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荷包里最后一文钱、甚至藏在靴筒子里应急的钱都掏空之后,桐九捧着一碗来之不易的黑药汁儿,灰头土脸地从后厨走了出来。
那黄连补血汤显然不是一般的难喝。才灌到一半,昏了半日的季真忽然腾地坐起,哇地一口,全数吐了出来。
这下子,不分两次喂服也不行了。
幸好,剩下的半碗药汁再次被强行灌下去之后,那人总算悠悠醒转。
趁着勤劳的小书童颠颠地又去洗碗涮灶的功夫,闵珏凑了上去,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哭腔:“是蓝四累赘,带累季大哥了。”
“哪里话。”服了药后,季真脸色稍显红润,可奈何腹中已经吐得空空如也,头晕目眩,总觉得似乎有两个小兄弟在眼前晃悠。
“明日我做东,略备薄酒,以谢大哥仗义相救之恩,” 闵珏扬起满是愧疚的小脸,一字一句地念,“你可一定要赏光,否则我一辈子也难以安心……”
在那真诚而期盼的眼神注视下——其实主要是因为缺血的脑袋还有搞不清状况——季真糊里糊涂地点了点头。
死罪可免,活罪难饶。
季大探花,就让小女帮你补上人心险恶的这一课吧 →_→
第四章
翌日,巳时三刻,闵珏在临仙楼外等候。
没过多久,季真果然如约前来,仍是昨日那一袭蓝衫,不亢不卑。和闵珏猜测得一样——他是一个非常守信且守时的人。
闵珏穿一件水云纹暗银织锦外袍,以同色缎带束了发,端的是富贵清雅——别看脸。
远远地瞧见季真,她笑着迎了上去,“这里!”
季真扫一眼那张憨态可掬的招财娃娃脸,在失笑之前,将视线迅速地移至脚下,“小兄弟脚伤无恙了吧?”
闵珏被问他得一愣,半天才恍然,两只脚分别用力踩了踩,既惊且喜道:“咦,似乎全好了!”
季真的笑意,终是浮在了脸上。
闵珏微微地窘,其实她是真不记得了。
吩咐红茗丢掉的那个古怪小药瓶,不知怎地被兴伯发现了,才知道药没问题,甚至比自家的消肿化瘀膏还要好些。因着某些私人因素,闵珏很是信任这位据说曾做过江洋大盗头子的老忠仆,睡前就少少涂了一点。
一觉醒来,身体全无异样,这事就被她浑忘了。
闵珏清了清嗓子,“季大哥身子可大好了?”
“好多了,”季真点点头。
“都说病去如抽丝,那庸……那大夫口碑甚好,大哥还是继续服上几贴四物汤,巩固巩固方好。”
季真紧抿的唇线扬得更高,“多谢劳心。”
闵珏想起此行目的,忙恭敬施了一礼,“昨儿个多承季大哥高义,仓促之间竟然忘了自报家门,着实该打。小弟姓蓝名玉,因家中行四,熟识的人都叫我蓝四。”
季真拱手回了礼,“蓝小兄弟客气了,我祖籍关州,上季下真,表字惟简。”
闵珏两只眼珠子转了几转,“若说这表字么,小弟倒是也有一个,就是‘偏仁’两个字。因不常使用,方才倒是忘了。”
季真无言以对地默了半晌,忽领会了个中真意,蓦地纵声大笑,“哈哈哈,蓝兄弟真会开玩笑!”
