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有了小宝宝之后,蓝珏也算是母凭子贵,得到了不错的待遇。功夫也不用练了,宫主大人还经常拨冗来看望她们娘俩——虽然都是隔得老远,还皱眉扁脸的嫌弃。
孩子满月了,总要取个名字吧。来而不往非礼也,蓝珏将这个荣耀赋予了辈分最高的蓝凤凰。
哪知道,那极不靠谱的老姥姥哟,直接将小娃娃和大鸟一起丢进一个房间里。半个时辰后去看,小娃娃正趴在一架古筝上睡得口水直流,大鸟用守卫的姿态单脚站在一边,正风骚地用嘴梳理着身上的羽毛。
几年后,蓝筝长大了,向爹爹娘亲抱怨她的名字太没个性。季真连忙撇清名字不是他取的。蓝珏摊摊手,娃儿你就知足吧,没叫个蓝剑蓝刀蓝算盘已经是祖宗显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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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筝儿之后,初为人母的蓝珏,几乎所有时间都被填满。
宫里人从山下抓来的奶娘,总是淌眼抹泪地想自己的孩子,她索性吩咐把人放走,每天自己定时喂奶,要陪宝宝玩耍,闲暇了还要做各式各样的小衣服。
虽说迷花宫里也有专门的裁缝,可贴身的物件蓝珏还是想要自己做。当初蓝凤生请的教引嬷嬷颇为严厉,她的针线功夫还算不错。
如此一来,想起季真的时间也就寥寥可数了。
直到次年春天的某日。
这天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总觉得不踏实,一阵一阵的抽痛,做什么都沉不住气,才喝水打了茶盏,做针线时又几次扎了手。恍恍惚惚中,像是有人不断地在耳边说话,听不清说些什么,只是觉得心慌。
又过了几天,情形半点没有好转,而心底那人的呼唤声,竟然越来越微弱飘渺下去。
没多久,她收到白蘅的密信。
白蘅被赦之后,再不肯在迷花宫里待着,蓝珏就将他支了出去,让他去崇观城找兴伯。白小哥似知她心意,每每探得了季真的消息,就通过宫里的情报网,传回她这里。
去年秋天季真随着太子出征巽罗的事情,她是知晓的。此刻距离那时时日已久,她还当战事早已结束了。
信上却说,约摸半个月前,季真仅带着数十名兵士深入敌腹,至今音讯全无。蓝珏一眼瞥过,只觉得浑身冰冷,霎时跌坐在椅子上。
联系到前几天莫名的心绪不宁,她更是面如土灰——定是出事了。
从她所在的西南边隅到战事发生的北疆草原,相隔万里,山遥路远。
就算能求得姥姥的应允,有宫里的金雕代步,也要至少十余日才能抵达。到得那时,很可能见到的只是那人的尸体了。
终章
北疆。帕索美大草原
血红的落日斜挂在天边,沉沉暮霭笼罩荒城。
季真下巴上布满青黑的胡茬,眼窝深深地凹陷下去,更显得眼神亮得吓人。几天来,他不眠不休地指挥兵士加固防阵,率众伏击陷入阵中的巽罗士兵,纵使铁打的身体也快熬到了极限。
哪里有什么歇处,连稍大的石块也被搬去布防。空落落的大殿里,死一般的清冷沉寂,只有墙边散落着几块朽落的木梁残骸,暂时充当起椅子的角色。
额角贴住冰冷的墙壁,他阖目才想小息片刻,就听见有人在外面的走廊里奔跑,沉重的脚步惹起空旷的回声。
转瞬间,来人已经大跨步地冲入殿内,俊秀的面目微微扭曲,眼睛里喷着愤怒的火焰,“姓季的,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杀了我的流云!”
季真慢慢站起来,后背倚着墙壁,平静地迎着他的目光,两人在夕阳下残颓的冷殿里僵持。
桐九在后面追了进来,单膝跪下,“殿下,我家大人他几日未眠,还请体谅……”
“什么东西?这里也有你插嘴的份儿?”萧荣正在气头上,不耐烦地一脚踹了过去,吼道:“滚开!别忘了你奴才的身份!”
桐九闷哼一声,身子却是直挺挺地纹丝不动。
“小九,过来。”
季真启唇轻道,语调异常淡漠。桐九半丝犹豫都没有,起身站到了他身旁。
年轻的太子顿觉威严被挑衅了,面孔慢慢涨得通红,歇斯底里地叫:“反了反了!来人啊,把这个狗奴才给我抓住乱棍打死!”
季真靠着墙壁,狭长的眼睛里重又透出那股浓浓的倦意,像是对眼前的一切充满了厌弃。只是这一次,幽深的目光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闪烁了一下。
这种神情让萧荣想起他那终年阴沉着脸的父亲,发怒前的征兆正是如此,一时就有点脊背发寒,下意识地就想往后退。
可……他乃堂堂的大颢储君,未来君临天下的执掌者,怎能在一个奴仆面前低下高贵的头颅?
