪还顺便买了一袋水果。
瑶瑶开门,看着门外的老头问:“你找谁?”志豪眯缝着眼说:“我,找瑶瑶。我是苑志豪,我想打听一个小孩,弈凯的儿子……苑什么,我忘了,应当有七八岁了。”
瑶瑶怎么会不认得他呢,叫她负气道:“对不起,据我所知,他的儿子姓姚。”志豪愣住了:“姓姚?”瑶瑶说,“抱歉,您走错了!”志豪没想到,弈凯爱上的竟是这样一个倔强的女人。他把礼物放在了门口,转身而去。要强的瑶瑶倚靠在门上,顿时满脸泪水。
一回家,苑志豪怒气冲冲地问妻子,“香茗,我的孙子应当姓苑。是不是?”香茗不知所云,志豪梗着脖子说,“我问问不行吗?我没权利问吗?弈凯的孩子是不是姓苑?”香茗没好气地说:“他姓姚,随妈妈姓!”志豪说:“假如他不是姓苑,不跟我们苑家姓,我何必强求!”香茗不知他什么意思,说,“你也太强人所难了,人家当初报户口,你不认这个孙子,没办法只能报了姓姚呀!”
那天志豪走后,瑶瑶独自在灯下,拿出弈凯的照片默默对他说:“凯,我今天要告诉你,从今往后,我不会乞求你爸爸的爱了!我不去你家,决不!我不会原谅他的。死,不是遗弃,爱永远不会离开。我有亲人的爱,有你和我们在一起。凯,放心,我们都会活得好!”
接着,她写信给香茗:
“亲爱的妈妈,我要告诉您,我的人生不幸中的万幸是遇到了您这位慈爱的、伟大的妈妈!请您原谅我的唐突和无礼,我爱凯,庆幸我的人生最大的幸福是有了爱情的结晶。激情盛放得太浓烈,一生一次的极致,之后再也不能有了。现在,我们走了……”
瑶瑶带着孩子出了国,她舅舅在美国纽约接纳了她。
一天,苑志豪去上班,秘书小戴指一个包裹,说:“您的快件!本市。地址不详。”志豪打开一看,是他的那个老“蔡司”照相机。看到它,他觉得自己内心残缺的部分,该圆满了。
志豪静静想了想,急切抓起电话找香茗,打算明天星期天看戏,他还要请客。香茗问:“请哪个的客?”志豪是从来不轻易请客的人。
志豪说,“请瑶瑶来一趟,带着孩子,我可以见见他们。”香茗毫不客气地说,“晚了!晚了!八年了,你早干吗了?你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志豪愣愣的,以为她是故意赌气,便说:“哎哎你这个人怎么这样?气性够大的,列宁斯大林还犯错误呢!还要我下跪啊?你是想要恨我一辈子啊?是我花岗岩脑袋,还是你是花岗岩脑袋?你现在怎么变成一个毫不通情达理的老太婆了?”咣当一下扔了电话……
感情就是如此错位,原本是想要接近,反而越来越远了。
柏香茗还是决定和丈夫分手,她噙着泪交代细碎的东西:袜子,还有毛衣,你一看书,就忘了保暖,注意一定穿暖和一点;还有你喜欢的咸鸭蛋……
志豪将一份遗嘱交给了妻子,说:“我这一辈子,廉不言贫,勤不言苦!就是一个无产者,让你跟着我受罪了,对不起!你烦我,要和我分开,你要申请我只能签字。当初咱俩打仗的时候结婚,也没个结婚证书,人各有志,我也没办法留你。我昨天晚上想了一夜,我苑志豪无能,革命革了一辈子,儿子要革我的命,最后老婆要革我的命,孤家寡人是我的命,是我的报应,今后,我打算去单位住,你留在家里吧。”说完,拿着小包要出门。
这个举动震撼了妻子,粉碎了柏香茗打算离开这个家的决心。
4
心如先生的“叛徒”帽子终于彻底摘了,苑志豪不仅没感到轻松,反而大哭一场。至此之后,志豪更加拼命了。每天第一个到单位上班。
这天,苏眼镜欣喜若狂地给他打来电话:“老哥们儿,你干得不赖呀!哈哈!全力恢复科技队伍,大刀阔斧。这么快就将前方需要的特需部件攻关拿下。”志豪说:“我还嫌他们慢呢,慢得像个蜗牛!我别的牛不敢吹,保质量,保时间,中央给予很多任务,一定及时完成,及时到达大西北。”苏眼镜笑道:“我得给你请功啦!你可是功臣!”志豪道:“不值一提,我干的都是拾遗补缺的事。有我没我,照样行。”苏眼镜说:“谦虚啦?你不狂啦?”