自打赏花宴后,季真足足卧床了一个月。
将将痊愈,笺花节那日被文公子拉去踏青,又失足跌得旧伤复发……
病痛还是小事,他苦得忍得,只是朝廷的诏令却迟迟未颁出,难免令他心事重重,许久没有畅达的笑过。
此际,略偏清傲的眉目陡然舒展,真是晈如月下青松、秀似雨后喧竹一般。
幸而,压着满头黑线的闵珏,只顾想着昨日那枪唇舌剑慷慨激昂的人是否被鬼上身了,并未这乍现的美姿容迷惑了去。
等季真止住了笑意,闵珏才呵呵地干笑了两声,“其实小弟就是个绣花枕头,腹中并无多少墨水。你瞧,这盏茶的功夫还没有,果然就露馅了!季大哥可别笑话。”
——这倒是真的,再这么酸文假醋下去,她的肠子都快诌断了。
寒暄过后,闵珏坚持要让季真行在前,自己略后半步,桐九和红茗则远远跟在后面,一行人逶迤进了临仙楼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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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仙楼并非寻常的酒家,而是一所私家园林。
上溯至太祖皇帝时期,这里曾是一位老亲王的府邸,因这人后来坏了事,所以城中无人敢购置居住,废弃了多年,直到几年前才被人接手改建,成为崇观城里有名的销金窟。据说,普通的一桌席面,也可抵中产之家几年的用度。
至于闵珏,她也是新开张之时,几位哥哥轮番做东道,颇为新鲜了一阵子。
闵珏选定的雅间,位置在中心处。
一个婷婷袅袅的美貌侍儿前头引着,几人沿着迂回的游廊慢慢往里走,其间小桥流水,翠峦锦嶂,美景宜人。
可也巧了,转过一片假山,迎面颤巍巍地走来一个人。闵珏见了,忙抢前一步,恭敬地行了标准的晚辈礼,“贾叔一向安好?”
那老头儿胡子都花白了,眼神也不太好,眯着眼睛瞧了半日,方道:“是蓝家小四呀!”
旬日不见,这老头的做戏功夫果又进益了。闵珏心下莞尔,表面却半点不露,一副后生见到长辈的殷勤小心模样。
老头儿随意问了些话,闵珏恭谨地一一答了,最后谦卑告辞。
等人走远了,她才直起身来,转头跟季真解释,是家父生意上的朋友云云。季真点了点头,对她的行为颇是赞许,于是态度上也更为亲近。
不远处,一尾金鳞噌地跃出水面,在平静的湖面上翻出一朵不大不小的浪花。
……蓝四钓鱼,信者上钩。
说起来,这临仙楼的新主人更是大手笔,竟然以人工之力在园中开凿出一大片湖,并引了附近山上的泉水灌入其中,沿湖遍栽各色瑶草琪花,四时美景皆可入画。
那些造型各异陈设精美的雅间,就如散落在湖边的宝石。
身处其中,一推窗就能看见粼粼的湖水。正值大好春光,碧波映日,花香清幽,叫人的心都跟着轩敞起来。
至于席面,自然也是别具特色。
一人一桌,每人面前一把乌银自斟壶,一个小小的冻鼎白玉暗香杯。壶里盛着新酿的青葡萄酒,色泽碧莹莹的,异香扑鼻。
菜式皆用晶莹剔透的水晶盘呈上来。
侍宴的侍女们,个个貌美如花巧笑倩兮,走马灯般地川流不息。清一色洁白的裙裾,梳别致堕马髻,点清新梅花妆,百灵鸟一样动人的嗓子报着菜名:
“凌波不过横塘路,目送芳尘”——这是清蒸紫驼眼
“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 ——这是熏烤乳雁翅
“美人娟娟隔秋水,濯足洞庭望八荒” ——这是换了个名字身价倍增的花生猪脚汤~
……
