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顿时没了声息。
水晶帘一阵响动,进来一个眼含笑意的华服俊俏公子,正是闵家二公子闵瑞。
闵珏上前行了礼,“二哥。”
一时闵瑞还礼毕,兄妹二人喝茶闲话。
“翡翠在这里没淘气吧?”
半晌,闵珏才反应过来是在问那只鹦鹉,“哦”了一声,“它现在叫绿毛。”——为了这名字,绿棋还恨恨地找她磨了半天牙,因其他丫环都拿这打趣她。
闵瑞一愣,抬起头望候了一下爱鸟。
鹦鹉还一脸呆滞地蹲在那里,两只绿豆小眼睛却滴溜溜转动着,拼命地向前主人发出求救的信号……
他当即就乐了,不过送给妹妹的东西他是从来没想过再拿回的,假装没有读懂鹦鹉的表情,咳了一声转移话题,“上次那个人,怎么得罪你了?”
这是自那天雨巷事件后,半个月来,闵珏第一次被人当面问及和季真有关的话题。
她不自觉地脸上一热,只含含糊混地回了两句。只说上街时不小心起了冲突,被其得罪了,打了一顿出气也就罢了。
闵瑞暗暗将她有些不自在的表情收入眼底,却识趣地并未追问,自袖筒里掏出一件东西递给她,“这是乐昌公主的生辰宴请帖,送到家里的门房去了,今日来给母亲请安,正好帮你拿了过来。”
乐昌公主是今上的长女,因两三岁上其生母云妃便因病去逝,太后便留在身边亲自教养,又深得帝后怜惜。
偏偏这位万千宠爱在一身的公主,姻缘却不怎么顺当。第一嫁普天同贺,没多久,驸马爷便英年早逝;第二嫁风光依旧,偏又感情不笃,不久前才由大理寺调停和离,从陪都回到崇观。
闵珏讶异地接过帖子,她跟这位大名鼎鼎的公主陛下没有半点交情,“只我一个人有?还是咱们都有?”
“我也有,三弟也有。”
言下之意,是除了闵家老大,其他人都有。
闵家大哥闵珩,两年前已经娶妻生子,夫妻感情甚好。
闵珏想起了在坊间听来的小道消息,不由抿着嘴道:“听说公主陛下现今正在物色第三任驸马,二哥你可要好好表现。”
闵瑞伸指弹了她的头一下,“像我这般粗俗不堪之人,公主陛下哪里会瞧得上眼?”
闵珏捂着脑袋,无语地扫了眼对方头顶的金丝篆绣束发带,身上的五色祥云织锦袍,脚下的百鸟争春麝皮靴,真是处处流光溢彩,美不胜收。
才几日不见,闵瑞对华服美饰的执念显然又上了一个新层次。
二哥,公主瞧不上你只有一个原因——站在你身边,怕是天仙也会自惭形秽吧!
闵瑞如今在五城兵马司领着差事,只告了半天假,不能逗留太久。
才走到门口,他又笑眯眯地折了回来,“好妹妹,那副《山居秋晚图》,二哥等着急用,还有,库房里新来了几匹縠纹蝉翼纱,听说很不错。”
闵珏不禁莞尔,点点头,“知道了,晚间就要了给你送去。”
几个哥哥都是这样,每次看上了父相的东西,自己不好去说,都支使她去讨。
闵珏淡淡一笑,将那张绛云闪银纹描边的帖子,顺手丢在了案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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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昌公主第一次出嫁时,皇帝在崇观城里赐了府邸,当时还叫御赐驸马府……如今昔日主人再度归来,重又改换了门头,却只能称作公主府了。
府邸是年前才重新修缮过的,端的是富丽华美,难描难画。是夜,正值公主廿二芳辰,府内处处张灯结彩,一派热闹气象。
闵珏在侍女的引领下,走进等候的小花厅时,里面已有了十几个女孩。
去年她快要及笄的时候,开始陆陆续续地收到邀请的帖子,无非就是赏个花、游个园、吟个诗什么的,十分枯燥无趣。
实在是推脱不掉的,闵珏就去站上一站,但次数着实有限,以至于这崇观城里的世家闺秀们,她实在是连个脸熟都混不上。
至于今年……咳,流言猛于虎也,不提也罢。
所以,见她走进去,大部分人侧目扫过时,脸上都露出了些许疑惑之色,但很快就被掩饰住了。
屋里的这些女子,看似或站或坐十分随意,仔细观察便知道内中大有玄妙,都是一个个壁垒分明的小团体,相互之间井水不犯河水。
正在她犹豫之时,忽然听到有个人在叫,“珏妹妹,来!”