太子殿下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进退两难的窘境,不敢冲上去,不能退下来,一时僵在原地,殊是为难。
幸而此时,几个身穿甲胄的人扑进来,七手八脚地扯住他,齐齐跪倒痛呼:“眼下粮草耗尽,巽罗军队又久围不去,我等的坐骑都已充当了口粮,季大人下令杀掉殿下的爱马,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请殿下以大局为重,保重贵体为要!”
薄薄的暮光里,萧荣再度往昏暗的角落看过去。
那人微微垂着眼帘,恭谨地袖着手站在原处,就是他惯常的样子。除了先前那个晦暗复杂的眼神,并无半点逾越之处。
太子的虚荣心再度满满地膨胀起来,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就算是救驾有功,也不过是他们萧家的一个奴才而已。不过,他还知道什么叫适可而止,清了清嗓子道:“这次暂且记下,再有下次,哼哼……”
新鲜的马肉虽然粗糙难以入口,却令人精力充沛,萧荣中气十足地训斥完毕,在亲卫们的前后簇拥下离开。比之前番被季真找到时丢盔弃甲的狼狈模样,不知道意气风发了多少。
只是,似这般最后的风光,还能撑几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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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初,大军浩浩汤汤开到了边城,宣了皇帝密旨,太子才发现他老谋深算的父皇,把他给涮了一把。
密旨中,直接任命飞龙将军为统帅,全权指挥战事,而萧荣只担任一个督军的虚职。
边城的百姓们亲切地称北疆军为飞龙军,而其首领则被称为飞龙将军,取“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之意。
飞龙将军皆出身厉家。这个古老的将门之家,自太祖时期便世代戍边,战功赫赫,忠心耿耿。老将军于几年前战死。父死,子继。现任的这位是大颢最年轻的将军,因自幼便随其父戍边,和巽罗人周旋了十余年,虽不若已故的老将军那般沉稳老辣,也是骁勇善战足智多谋之人,在北疆军中威信极高。
皇帝的顾虑很周全。北地苦寒,远征军又长途跋涉,多有水土不服,并不适合担任战争的主力军。可年轻气盛的太子殿下,被皇帝的不信任冲昏了头脑,并不能了解这番苦心。
接下来的几个月,整编后的新北疆军严格遵守飞龙将军的命令,固守城中,并不主动出战。
这可把建功心切的太子殿下给憋坏了。再加上他几次收到来自崇观的信报——开始参与政事的三皇子五皇子几桩事办得漂漂亮亮,得了皇帝的许多赏赐——而他这里,不仅半点功绩没有,军中众将士也只听那个比他大不了几岁的狗屁将军的话,却多不服他。
终于,在某天夜里,立威心切的太子殿下,率了几百亲卫骑兵,纵身扎入了一望无际的帕索美大草原,冀望一战凯旋,捉住个把敌军首领,吐气扬眉慨而慷。
太子失踪的消息在第一时间被封锁。
若是出动大军去找,必然会打草惊蛇,引起更大的麻烦。万不得已,季真只能率领一小股兵力,带上军中的向导,装扮成到走私货物的巽罗人,苦苦寻找,终于赶在全灭之前,救出了被打得七零八落的太子及其残部。
后来,他们苦战多时突围而出,在向导的带领下,来到了这座荒废已久的古城。
季真利用现有的条件,草草布置了几个简单的防御阵法,本是无可奈何之下的权宜之计,却骇住了那些从未见识过奇门遁甲之术的巽罗人。
眼见着派进城中的探子,十有八九回不来,偶然有一两个回去的,也多被折了脚损了手,面目惊恐,而口中胡言乱语的描述,更是如同遇上了魔怪一般。
这样一来,更被认为是大颢的妖法邪术。来追击他们的这支巽罗游兵虽然人多马壮,却因为心存畏惧,不敢成群结队地冲进来,只在外面将荒城团团围住。如此一来,倒是为他们赢得了几天的时间来加固防阵。
双方僵持了几天,口粮耗尽,季真不得已,才下令杀掉伤重无法救治的战马,哪知却触了萧荣的逆鳞,遭来一番质问和斥责。
趾高气昂的太子殿下并不知晓,几个派出去求救的信使都被立时斩杀,外面的巽罗游兵已经封锁住了所有出口,将整座荒城围得如同铁桶一般。他们和外界彻底断绝了联系,如同笼中奄奄一息的困兽,等待随时掉下来的屠刀。
甚至,不必敌人动手,再过上几天,他们就会饿死或者渴死在这里,化作累累白骨,被脚下无穷无尽的黄沙掩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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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声渐远,偏殿重归冷寂。
