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妹妹现在的样子,闵瑞吓得魂都快掉了,以为她是郁卒之下,得了什么不治之症,更是直接痛斥闵潜狠心,要蓝珏死死拦着,才没让他直接奔出门去。
蓝珏抱住闵瑞的腰,深深闻着他身上那股叫做家的味道,兄妹两人静静地待了一会子。
这种时候,笨蛋才会记得,闵二公子一直嫌相府里拘束,又不满意家里为他定的亲事。因他数次顶撞闵父,不孝的名声已经传了出去,女方才慌慌张张地要回了庚帖,正式退了亲事……
闵瑞原以为她心中恶气尚未出尽,还要再另行设计作弄季真,自告奋勇来做帮手的。
蓝珏失笑,经历了这么多事,也只有当真爱她的家人,仍把她当做几年前那个古灵精怪的淘气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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闵蓝氏的三周年祭后,蓝珏换下孝服,开始着手准备离京的事宜。
其实也没有什么要准备的。自离开闵府以后,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众星拱月仆妇成群,这些个千金小姐的做派,她也渐渐地都戒除了。身边这几个人,都是当成家人一样对待的。
开了个小型家庭会议,征求了众人意见,最后决定让兴伯留在京中,继续打理铺子。关于路途中的安全问题,因白蘅功夫不错,红茗的拳脚功夫原先就是兴伯教的,这几年又修习了迷花宫的上乘内功,大有进益。蓝珏觉得有这两人在,就够了,人多了,反而束手束脚,更惹人眼目。因为她的态度很是坚决,兴伯倒也没有再坚持。
某天傍晚的时候,僻静的小院忽然响起了敲门声,等到有人听见去应门,敲门的人已经走了,门口放着个不起眼的黑木匣子。
打开来,里头满满一盒子猫眼金珠,灿灿宝光直将一双沉静幽谧的月牙眸子映成了明亮的金色。
自从市面上有了这种代金币之后,每年她生辰,还有逢年过节时,闵潜给她的礼物盒里,都会搁上几颗,取其掌上明珠之意。
久未流泪的蓝珏,捧着那个沉甸甸的匣子,哭了个昏天黑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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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落了第一场秋雨,暑气消尽,天气凉爽,一行数人这才动身。
生平第一次出远门的蓝珏,贪看沿途风景,哪里有什么名胜古迹、特色地方小吃,不惜绕远路,也要去游览品尝一番。一路走走停停,足足半个月才穿过沧州,进入泰州的地界。
这天早晨蓝珏起得比平时晚了些,马车缓缓而行,一路都没有停下来歇息。快到申时,远远地望见一面高高竖起的蓝布帘迎风招展,等到了近前,才发现是一间小小的茶寮。
新雇的车夫老梁头虽说也是老把式了,但毕竟没有兴伯那一手山路亦如履平地的功夫。等一切张罗妥当,蓝珏才恹恹地被红茗扶出了马车,径直走到桌边坐了下来。
白蘅眼疾手快地递过一杯茶,自家的茶具茶叶,只从店家那里要了热水而已。
角落的一张桌子上,忽地响起中气十足的惊喜叫声,“公子,你快瞧,那是不是蓝公子……”
蓝珏大惊,抬手摸了摸脸上——咦,面具明明还在?
“……的小厮么?”
“噗——”她一转头,嘴里一口茶全数噗在白蘅脸上。
那个虎背熊腰的圆眼睛高个子青年,以一副哥俩好的架势猛地勾住红茗的肩膀时,毫无准备的红茗,一下闹了个大红脸。
因为怕伤了人,她不敢用内力去卸,拧了下身子,竟然没躲开。
“茗小子!”那人洋洋自得地按着红茗的头,然后比到自己健壮的胸口,哈哈一笑,随即在她后背上重重地拍了三巴掌,“啊哈,三年了,你小子竟然一点都没长高?”