闵珏举目望去,西墙下围站着几位小姐,想是之前正在品评墙上的画卷,其中略显年长的那个,正在冲她招手。
与此同时,闵珏极为敏锐地捕捉到了,坐着喝茶谈笑的几位小姐面上一闪即逝的傲慢和鄙夷。
那个跟她招手的人,是国子监孙大人家的长女孙瑾,因闵珏出席的为数不多的几次游园会,她都在场,所以勉强算是认得。
唉,她暗暗地想,可惜世家公子们都是有眼无珠的俗人,重颜色而轻才学,令得这位少时便有才女之名能出口成章的闺秀,都快二十了仍是待字闺中。
闵珏慢慢地走过去,这种情形之下,有个熟人总是好的。
等默默地听了半晌话,闵珏心里已经有了计较。
坐着喝茶的,是几位郡主们,窗前赏花的,大约是世袭公侯家的小姐们,而她身处的这拨,父亲官职就没有超过正二品的,怕是从前都是乐昌公主小圈子外沿的人。
哪里都是这样,有抬身价的,自然便要有捧臭脚的。
无形中被拉低了层次的闵珏,并没有半点不悦,反而暗暗地松了口气。混迹在这里,不会被人找茬挑刺,起码比较安全吧。
她始终没想明白,为什么公主会给半点交情都没有的她发帖子,偏偏帖子上又镶着代表皇族身份的纹路,让她连拒绝的权利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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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摸半个时辰之后,便有公主府的女官,一路引着她们到了宴厅。接下来仍是漫长而枯燥的等待。
闵珏是歇过午觉时出了门,在马车只吃了几块糕点,到了这时,早已是饥肠辘辘头晕眼花。
直到戌正时分,距离帖子上拟定的开筵时间足足过去了三刻钟,寿星女总算露了面。高髻华簪,一袭耀目红衣,端坐上首受了拜礼。
红唇含着笑意,听完了众人恭贺芳辰的吉祥话,乐昌公主忽然问:“哪个是闵左相的爱女,起来让本公主瞧瞧?”
闵珏饿得肠子快打结了,一直蔫蔫地低着头,并未看到乐昌公主的脸,听到声音,心里不由咯噔一声——竟然是那日的红衣女子,怪不得当街打马那般肆无忌惮呢!
听见自己被点了名,她忙起身行了福礼,嘴里说着臣女不敢,慢慢地抬了头,感到两道审视的目光斜斜地睇了过来。
乐昌看了一会子,噗嗤一声笑出声来,“母妃惯会骗人,说什么沉鱼落雁绝色倾城,依本公主看,明明就是个白白胖胖的小肉馒头……”
语言已经无法表达闵珏内心此时的震惊。
原来召她前来,只不过为了一句话而已。这些人该是有多么吃饱了撑的,才能无聊至此。怪不得闵蓝氏从小到大百般叮咛,千万别跟皇族的人扯上任何关系。
在席间众人的掩唇窃笑声里,闵珏愣愣地红涨了脸,又低低地垂下头,“公、公主说的是。”
乐昌原本自恃美貌,心心念念地想要和传说中的“崇观第一美人”一较高下,哪知见了真人,却是大失所望,连半点比拼之意都没了。
她笑得极是温和,“坐吧,莫拘束。”
又不免含羞地想,那呆探花若是见了自己的女装扮相,怕是要魂飞天外乐不可支了吧?
