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季真这样的神情面前,她根本无法说出拒绝的话,只觉得心里钝钝地疼。
就算认了宁越做义父,蓝珏也从不觉得那代表什么。由小到大,她就是为了目的可以不择手段的性子,自然不在乎名义上再多这么一个便宜爹。
她原本的打算是,等季真伤一好,两人各不相欠,她便能心无旁骛地作别,继续她的逍遥快活之旅,直至顶不住蛊发的那一天。
是,由崇观出来,蓝珏从头到尾就没想过彻底解蛊,只想在离去之前狂欢一场,好好看看这个美丽却也凉薄的世界。
被季真揽在怀里轻轻拥着的这一刻,蓝珏第一次动摇了。
她甚至开始盘算,不如瞒住他,悄悄地找白蘅或者其他什么人解了蛊毒,再回到他身边来……
这念头只是在心里闪了一闪,蓝珏便狠狠地啐了自己一口。如果真的那样做了,她有何脸面再站在他身边?
这怀抱温暖得让人想哭,蓝珏微叹了口气,“他日,我若不在了……”
季真的身体僵硬了下,不过很快他就轻拍着她的背,以微带责备的语气道:“好端端地说这些做什么,看来红茗丫头说的没错,你没事就喜欢胡思乱想。”
蓝珏老老实实地伏在季真胸口一动不动。也只是坚持了片刻功夫,就重又开始执着于这个问题,“如果,我是说如果……”
迅雷不及掩耳地,一根修长的手指轻点在她唇上,在那微凉的唇瓣上轻轻摩挲着,辗转着,让毫无准备的蓝珏轰地便红了脸。
季真奇招奏效,曜石般的黑眸中终于浮现一丝笑意,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如果我走在前头,自然希望你好好地缅怀我几年,然后再找个良人,欢欢喜喜地过下去。”
“那就是说,如果走在前头的那个是我,你也会这么做?”蓝珏仍闷在他怀里,声音便有些瓮声瓮气的,丝毫没留意到自己话里已经染了浓浓的酸意
季真闻言,眼中的笑意不自觉地更浓,下一刻,他澄明的眸色慢慢转为深沉,潜藏在眼眸深处的痛楚也愈加深重,良久,他才轻轻唔了一声,“等到能忘记的那天,我会的。”
不知道为什么,得到了自己想要答案的蓝珏,不仅没有想象中的开心,反而有想打人的冲动。她的手指恰好勾住他的一缕头发,便泄愤似的偷偷拽了几下。
因为日子特殊,季真并不像往常那般梳着简洁的发髻,而是将一半发丝归至头顶,束了玉冠,另一半则是自然披拂下来,像一匹墨色的长缎一般。此刻被她扯得头顶连连作痛,不由得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我娘想见见你。”
天不怕地不怕的蓝姑娘顿时慌乱了,猛地抬头,砰地磕到了季真的下巴。
季真吓人不成,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心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赶紧将她在怀里束紧,轻声在她耳边说道:“我娘想抱孙子想疯了,就算是一头小猪去了,她想必都是高兴的!”
蓝珏这才放下心来,半晌,才明白自己被捉弄了,左挣右扎却逃不开季真的束缚,“喂……”
话音未落,张大的眼睛骤然凝固住。
原本更亲密的接触,季真一心想等婚后的,可谁知计划赶不上变化。两人唇瓣相贴的那瞬,他也有片刻的失神,暗暗自责不该如此唐突,要是,要是吓着她可怎生是好?
然后……他的理智也就到此为止了。
唇畔传来的滋味如此甜美,令他素来清明的脑袋里顿时乱成一团浆糊。他只能顺应着本能的召唤,辗转吮吸着那微凉的唇,掠夺,攻占,深深汲取着对方身上的气息。
她在他怀里微微地喘息,季真的左手扣在纤细的颈间,支撑着她的重量,越多越不满足,情不自禁,还想要更多、更深……
这样罪魁祸首的月色下,再说什么都是多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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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背面,僻静无人的小山谷里,有个人正背靠着一棵树,对着月亮长吁短叹。宽袍大袖被山风荡起,衣袂飘飞,远远望去,颇有那么一点遗世人独立的意境。
走进了看,噗——
原来是咱们以“金针九转,起死回生”誉满关州乃至大颢的宁神医。
只是,神医现下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不仅脸红脖子粗的,还呼哧呼哧喘着气。歇了一阵之后,他耳尖微动,忽地对着树梢一阵狂乱地手舞足蹈起来。
那个狠心的女人,并不离开,只是绕着这山,来来回回地兜着圈子。他拼了老命,才堪堪追了大半个时辰,便有些不济了……思及此,宁越不由得悲从中来,望月凄凉地吼道:“阿凤,你还是不肯出来见我么……”
声音哽咽,几不成言。
山林的寂静,骤然被这嘶吼声搅碎。几只在树上歇脚的乌鸦,嘎嘎叫着,慢慢地从他头顶上飞走了。
树梢间,忽地传来一个清寂的女声,浑如碎玉,“姓宁的,你苦追不休,究竟所为何事?”