白蘅随意地抹了一把脸上的茶水,顺手拈了块糕在嘴里咬着,幸灾乐祸地看起戏来。
感觉到这人确实认识自己,并没有恶意,红茗悄悄收了掌刀,她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这颇有些自来熟的莽撞青年究竟是何方神圣。
青年豪迈地又要去拍她的背,红茗赶紧退开一步,“你不认识我了?我是季家的书童桐九呀!”
竟然是他!
红茗蓦地瞪大眼,下巴壳子差点掉在地上。显然没法接受,当初那个矮小瘦弱任她随意欺凌殴打的小书童,变成这般大块头孔武有力的青壮男子……
和她一样吃惊的,还有蓝珏。
这个时候,季编修不是应该头扎“拼”字白布条,在史料、文书、邸报、诰敕的浩瀚海洋中,顶着两只硕大的熊猫眼扑腾徜徉么?
不是她坏心眼诅咒季真,而是大颢朝的翰林院风习如此。一代传过一代,那些被折腾了三年的老编修们,一朝修成正果,自然也是高标准严要求,在帮助他人修身养性这件事情上,从来是不遗余力的。
桐九飞快地在蓝珏和白蘅身上溜了几眼,疑惑地抓了抓脑袋,“咦?怎么不见蓝公子?”
角落里,一直沉默地望着苍茫远山出神的男子,忽地转过头来,目光如炬,直直地看过来。
仓促之间,红茗不知如何应对,下意识地拿眼睛去瞄蓝珏。
蓝珏被那猛地射来的火山喷发般的眼神看得浑身一紧。
白蘅微微变色,霍地起身,往她杯中续了些茶水,指尖殷红血滴沿着杯沿滚落,缓缓在水中散开如一朵妖娆的花。白蘅身躯半侧,恰好遮住了那令他莫名不悦的探查目光,“你的眼睛……”
热热的鼻息,带着少年身上特有的清爽味道,拂在她敏感的颈侧,蓝珏手一哆嗦,差点将茶盏丢了出去。
季真面色一冷,沉默着移开了目光。
经白蘅提醒,蓝珏这才发现了身体的异样。
蝴蝶蛊,原是蓝家女儿的奇经八脉里,天然带的一股至阴至寒之毒,天下间尚无药可解。
蓝凤生留下的宫志里说,最开始的时候,宫里只是努力寻找八字纯阳之人,最好是修习至阳内力一派的武林弟子,供宫主日饮其血,夜采其精,直至阴阳调和。
经过几代宫人的努力,渐渐摸索出了更为先进的法子,培育自己的药人。这些药人一般是从孩童时期便被选定,由司药长老炼制珍贵的药品焙着,另有传功长老负责教授上乘纯阳内功,而历届的宫主们,还要自行修习天地大圆满术,几管齐下,等到蛊毒初发时,便挑选和心意的药人双修解蛊。
如今,蓝珏体内日渐加深的蝶蛊,单靠着白蘅的血作为药引,已经越来越压制不住了。
对于妖女这个名头,她其实并没有那么排斥。可让连欢喜情爱都没有尝过的她,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跟一个少年做那等事……
闻着茶水里那股熟悉的淡淡血腥气,蓝珏苦笑了一下,闭眼一口灌了进去,等待躁动的血液慢慢安分下来。
待那双妖异的红瞳完全恢复了黑白澄澈,白蘅才松了口气,再度坐了下来。
那厢,桐九已经随手扯了条木凳,拉着红茗闲聊起来。
强将手下无若兵,玉面獠牙的季探花,麾下书童也有一副好口齿。才不过盏茶功夫,桐九已经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车话,话痨的模样,活像做了几辈子的哑巴——也可能是被憋坏了。
反观红茗,倒是沉得住气,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倾听,偶尔一句话,便极之精准地敲到刀刃上。
……
“对了,为什么三年又三年,你家公子总是摘不了万年老三的帽子?”