筵席过半,有个女官模样的人,走到乐昌公主跟前耳语了几句,她便称头痛先行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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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公主府宴开两处,女宾这方由乐昌公主亲自招待,而男宾,大都是崇观城里适龄的世家公子们,则由与乐昌关系甚好的三皇子代为照应。
觥筹交错的东宴厅里,莫名其妙地便收到帖子前来赴宴的季真,被一个失手打了盘盏的侍女,泼了一身汤水。
他便以此为借口,起身先行告辞。
导引女官在前,季真落后了几步跟着。
没过多久,他便感觉到所走的路径不对,出言问询,对方却说没有错,这条是出府的近道。
不觉间又走了片刻,眼前已是花木纵深,人影罕至,甚至连路两旁的灯笼,都不若先时明亮。
季真心下疑惑更重,正思量对策,蓦地听见一声清脆的女子娇笑,从不远处的大树后面,闪出个一身红衣的女子。
他不免眼睛一痛。
今日这个场合,能穿一身大红衣饰的,还能有何人?季真忙低头,行了参见礼,“参见公主殿下。”
那女官早远远地站到一边守着,乐昌公主微侧了半身,算是未受他的全礼,“季真,你可还记得我?”
季真酒量浅,席上饮了几杯,虽然有些醉意,头脑却无比清醒,“公主金枝玉叶,岂是区区这等人有缘得见的?”
乐昌笑靥如花地嗔道:“你既没认出我,为何不敢抬起头来看看我?”
季真唯唯地低着头,“区区一介粗人,怕惊了公主大驾。”
“嘁,你少拿这些话来搪塞本公主,”乐昌微露不悦,不觉挑了柳叶眉梢,“三甲及第的今科探花郎,浑身上下哪里又粗……”
她毕竟嫁过两次,人事早已尽知,忽地想到一处,呐了半晌,竟然接不下去,掩着嘴格格地笑起来。
这一笑带着化不开的调戏之意,原本没往此处想的季真,猛地愣住了。
他万万没想到堂堂大颢公主,竟然是这般不自珍自重的女子,心里陡然涛起浪翻,季真不由得满面通红,两眼里几乎要爆出火来。
乐昌对他的情绪转换全然不知,只当对方是面皮薄,这倒是无妨,若是好生调*教,反而更添闺中情趣。
她正了正色,切入正题,“本公主起了爱才之心,有意招你为驸马,你可愿意?”
季真两手在身边紧攥成拳,咬了咬牙:“区区曾闻好女不二嫁,公主已有许氏驸马,又何来招赘一说?”
乐昌的第二任前夫家,的确姓沈。因怕两嫁不成于名声有碍,所以这次公主的和离之事,也只有消息极灵通的世家权贵们知晓。
乐昌耐着性子解释道,“许家早已经签了和离状,现在本公主是自由之身。”
季真听说,心中更增厌恶,“季真是粗野之人,怕是当不得公主美意。”
既傲且娇的公主殿下,满腔火气终于被点燃,因手边没有趁手的金丝鞭可用,只扬声怒斥道:“哼,敬酒不吃吃罚酒!”
季真只觉得身后一阵风动,暗叫不好,未及回头,啪地一掌便被劈晕了。
乐昌冷笑,冲那个俯身听令的暗卫道,“丢到井里,饿他三天!”
远远地,忽地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有女声在焦急地喊着:“珏妹妹,你在哪里,快些出来……”
那贴身女官忙迎头赶了上去,“站住!前面就是公主内院,乱闯什么?”