神医头上,竟然真的有人。
宁越听见那声音,顿时一扫先前面上郁卒,转为喜色。不过转瞬间,他又皱了眉,担忧地问:“你受伤了?
女子嗯了一声,极是无所谓的语气,“小伤而已。”
宁神医竖着耳朵听得仔细。他对于对方的呼吸吐纳再熟悉不过,听她这么说,心里更不是滋味了——她受伤了!而他快废了这一把老骨头,连人家的影子都抓不到!
“这天下间,还有能令你受伤的人?”神医的口气酸溜溜的。唔,总算知道蓝小珏那死鸭子嘴硬的毛病是从哪里来的了。
树梢间的声音顿了一下,“不是人,被南海那条老不死的臭泥鳅用爪子挠了一下。”
宁越心里更是悲愤和绝望,却不敢表现出来,委委屈屈地哽道:“当初,不是说好要一起去么?”
听他如此说,女子原本转为平和的情绪又被激了上来,轻嗤一声道:“等你?二十年前,若不是你那悲天悯人的菩萨情怀发作,怎会耽误了开岛的时间,白白放弃一次机会?”
宁越也不反驳,眼睛忽然转向天空某处,“十年前,我已经得了半钱赤龙胆。”
“什么?” 极细微的一声轻响,似乎是一根树枝被踏断了。一轮月影里,有一人姮娥般翩然而至,落在宁越面前。
如果蓝珏看见,必然会瞠目结舌,甚至放声大哭。这倾城之色的女子,竟然是她那早已驾鹤西归的娘亲蓝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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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海之极,有岛名火烈,其间藏宝无数,时人莫不心向往之。奈何暗流诡谲,暗礁林立,无路可达。惟每十年有月余风平浪静之机,可船入寻宝。然岛上异兽众多,毒蛇遍地,凶险非常,凡入者百去无一回。或曰,此妖魔之地也。
——《琅嬛幽物志。南海篇》
这火烈岛又名蛇岛,护岛的众兽之王是条活了近千年的赤蛇。二十年前,他两人刚认识不久,蓝凤生提出要去岛上探险,顺便寻一味天下至阳至刚的药物赤龙胆。谁想到临到出发前,大颢最南端的并州府,三个县城突然爆发大规模的疫症。宁越救人心切,便误了开岛的日子。
其实说起来,两人正是在那次疫症的过程中,日久生情,直至结为夫妻。如今,却被蓝凤生这般翻起旧账。
蓝凤生的声音有着一丝难以觉察的慌乱,“你我那时早已恩断义绝,你还去那等凶险之地做什么?”
不知不觉中,神医的眼角湿润了,他转过身去不想让她瞧见,“我答应你的事,总要做到。”
十年前,宁越取了赤蛇胆后,望眼欲穿地在火烈岛上等了一个月,却没有见到那个朝思暮想的人。伤心欲绝之下,身上所中的蛇毒没有压制住,渗入五脏六腑之中,绝世武功几乎全废。所以,才会造成今日,明明知道蓝凤生就在附近,干着急却死活撵不上的局面。
这一切蓝凤生却不知。
她只是觉得宁越这句话,似在指责她言而无信,没有遵守当初的约定,忙解释道:“你也知道我的胎息功,若想再进一步,便要心无旁骛,闭关三年。那时候珏儿才不过四五岁,我恨不得天天守着她,一心一意陪着她长大,哪舍得三年的离别……毕竟,她在这世上,只有我一个至亲之人……”
背对着她的宁越闻言,差点要吐血。一颗老心啪地裂成了碎片,两道宽面条泪静静流淌了下来。阿凤啊阿凤,究竟我宁越,在你心中算是什么?
蓝凤生也自知失言,很长时间里,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许久之后,她才慢慢地道:“那赤龙胆能否借我……”
宁越一手撑在树上,前一刻还笔直的身子骤然间萎顿了下去,簌簌颤抖个不停,声音里透着浓浓的疲倦,一字一顿说得艰难:“已经制成了药,悄悄地给珏儿吃了。”
“多谢你。”蓝凤生的声音难得地柔和了,“我也知道,那赤龙胆是无价之宝,再多钱也买不到。只当我欠你个人情。我会尽力补偿你,你看,十万金可够……若是不够……”
“蓝凤生!”宁越霍地转身打断她,脸上泪痕犹在,“你还能再没良心点吗?女儿是你的,也是我的,就是将命给她也是心甘情愿,又还有什么说的?”
蓝凤生的绝色容颜,顿时有些讪讪地,“珏儿她不是……”
“不是什么?不是我的女儿是不是?”他更生气,牙咬得格格作响,“我他姥姥的在你心里,就是个混饭吃的庸医是不是?”自家娘子怀了足月身孕,还被蒙在鼓里的冤大头?
一向怕婆娘的宁神医真个是气糊涂了,居然口不择言地骂起脏话来。不过显然他不善此道,不伦不类的,不像是骂人,更像是自戕。
蓝凤生脾气本来就糟糕,也不耐烦了,口气冲起来,“那你待怎地?”