这话听上去对季真颇为不敬,桐九皱了皱眉,他如今占着身高优势,很有些老大哥的自觉,不欲在这等口舌小事上和红茗龃龉,神秘地凑过头,“听说,圣上不喜欢以貌取人,御笔钦点的状元爷要才高八斗貌可杀人,榜眼爷么,最好学富五车中人之姿……”
胡说八道,红茗翻白眼,“既然不喜欢,那为什么又要点个貌若潘安的做探花?”
桐九见对方不信,有点急了,压低了嗓子,“因为总要留个两全其美的,列入驸马预备队嘛,这可是某位大贵人亲口说的。”
蓝珏手支在额上,漫不经心地望着空中猎猎飞舞的布帘,耳尖轻轻动了动。
红茗咋舌,“两位公主才多大年纪?”
乐昌长公主一年前业已三嫁,皇室公主只还剩下两位,一个十一另一个十三有木有!
桐九其实也不理解,不过为了唬住这位最新收编的小弟,他还是摆出了一副高深莫测的先知表情,“有备无患吧!”
“桐九!”有人终于听不下去,皱了眉轻斥。
桐九抓了抓头,讪了半晌,红茗又开始旁敲侧击,“你家公子是不是欠人很多钱?”
“没有啊!”
红茗不解,“那他为何一副闲人勿扰的模样?”
桐九苦思了片刻,“可能是最近天气干燥……”
白蘅一声嗤笑,季真不动如山,蓝珏亦面无表情,眼梢却弯了一弯。
对方渐已入巷,红茗慢慢将对话导向正题,“桐九哥,你娶妻了没有?”
就算是已经过了弱冠之年,被人直接问这种话题的桐九,也有些腼腆,难得地吭哧了几句,“还、还没。”
蓝珏听了,眼睛弯得更深,季真动作一滞,茶盏端到唇边,竟然忘了喝。
再次回到她身边,活泼爽利一根肠子通到底的红茗,被凉薄的家人们伤透了心,性情也改了许多。
多交些朋友未尝不是件好事,蓝珏也不去管她。
红茗终于露出几分紧张神色,急切地追问道:“那你家公子呢?娶妻了没有?定亲了没有?有意中人了没有?”
一三章
红茗终于露出几分紧张神色,急切地追问道:“那你家公子呢?娶妻了没有?定亲了没有?有意中人了没有?”
这连珠炮般的发问,桐九只破浪鼓似地摇着头,还没来得及开口回答,蓝珏这边恼了,“茗儿!过来添水!”整天没事到处闲磕牙,大姑娘家的也不注意点影响,就算是女扮男装也不能太过分啊。
呀,不小心戳到马蜂窝了!红茗一脸郁卒地往回走,刚才谁说多个朋友是好事的?
白蘅懒洋洋地趴在桌沿上,邪恶地咧了咧嘴角,活该!
那带着点暗哑的嗓音雌雄莫辩,果然似曾相识,季真仍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淡漠,微垂的眼帘下,某种深不可测的情绪一闪而逝。
这本是旅途中的一场偶遇,一时歇息够了,便各自分道扬镳。
季家主仆骑马先走的,临行时,桐九利落地跨上马背,还没忘了跟红茗道一声后会有期。
蓝珏随意用了糕点,又歇了一阵,上了车便觉得困倦不已,很快睡了过去。
进了八月后,夜慢慢地变长了,天黑得早。等她一觉醒来,揭开帘子一看,已经暮色四合。
等到她们投了客栈,才在大堂里坐下点好菜,打算吃晚饭。远远地听见清脆的马蹄声,一下一下地敲在小城的石板路上,缓慢但清晰。
没多时,一个人扒着门沿,探头探脑地向里张望,“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难为他一个八尺昂藏青年,竟能将这么幼稚的动作做得一点也不矫揉造作,蓝珏抚了抚额角。
好吧,谁让方圆百里,只有这么一个小城镇,里头还偏偏只有一家客栈。
第二天,两方人马在路途中交错碰面一次。隔了纱帘,仍能感受到两道幽深且晦暗的目光,直直地透进来,几乎要穿她怦怦跳的心里去。
到得晚上住客栈时,又事先通过气般地选了同一家店。蓝珏压下了心内翻涌不已的焦躁情绪,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她能有什么立场指责人家?