季真缓缓地跌坐下去,桐九见他额头布满细小汗珠,暗道不好,凑过来查看他的伤势。缠臂的粗布上,果然又渗出血迹来。
最后一点金创药,前日都被那混蛋太子喂了那匹重伤的畜生,桐九忍得肺快要炸掉,才没有破口大骂出来。
桐九拿布角轻轻沾了水,小心翼翼地擦拭已经开始化脓的伤口。几日前在掩护突围时,季真被流箭射中手臂。伤的是右手,因昔日的旧伤尚未完全恢复,又拖延了这几日,一只胳膊竟是完全不能动了。
这是他们最后半袋水,还是当初桐九偷偷藏下来的。季真的水袋都拿去分给了萧荣和他仅存的部下们。在被围的这些日子里,那位始作俑者的太子爷每天还要梳头净面;而他家公子,日间加固夜里巡防,也只舍得在最渴的时候润润嘴唇。
季真半侧着脸孔,目光投在殿外。
那里的空地上,有一株风干的胡杨,早已死去却不肯倒下,以一个异常荒凉的姿势,孤零零地矗立着。
觉得累,无论是身体还是心。前所未有的疲惫和无力感铺天盖地而来,压得他透不过气。
莽苍的荒原上,夕阳燃尽了最后的一点火光,光线瞬时黯淡下去,模糊了他脸上的表情。大殿里,响起一声低低的喟叹。
在生命即将走向终结的时候,你会想起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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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微明的时候,巽罗军擂响了战鼓。夹杂在闷重的鼓声间,有一道苍老的声音,那低沉而晦涩的吟唱,像是一种远古的咒语,隔着很远的距离,竟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随行的军中向导听见这个声音,脸色不由大变,面朝东方跪在地上,口中祷祝不止。
他的举动很快在惴惴不安的兵士中引发骚乱。萧荣闻之大怒,拔剑曰:“动摇军心者,杀!”
一行人能活到今日,这位向导的功不可没。倘若没了此人,他们想在无边无涯的草原中找到回去的路,机会更是渺茫。
左右拦他不住,正闹得一团混乱,季真冷漠喑哑的声音响起来:“既然殿下一心求死,你们也不用拦了,早早自尽总比蒙羞被俘强些——”
“姓季的,你说什么?”太子像一只小型喷火龙般,两眼瞪得要眦出眼眶。
回答他的,是一声嘹亮且高昂的号角。
巽罗人也并不是一味苦等的憨大头。休战的时间里,他们悄悄请来了族中尊贵的巫师,刚才的吟唱声,就是她在用秘术破除大颢人的邪法。
霎时间,战鼓喧腾,喊声震天,巽罗人的强攻开始了。
这并不是一场实力相当的战斗。
一方是人多马壮以游猎和掠夺为生的蛮族,体格膘健,个个是天生的战士;另一方则是饥寒交迫伤弱不堪的大颢士兵,水米未沾牙,甚至多日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他们所依仗的,不过是几个草草布置的防御迷幻阵法。
当对巫神的膜拜战胜了对邪恶的恐惧后,蛮族嗜血的天性更是被激发出来。
“报!东南方有三根木桩被毁——”
“报!巨石阵的阵眼被对方用铁锤抡碎了——”
“季大人!坎门危急——”
季真凝着一口真气,脚踩九宫方位,半虚幻的身影如穿花蛱蝶般,在一个又一个缺口上奔波不休。可他终究是力量有限,随着时间的推移,各处阵法上的破绽越来越多,缺口越拉越大,眼见便要回天乏术了。
桐九在阵法再次运转之前拦住了他,声嘶力竭道:“再这么下去,大家都要死在这里!公子,你自己强行突围吧!”
季真牵起嘴角,勉强笑了一笑。
桐九看着他嘴角细微的弧度,不由愣住了。他家公子,有多久不曾笑过了?就这么一愣神的功夫,季真袖一把脸上的血,又赶往下一个破绽点去了。
随着战斗的白热化,境况越来越艰难。连太子殿下也拔出他的宝剑,加入了御敌的行列。
季真一边修补缺失的防御阵,一边还要应付源源不绝冒出来的敌兵。手里的大刀砍得卷了刃,夺一把接着来;眼皮被喷溅的鲜血黏得睁不开,那就闭上,紧靠着耳力听声辨位。
可武功再好,也有力气用尽的时候,他的意识在一点点地丧失,神智也渐渐模糊了,只是凭着坚韧的本性,还有心里说不清道不明的一点信念,固守着,坚持着……
“哪里来的怪东西?”
“啊!是只大鸟,它冲下来了,冲下来了!”
季真抬起头,擦擦眼睛,往朝阳初升的方向看去,一线极速的暗色流光映入眼帘。距离近了,才发现那是一只灰色的怪异大鸟,宽大的鸟翼上竟然坐着一个女人。
他的女人。
在梦境和现实的边缘,无数次浮现的那双月牙眼眸里满是焦急和热切。她脸上尚挂着一抹灿烂的微笑,那般的生动明亮,是他所有信念和力量的源头。
血与火的交织中,他们在对方的眼睛里,只望见了彼此。
你在,我在。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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