几乎是同时,宁越自袖中甩出一张纸来,轻飘飘地飞到蓝凤生面前,被她一把抓住。
低头借着月光一瞧,字迹自然是瞧不见的,边边角角的几点油污倒是清楚得很——正是她当年随便扯来写休书的糕饼纸。
蓝凤生想了想,将那纸片慢慢地折好,纳入袖中,“我换一份正式文书给你。”
宁越苦苦寻妻十多年,却落得如此下场,再也忍不住心中凄苦,像个小孩般地嚎啕大哭起来。
他着实伤心,哭得毫不遮掩。
蓝凤生不由得也是心酸难耐,终于叹了口气上前一步,想安慰却实在不知说什么,蹙了眉头道:“你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想当年,宁越虽然不若闵潜那般丰神俊朗,可也是潇洒磊落的美男子一名。
宁越趁机揪住她的袖子,拼命地擦着眼睛鼻涕,“你终于承认,你是嫌弃我才去找了姓闵的那小白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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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多年的恩怨纠葛,爱恨情仇,自然不是这一时半会就能解决的。两人各自沉默了半晌后,忽地不约而同地想起件事,一齐开口:
——“你跟那季家小子说了什么?”
——“你怎么跟那臭小子说的?”
在不遗余力地算计一对小儿女这件事上,这各怀鬼胎的前夫妻二人还真是心有灵犀。
蓝凤生面含微笑,丽色足可倾城,“我这么心地善良的人,从不做那蓄意欺骗之事,自然只是实话实说。我对他说,我那可怜的孩儿,若是不能够尽快解毒,就命不久矣……还有,我跟药王谷的主人有宿怨纠葛,不方便露面,请他务必从中周旋,求得神医应许……”
前半句话,宁越左耳听进去,右耳就冒出来了。
他挠着下巴盘算了半天,恍然大悟,“怪不得那小子,几次三番背着珏儿,问我那蛊毒是否果然无药可救……”
蓝凤生又道:“眼下还有件棘手之事,那季家还要相看珏儿,她这几日蛊毒越发厉害,脸上的红斑该如何遮掩?”
宁越痛心疾首地抬眼瞪她,目光满是谴责。这当娘的太为老不尊,居然偷听小孩子的情话!
蓝凤生嘁了一声。她居高临下,可是清清楚楚地瞧见了三个人影。
接下来,你一言我一语,两人如此这般议定。山间无人,只有一轮清月破开云影,悄然无语地叹息。
山前小兔一何背,山后老狐一何鬼。
明月无声暗中叹,爹娘如此太悲催!
二三章
那晚剖白心迹之后,季真便没几日便被宁神医抓去试验新疗法。蓝珏听说这种疗法很可能对他的手伤大有裨益,心中大动,第一次施针的时候,还特地提前跑过去观摩,想亲自看看临床疗效。
这一看就看出了问题来。
“他不是就伤了手么?”她狐疑地问道。
为何整个头都被扎得成了刺猬状?特别是脸上,居然也盈盈嗡嗡地扎了好些露出寸许长的金针,令得那张俊美的脸容瞧上去有几分惨淡的病容。
宁越正专注施针,自然无暇回答她的问题。就算他能回答,他也不会告诉蒙在鼓里的女儿,他这是在……咳,借医病之名,行算计之实。
隔了片刻,见师父嘴上不说,却悄悄地皱了眉头,助手师姐会意,笑眯眯地掩了帘子,“小师妹,男女有别,非礼勿视哟!”
帘子将闭未闭的那刻,宁越正俯身将遮住季真身形的白布单慢慢往下揭开,蓝珏窘了一下,小声反驳道:“你们还不是都在看?”
里头,几个身穿白袍头戴方帽的几个少男少女贴墙站着,都摒心静气,眼睛瞪得滚圆。
师姐伸出个脑袋,“医者父母心,眼里没有男女老幼之分,只有病患,怎能一样?”她忽然冲蓝珏眨了眨眼,压低声音,“就快整个人都是你的了,让我们瞧一眼又有什么关系嘛!”
莹白的耳朵慢慢浮上一丝难以发觉的红晕,季真嘴唇微动了几下。
宁越一抬头,眼中的偷笑全都化成为人师表的威严,扫了一圈,异常严肃道:“病人说肥水不流外人田,内人留下,其余闲杂人等且都出去吧……”
这玩笑可开大了,季真挣扎着就要爬起来,“蓝儿……”他就是行使病人权利,要求清场而已,却被歪曲成这个样子。
“都知道是谁,不用特地点名了。”宁越一指头便将他轻轻松松地按了回去——等他筋脉全通或许有反击之力,如今,小子你还嫩着呢!
“哈哈哈……”满室窃笑声里,有个脸红得跟火烧云般的姑娘抢先摔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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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真的针疗还在继续。
每日早中晚要分别扎三次,每次九九八十一针。宁越为了增强治疗效果,还增加了时间。
问他如何了,神医每每捻须,笑呵呵道:“好多了,好多了。”
蓝珏对这一点很是怀疑。因为季真夹佛豆的速度并没有比先前有较大提高——甚至还没有她用左手捡得快。
不知道怎地,蓝珏看见宁越那两道一跳一跳的毛毛虫眉毛,都有种不详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