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铎吸了吸鼻子,半晌,道,“我不知道怎么查,但是我不会放弃,明天我就去上游看一下,顺便看看到底还有没有别的奇怪的东西。”
王玄把头侧到一边,垂下来了的那一撮刘海遮住了他的半边脸,看不分明那神情。
就在都铎离去的那一刻,他轻声道,“好,那我便……陪你一程罢了。”
“随便你。”他说着便离开了,当时他还不知道,王玄正亲手把他送上了一条绝路之中。
章十一
都铎泡在离屋子不远处的湖泊里,闭目养神。冰霜似的月色洒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之上,破裂成了晶莹的碎片,然后他听到有人踏进了水中,那泛起的涟漪一圈又一圈地撞到了他的腰侧之上,他抬起眼帘,黝黑的眸子便转了过去,是王玄无误。他立刻就想离去,但却被对方先行抱住,然后就落入到了一个宽厚的怀抱之中。他长吁了一口气,背后的人低声道,“我只是想抱抱你而已。”
于是他没有动,任由对方把脑袋枕在自己的肩膀之上,那鼻子蹭着他的脖子,有些痒。然后王玄又把手覆了上来,并握紧了他的,两个人就那样在月色之下紧紧相拥,滑下的水珠嘀嗒地落入湖泊之中。
“你今晚……有点奇怪。”
“是么。”王玄轻轻地道,又把他抱紧了几分,“有些事情,一言难尽。”
“那是的。”都铎也懒得回应,“我想……回去了。”
“都清理干净了吗?”王玄把手放下,然后又把他给转了过来。
“好了,早点儿睡吧,明天早起。”
“……好。”他低头在他额头上印下一吻,“我也回去了。”
回去之后,两人相对无言,睡觉的时候也是背对着背,各有心事。都铎睡得不太好,想东想西,后来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睡的时候他做了个梦,梦里依莲没有死,奔跑着朝他走来,一边跑还一边求救,他连忙冲了过去把对方护在了身后,然后他一转头,就看到王玄举着一把刀朝他们俩劈过来。他立刻就吓得醒了,睁眼已是一日清晨,比他更早起来的王玄坐在一边,疑惑地问,“怎么了?”
他摇了摇头,抹了把脸上的汗,“做了个噩梦而已,没事。”
“哦,起来了就吃点东西吧。”
都铎点了点头,喝了几口水,然后胡乱地取了几只果子就权当填饱肚子了。他不知为何自己会做这样的梦,那实在太可怕了,他更不敢跟王玄说,免得对方说他不信任自己。他只能衷心地希望,能找到什么线索。吃过早饭,他和王玄便出发了,往圣兽潭的上游瀑布处走去。他问王玄,是否还记得他们当年遇到那只怪物的地点,王玄摇了摇头,都铎只好凭记忆往那地方走。
这里的景色依旧,丛林茂密,虫鸟相啼,日光从树冠的缝隙中流泻而下,不远处还听到河水奔涌的声音。都铎绕了几圈儿,心想那巨兽的尸体即使存在,估计都长满海苔了,小青和小白跟在他身后,王玄则游离在附近张望着。然后他忽然看到了什么东西,便快步走了过去。
那是一座小山丘,然而在那么平坦的地方忽然有这么一片土地,显得有些突兀,他扯了扯上面的爬藤植物,发现底下的东西居然有着骨骼。他抬头张望,发现这似乎就是当年他们遇到巨兽的地方。就在电光火石间,他忽地想起了一些东西,心底不禁有些怀疑:那个时候的他,真的有可能对付得了这东西吗?如果没记错的话,他还记得,王玄的袖子里有什么冒了出来,亮晶晶的。
他立刻就握紧了手中的虫笛,脊背莫名一阵寒意,他眨了眨眼,而后便听到了小青小白的一声嘶鸣。动物的触觉永远比人类要快,意识到危险的速度也远远比人快,而且他们不跟人类那样,会趋炎附势。他们忠于的不是自己,便是那个唯一的主人。他立刻就转过头来,发现小青小白那高抬的蛇头在他面前瞬间就耷拉了下去,两条蛇在同一时间被利器贯穿而死,而始作俑者,正是抬着手臂的王玄。
王玄的神色看起来是那么的淡然,似乎早就预料到了这个结局。风吹得他的额前那撮垂下来的刘海轻轻扬动,眉眼都是那么的熟悉,都铎却骤然觉得,陌生得很。王玄眼都没眨一下,立刻又把袖箭对准了他,都铎想也没想就把笛子举到嘴边,一声笛鸣,迅速丢了个眠蛊,然后转身就施了轻功逃离而去。