孙瑾站在一盏灯笼下,盈盈地福了一福,“这位姐姐息怒,实在太着急了,没有留意到。敢问姐姐,可曾见到闵左相家的小姐么?刚才我见她往这里来,才追了过来。”
“什么左相家的,右相家的,此地不是你能来的地方,速速跟我离去。”
没一会,女官引着孙瑾去了。
那孙瑾是国子监祭酒之女,早年被乐昌延揽在了身边,一为其素有才女之名,二为其性情老实可靠。
乐昌藏身树后,一想到可能被那懵懂的小女娃发觉了刚才的事,心里便如啮齿噬咬般,染了蔻丹的长指甲几乎要扎到树皮里去。
她皱眉苦想了片刻,被红衣映得娇艳的脸上,蓦地浮上一抹蛇蝎笑意,忙冲着虚空喊道:“来人!”
第八章
那女官带着孙瑾回到宴厅,孙瑾远远地看到闵珏,大大地松口气,快步走到跟前执起她的手,语气里带着责备,“珏妹妹,你跑到哪里去了,让我找得好苦。”
才孙瑾说席间憋气,要去散散闷,拉着她同去。闵珏去了趟恭房,出来就找不到人了。夜幕里,一条条碎石小径两旁点着明晃晃的红灯笼,看起来都差不多,她差点走岔了,听着席上隐隐传来的丝竹乐声,好不容易才拐了回来。
闵珏听她有数落之意,只当她是关心自己,哪里曾想到被对方暗算了,憨笑一下,也没往心里去。
那女官临去之时,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闵珏埋着头,悄悄理了理自个儿面前略显狼藉的杯盘,心想,公主府的人可真小气,饿了客人大半天,无非就是多吃了些,还要给人鼻子眼睛看……
一时上了寿面寿糕,筵席就算告一段落。
尽管后面还安排了赏月品茶等余兴节目,这些名门贵女们折腾了大半天,许多都体力不支了,闵珏这个事事不愿出头的缩头小鸟,自然也是随大溜的。
便有侍女引着她们出府,闵珏个子不高,腿又短,没多久便稍稍落在了后面。
其时,闵珏已经远远地看到了公主府大门上蹲踞的貔貅兽,只消再转过一个大影壁夹道,到了西角门,她就能坐上自家的马车。
哪知在转角的时候,她忽地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风裹住了,闵珏心道不好,才要大声呼救,胁下被人点了几下,张着嘴却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一个天旋地转,闵珏被那人麻布袋般地甩落到肩头,在猛地倒转了的混沌天地中,嗖地窜了上房顶……
闵珏骂不出叫不出,恨得咬牙切齿,一路又是抓又是蹬,还拿头使劲撞了几下,片刻不肯消停。
那人扛着她,像是没有感觉到般,脚下一停不停,他的后背硬如铁板,倒把闵珏撞得耳朵里嗡嗡直叫。
闵珏被人丢在草地上,疼得她呲牙,却硬是发不出声音。
枯井边,等得有点心焦的乐昌见是他,不由愣了一下,挂上甜笑,“怎么敢劳动你大驾?”
喉间逸出极其惑人的一声笑,那人摸了摸后腰,刚才被那捣蛋的小姑娘掐了两把,“闲着无事,活动活动筋骨。”
他的嗓音低而沉,像是隐着某种特殊的律动般,让人不自主地脸红心跳。
闵珏知道了谁是主谋,反倒是老实了,缩回腿,坐在地上一动不动。
其间,悄悄地抬头觑了眼绑架她的人,一张平板无奇的路人面孔,没入人堆里就再也找不见的普通,两颗眼睛却极是幽深,仿佛看一眼就会被吸进去。
那人感受到了她的打量,一偏头蓦地瞪住了闵珏,目光灼灼,像是带着钩子,闵珏心头一阵猛跳,下意识地便转了头。
那人唇角一勾,便不再看她,抱着双臂倚上棵树,一副闲人看热闹的架势。
乐昌冷冷地看了闵珏一眼,不再犹豫,厉声喝道:“剥去衣衫,丢到井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