闵珏今日所定的席面是所有规制中最好的,各种山珍海货珍馐美味应有尽有。假若这世上有龙肝凤髓,她定也要点上一份,以表寸心。
这等事情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所以作陪的一概免了,只叫桐九和红茗应个景,分别坐在两人下首的矮几上,也是遥遥相对。
红茗虽做小厮短打扮,毕竟是女儿家,倒也是规规矩矩。而季真显然有虐待书童之嫌,桐九只矜持了片刻,见他家公子心情颇佳,便放开肚子大吃大嚼,脸上糊满了汤汁儿,抹得大花猫一般。
嘁,这等下人,将主子的脸都要丢尽了!红茗瞧不上,悄悄做了个羞脸的动作鄙视他,桐九哪里肯示弱,两人你来我往,眼刀噼里啪啦地,时不时就要瞪成乌眼鸡。
相对于两枚小忠仆方面的暗潮汹涌,其主人们这边,倒是言笑晏晏和乐融融,大有些相见恨晚的意思。
一开始,闵珏只说些崇观城里的趣事,她发现,只要一要转到新科啊仕子啊诸如此类的话题上,对面那位便有些不自在地岔开题目。
她心里冷笑着,表面却不动声色,从善如流地转了话风,只询问些关州的风物人情,故意时不时插科打诨,引得季真不时发笑。
季真不胜酒力,几杯过后便面泛桃花,澄澈的双眸里薄浸了一层水雾,比窗外碧清的湖水还要摇漾三分。
不知怎地,闵珏并不敢真正对上那似带着某种未知热度的眼神,她频频劝酒,做派十分豪阔——其实每次举杯之后,便巧妙地拿袖子遮挡着,一回手全折在旁边的漱盥里了。
有好几次,季真推脱的话语还未出口,闵珏已经早早地先干为尽,无奈之下,他只能硬着头皮往下灌。
酒至半酣,菜过五味,正是宾主尽欢之际,忽然有一个管事打扮的中年仆从快步走进来,到了闵珏跟前,猛地单膝跪地,“少爷,不好了!”
“做什么大呼小叫的,在贵客面前失了体统,”闵珏看了眼季真,见他并没有不悦的意思,才对着那人说:“有事快回,季大哥是自己人,不妨事。”
那人膝盖杵地不起,略一迟疑,抖声道:“小的们该死!老夫人又不见了!”
“娘亲?”闵珏面色剧变,身躯震了几震,霍然起身,厉声喝道:“一群蠢材!亏我出来之前还特地交代过……气死我也!”
那人不说话,埋着头只是抖。
闵珏不好意思地转向季真,“季大哥,你且稍等,我家去瞧瞧,即刻回来。”
季真站起来,熏然地摇晃了数下,手撑着桌子勉力维稳,“需、需不需要帮忙?”
“不用!不用!”闵珏连连摆手,一脸无奈地苦笑,“我娘……有些小孩子脾气,喜欢和人捉迷藏,只有我叫才肯出来。”
她小心翼翼地措辞,季真已经有些明白,“既然蓝兄弟有事情,不如改日再约……”
“别,”闵珏忙出言拦住,“听大哥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况且正聊得高兴,别因为我拂了兴头。”
她再四挽留,信誓旦旦说不过半个时辰即可折返,一片殷切可昭日月。这等事上,季真又是个面皮薄的,实在推不过,一时酒意袭上来,昏昏沉沉地应了。
闵珏于是告一声罪,忙带了家仆,脚不沾尘地去了。
且说季真这边,半个时辰早就过去了,桐九摸着撑得圆滚滚的肚子,看了看天色,“咦,到时间了,蓝公子怎地还没回来?”
季真才醒了酒,正负手立在窗前,闲看几只长腿鹭鸶在湖畔戏水,闻言只是嗯了一声。
美貌的侍女们走了来来了又走,衣袂翻飞如天边雪白的云彩。没人动过的菜式堆满了桌,要撤掉才能摆上新的。
桐九有些心疼,又羞于和那个美丽的侍女对视,半偏着身子扭扭捏捏地,“姐姐,莫要再上了,太浪费……”
对方嫣然一笑,又偷偷觑了眼窗边长身玉立的俊雅男子,心跳如鼓地纳罕,如此翩翩美玉郎,为何会有一个土包子的吃货随侍?