第三天上,蓝珏特意吩咐老梁头绕了二百多里路,拐去了泰州的州府应城,尝了尝那里的名吃醉酥鸡。
吃饱喝足,她并没有选择城中最好的客栈,只在附近随意找了一家,好生歇了个中觉,下午就在应城里四处逛了逛。
谁曾想,甫一踏进客栈的门,迎面就看见桐九那张笑容可掬的脸。
而那个她不欲再见到的人,就在大堂靠墙的一张桌边,手里拿着一本书卷静静坐着,瞧得她进来,淡淡一瞥,眉目间略带倦色,薄唇欲语还休,不像是活生生的人,倒像是端立云端亦真亦幻的神祗,令得店内的噪杂热闹都成了背景。
这人到底是想做什么?
蓝珏只觉得一口气猛地堵在胸口,待要说什么,又实在无话可说,憋了半日,
忿忿地瞪了季真一眼,扭身回了房间。
夜间,蓝珏躺在床上,红茗在她房里打了地铺。
红茗仔细地听了半晌,细细的喘息声时轻时浅,并不均匀,知道她还没有睡,忽然幽幽地叹了口气。
蓝珏没理她,过了一会子,又听见一声忧郁的叹气声,终于开口斥道:“深更半夜不睡觉,叹什么气?”
红茗讶道:“小姐,你也还没睡?”
蓝珏轻“唔”了一声。
“也没什么,奴婢就是想着,有些事情莫不是注定的?要不为什么绕来绕去,总要绕到神仙给安排的道上去。比如那个季公子,三年前奴婢恨不得替小姐一刀杀了他,可搁到现在再看,觉得他挺不错的。”
蓝珏闷闷地反问:“哪里不错了?”
“人长得好看,能两度考上三甲进士,说明也有才学,关键是脾气好啊,先前小姐你那么捉弄他,也没见人家记恨,反倒对你……”红茗犹豫了一下,支吾了过去,“就是瞎子都看出来了,他悄悄地一路跟着咱们,这还不叫不错,那天底下有一大半男子都要投河了。”
“哪那么多废话!”蓝珏打断她,重重地翻了下身,“睡觉!”
片刻后,室内响起微弱的鼾声,眨眼间红茗已经睡熟了。
一根筋真是好。蓝珏大睁着眼睛,明明浑身倦得要命,脑袋里却挤了一堆乱七八糟的想法,迟迟无法入眠。她将这难得的失眠归咎为白天睡多了,而不是别的什么原因。
二更的梆声过后,蓝珏仍是睡意全无,在床榻上翻过来翻过去,寻找合适的姿势。像是跟她应和似的,隔壁忽地也传来一阵床板的轻响。
知道受苦的时候有人陪着,她心里蓦地就舒服了一些。
半晌,那吱吱咯咯的床板声音半点没有停歇的意思,又有细碎的声音响过来。蓝珏开始以为是老鼠,侧耳听了一会子,又觉得不是。
那声音很低很轻,哼哼唧唧的,更像是女子压低了嗓子的饮泣,饱含着无限的痛楚。偶尔会夹杂进来一个低沉的男声,听不真切,可能是在安慰吧。
过了片刻,女子的哭声更大了些,嗯嗯呃呃的,连带着床板摇动的声音也更响了,蓝珏皱眉啮齿,为什么那一荡一递的哭声中,居然流露出一种压抑不住的愉悦……
一股陌生的酥酥的麻痒感觉,沿着尾椎骨一点点地攀上来,电光石火间,蓝珏终于明白那声音是在做什么,顿时羞得满面通红。
蒙上被子,捂住耳朵,那邪恶的声音却不停地渗透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