他在密林之中穿梭,两边的景色飞一般地往后倒退,脑子里像浆糊那般混乱。他所做的梦似乎化作了现实,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王玄为什么要杀他?这几天他的反常跟依莲的死是不是又有关系?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所以对方要杀人灭口?他有太多太多的疑问,然而过于短暂的时间让他来不及做出反应。他一切举动都是出自下意识的反应,或许是因为那次的意外,让他整个人从安逸之中忽然地成长了起来。背后的王玄虽然被迷了一下,但很快也反应过来,迅速地跟了上来,而且那速度完全不亚于他,都铎似乎听到对方那脚步声正在逐渐向他逼近。他一时失了方向,只顾着往前跑,全然不管跑到何方,而待到他终于奔出密林的时候,却不得不刹住了脚步。他低头看,发现那正是万丈深渊,脚边的泥土正不断地从悬崖边滚落下去。
他倒抽了一口冷气,连忙往后退了两步,一回头,就看到王玄站在那边,却是连大气都没喘一下。
太荒谬了,昨天明明还是情人,今日一见,却已经变成了对立敌人。
王玄顿住了脚步,注视着他,不发一语。
“你这是……要杀了我吗?”
“是。”
“……”都铎只觉得脑子里无法思考了,这到底演的是哪出?从头到尾他扮演的到底是什么角色?他不懂,也搞不懂,他掐了掐自己的手臂,很痛,锥心刺骨的痛,这会儿他可不是做梦了,真的不是。
“阿玄,你在说什么?”
“我说,我要杀了你。”
“这不好笑。”他还试图着想欺骗自己。
“我对你说了无数个谎话,唯独这个,是真的。”
都铎在那刻就听到了心中一直坚持着的宝塔于瞬间轰然而散,让他整个人都溃不成兵,那简直就是无比复杂的感情,悲伤、讶异、失望、恐惧和难以置信混合在了一起,难以言表。然后他想了想,道:“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那么依莲……也是你害死的吗?”
王玄动了动唇,还没来得及说话,他便瞄到了从密林深处里走出来了一个窈窕女子,定睛一看,正是王嫣。只见她缓启朱唇,缓缓道:“她是我杀的,那又怎样。”王玄看了她一眼,默默地点头退到了一边,道,“……大小姐。”
王嫣说的话一字一句就像锥子那样刺在他的心上,他无论如何都不会轻易怀疑的两个人,居然告诉他,他们杀死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小伙伴。他摇头,一遍又一遍,他有很多很多话想说,谩骂也好抱怨也好,只是他忽然觉得这一切都是那般的无力,无力得快要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于是半晌,他只憋出了一句,“为……什……么?”
王嫣微微抬起了下巴,“因为她知道了我们唐门的秘密,所以她不得不死。”
“唐门?”
“呵呵,反正你快死了,我也不介意告诉你,我跟他……”她指了指王玄,“根本就不是什么王家人,而是来自蜀中的唐门。我们跟你说的一切都是假的,只不过是想要靠乌蒙贵来分裂你们五毒教罢了,但依莲这丫头,太过聪明了,不得不死。”
都铎现在才知道什么叫引狼入室,原来一切都是阴谋,他从一开始就不该把这两人带入苗疆,更不应该在教主面前信誓旦旦地说,相信他们一辈子。谁不知道到头来,一直被当做是傻子的都是自己。他是什么?他不过是一枚棋子,用完就废,就是那么简单。
一想到这里,他就不由得大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他笑得很用力,真是这辈子笑得最开怀的一次了。他笑自己的愚蠢,笑自己的无知,就是因为他,五毒教要面临四分五裂,就是因为他,依莲不得不死。所有的悲剧的源头之一,原来都是因为他。他何德何能,居然在那么重要的大变中搀和上了一脚。他笑得撕心裂肺,眼泪都止不住地哗啦流了下来,不断地滴落在了泥土地上,就如雨水一般。