秋波有情,落花有意,怎奈何——
从头至尾,一贯谨守非礼勿视非礼勿听规矩的季公子,视线压根没有落在这些女子身上过。
又等了顿饭工夫,还是连个影子都没瞧见,季真确定蓝小兄弟被家事耽搁住了,遂吩咐书童道,“小九,不等了,你去结账吧。”
过得片刻,桐九哭丧着脸进来了,张嘴先打了个饱嗝,然后愤愤地痛斥:“黑店啊!七百五十两银子一顿饭,还是打了折的,太黑了!”
季真也有些愕然。
尽管银钱的事儿一向是桐九打理,他从不过问,可也知道七百多两不是一笔小数目。他想了想,又问:“带的钱不够?”
桐九绞尽脑汁地算了一番,两个人身上所有的银子全算上,再把他卖了,也不够。他摇摇头,“公子,还是再等等吧。”
季真踱了几步,慢吞吞地坐回座位,“也好。”
这桌席面的名头叫做“花好月圆”。
花好不好月圆不圆不晓得,反正主仆二人的脸色很是不好,眼睛倒是越瞪越圆了。
等啊盼啊,从红日当头一直忍到日薄西山,望眼欲穿地,又熬到了柳梢月上,眼瞅着就过了宵禁的时间,门外总算传来叩叩的敲门声。
桐九激动得差点喷出鼻涕,啊不,眼泪。
季真面上的神情仍是淡淡的,心里却也是着实松了一口气。
可……
想象是美好的,现实往往太残酷。
两个膀大腰圆的黑脸彪形大汉,堪堪从门里挤进来,两座铁塔般地一边一个,满脸横肉轻颤着,皮笑肉不笑地道:“两位爷,本店要打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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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别院,闵珏飞鸽传信,将一切安排停当。当晚便秉烛而卧,津津有味地看话本子到半夜。
翌日一大早起来,对镜一瞧,青黑两个眼圈颇觉满意,只是……
她往嘟起来的两腮上涂了一些粉,原先粉润的脸色就变了,苍白中还渗出一丝灰。才想让人给找件不是那么奢华的男子衣衫,思忖片刻,又放弃了……她的所有男装款式都是比照着闵家二哥的服饰做成,这事,难。
速速地收拾妥当,又风尘仆仆地上路了。
绿棋送至二门前,有些吃味,“小姐,你太偏心了!”明明从前都是她跟红茗轮换着伺候出门的。
闵珏见左右并无旁人,笑嘻嘻地掐了一把粉腮,“都怪姐姐生得太美了,扮男装哪有人会信呐?”
绿棋羞得直跺脚——她这主子,人前人后两个样,女装男装又是两个样,实在无良得很!
闵珏的青稠华盖车停在法华寺门口时,正值悠远的钟声响彻天际,寺里的僧人们刚刚结束了早诵。
知客僧将两人安置在偏殿的茶房内,一个极有眼色的小沙弥,一溜小跑着去叫正主。
季真自受伤后,就被安置在这里。这还是那天在医馆里,闵珏漫不经心地从小书童嘴里套出来的。这也给她传递了一个讯息——有人在暗处护着这根木桩,并且这个人绝对不容小觑。
因为,凭着闵家几位哥哥在都中的人脉网,一个月都没有将其找出来,这事显然内藏玄机……
不徐不疾的脚步声慢慢接近,闵珏忙大力咬了下舌头,眼巴巴地望住出现在门口的人影,“季大哥!”
季真显然没想到会是她。
“真是对不住,对不住,”闵珏低着头,尽量不去关注那张有些扭曲的俊容,怕自己一口噗出来,嘴里则连声道歉,“昨晚好容易将家母她老人家哄好,伺候歇下了,再赶过去,季大哥却已经离开了。”
季真本来就没往心里去,温声道:“不妨事,伯母安好,方是头等大事。”
桐九在身后探出头来,“公子……”昨日当做饭资抵给酒家的玉玦,那可是他家公子打小就没离过身的东西。
季真淡淡一眼将他瞥回去。
那颗沮丧地低垂着的小脑袋,让季真想起了家中的幼弟,他下意识地伸出手……
“季大哥,你用过早饭没有?”闵珏不着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