志豪爽朗地笑了,“大江已经东去,千古风流人物统统被浪沙淘尽,一个小小的主任,连半颗沙子都算不上。”苏眼镜说,“志豪,你有新境界。”
志豪道:“新啥?天还是那个天,地还是那个地,人还是那个人!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你,我,老夏,还有老刘,都好好干,三人同心,其利断金。”
生活又变回来了。然而,香茗渐渐又觉得无法忍受了。每当志豪去上班,她去学校,两人都好似有了躲避的空间,心反而轻松一点,只要回家,便有压力。
当甩开膀子大干时,志豪深感军工事业人才匮乏。志豪的态度是:招收人才。我们当然敞开大门,不能六亲不认,搞孤立主义,一筐杏哪能没几个虫眼儿?所以,即使当年对他打击过的人,也不嫌弃。
因此,尽管时间条件都苛刻,一批一批特需部件均能准时完成计划。
对于中国的军工事业,他们天天在唱着狂想曲,说志豪像个野心勃勃的野心家一点也不过分。没有人能理解志豪对现在位置的感情,它的来之不易更增加了其中的感情成分和心理的含金量,这些年的蹉跎,跌跌撞撞,终于可以画上了休止符!志豪感到这将是他人生的巅峰,是人生的最佳位置,他前面的所有努力都是为了指向这个奋斗目标,他要在这个位置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志豪一头扎到基层,天天去车间视察,啥事也瞒不了他。
那天,他问那个新厂长:“我听说第一线技术职工的福利待遇不好,他们整天吃的是啥,哪有营养和精力?”厂长摇头说:“没办法,厂里也没条件,个人奖金也就这么多,僧多肉少嘛。”
志豪对小戴摆手:“小戴你马上给我发急电,找东北的老张,我的老部下,那个马夫老张。让他多多弄点黄豆和豆油来,分给大家。”小戴点头,问钱的问题。志豪哼道:“钱?他敢和我提钱?借给他一个胆儿也不敢呀,就说我说的!”小戴笑着去落实了。志豪接着对厂长加码给任务,说:“你们得像一台发动机,不,永动机!给我加班加点,这批特需部件,晚一天,我撤了你!”厂长诺诺。志豪又回头,半开玩笑半当真地说:“谁都知道我工作中敢想敢干。敢训人,你小心点!”
志豪又到造船厂视察,天天中午他蹲在大门口,和大伙一块吃盒饭。
听工人议论着,你一言我一语:“领导都和咱吃盒饭?少有。”“我光看报上说过,真没见过。”“走个形式而已,一转身就走了。听说局长、处长有几个点儿,天天奔那儿吃吃喝喝。”“不吃白不吃嘛,有吃我也吃!”听了这些牢骚,志豪扒拉扒拉剩下的饭粒,起身,下决心摸摸情况,整顿这不正之风。没多久,对这现象的门门道道有了数。他富有特色的军人步伐从走廊里走过,一定会让大楼的每个人如同听到战鼓。他的刚性风格,很快在全系统闻名。
这天开会。志豪看着前排的中层干部,对面有手里把玩着进口火机的一位局长,吐着烟圈,此人衣着总是很时髦。志豪便问他:“黄局长,你的打火机多少钱?”局长笑笑说没几个钱,进口的。志豪伸手,说:“让我看看。”局长堆起了笑纹,递过去问:“您,也收藏打火机?”他很高兴跟头头有近距离交流的机会。
志豪看了看那东西,说:“这是925银的,表面外壳,光泽不错。机体好,里面镀金,很昂贵呀?”局长听他很在行,献媚地笑得更灿烂,说:“送给您吧,你真识货呀!”
不料,志豪转而冷笑道:“对外交往,礼品上交,内部超过500元算行贿,你想置我于何地?”顿时让局长面红耳赤。志豪接着厉声问道,“你一个月工资多少?”那局长立即收敛了身子,手不知往哪摆,拿出小本子,开始做记录状。
志豪又声色俱厉地说:“你是一把手,开会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就属于站没站相的人,我不知道你管的那一摊子的业务和你把玩这玩意儿,哪个水平高?你的名字在我脑子里挂号了!给你一个月时间,我专门去听你汇报业务怎么策划发展。我可提个醒,若思路清,合实际的话,你可以继续干,如果玩花活儿,在正事上不用心,你的位置要让位给有能力的人来干了!”一席话,会场肃然,惹得底下人纷纷议论道:狠呀,真敢唱黑脸呢!
从此之后,这群干部都不敢去饭局了。
★ 下 部 ★
第二十四章
1
A098工程的攻坚战进入紧张阶段。沪江机关大会议室天天挂满了图纸。真有当年打仗的气氛,这是志豪喜欢并且梦寐以求的气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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