“哈哈哈哈哈我就是天底下最大的傻瓜!”他脸上的表情明明是个笑容,悲伤的泪水却是接连不断地在脸颊上滑落,“我相信了自己的敌人,还爱上了他,然后他告诉我啊,什么都是假的,不过是为了利用你而已啊!”他看了王玄一眼,眼里尽是绝望,王玄的心莫名就紧了,那似乎是一种心痛的感觉。
“呵呵,你知道吗?这天下里,你还真不可以随便就爱上谁,不然只会成为其他人的牺牲品。”王嫣苦笑了一下,那黯然的神情转瞬而过,“不过被我们唐门的人杀死,也算是你的荣幸了。”
“是啊,这一来还真要命。我这里……已经彻底死了,死了。”都铎看了一眼完全没说话的王玄,朝他指了指自己的心腔的位置,王玄微微蹙眉,心又痛得更厉害了。然后他朝他凄厉一笑,抬起了另一只手中的虫笛,那是王玄做给他的补天心法的虫笛,道:“而这东西,完全没有必要了。”他这么说着就把笛子给折成了两半,无情地丢在了地上,王玄忽然就觉得看不下去了,只好垂下了眸子,睫毛便随之动了动。
“现在什么都搞清楚了吧?”王嫣示意了一下身边的王玄,“交给你了,唐玹,动手吧。”
“呵,不牢你们唐门费心。”都铎笑了,似乎所有在乎的东西都在同一时间被翻盘了之后,倒是已经没什么可在乎的了,“比起被你们杀死,我倒更宁愿自己死。”他这样说着就转了身,随之便纵身一跃,往下跳去。王玄和王嫣皆是一惊,连忙跑到了悬崖边,底下是雾气腾腾,万丈深渊,估计跳了下去,是必死无疑的。而且悬崖太高,以他们两人之力,根本没办法确认都铎的尸体是否可以找到。
“大小姐,他……”
“哼,我就不信他运气那么好,这样都不死。乌蒙贵那边我会加把劲儿,早日动手吧。”
“嗯。”王玄点了点头,脸色沉重。
“我先走了,你再看看,能不能确定他是死是活吧。”王嫣说罢便转身离去,心情没有太大的波澜起伏。不过是一条人命而已,唐门弟子哪一个手上没有沾满鲜血。她为了嫁给自己心爱的人,答应了父亲唐傲天的要求,潜入五毒教已接近五载,如今即将要走到动手的哪一天,她怎么能容忍任何可能阻挠她成功的因素。她这一役,只许胜,不许败。而独自留了下来的王玄则是站在悬崖边,望了好久。
峡谷中的风特别大,吹得他衣角飞扬,发丝凌乱,他给不出一丝表情,但他分明感受到了什么叫心如死灰。然后他缓缓地跪了下来,把都铎折断了的虫笛捡了起来,擦了擦上面的泥灰,抱在了怀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终于把他给逼死了。
前一晚他还跟他共度春风,转眼间他就把他给逼下了悬崖,且尸骨无存。
其实,这没有错,这跟他预料中的一模一样,反正本来他们两人之中,迟早都得走到这一步。他这一次只要成功了,回去唐门就会大受掌门赞许。唐门内部等级森严,除了门主唐傲天,还有唐门四老的力量相互制衡,而他们又有各自的子女。上一代的领导者是“傲”字辈,那么这一代,也就是未来的领导人,应该就在“无”字辈的子弟中诞生,而像唐玹这种外族弟子,若果不是创立下什么丰功伟绩,以后根本就无法在唐门立足。他本来就是个孤儿,在外流浪差点就要饿死,如果不是大小姐唐书雁一时大发善心、把他给捡了回来的话,那么他早就该魂归他乡。之后他潜心学艺,被唐傲天指派为唐书雁的暗卫,专门负责保障她的安全,也随时听任唐书雁的差遣。他知道,他的这条命在很早之前就不属于他自己的了,而他从小所受到的教育便是:忠于唐门,忠于门主。他从来不会考虑所作所为到底是正确与否,只会考虑那有否有利于唐门,只要有利,那便是正确的。而唐家堡也需要这种人,才能维持其百年大业,立足江湖之中而不倒,而一些接受不了的叛逃之人,往往会受到他们这些忠诚者的追杀。在唐门之中,互相残杀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唐玹在很早之前就把所谓的同门之情给抛到了脑后。前辈们说得对,作为一个杀手,不需要过多的感情,因为那只会影响自己的判断,从而导致丧命。
跟都铎一样,唐玹也是一个认定了就不会变的人。他的信仰,他的人生教条,自入门以来便是唐门。若唐门需要利刃,那么他便能化身利刃;若唐门不需要他,那么他便什么也不是。在逍遥自在惯了的都铎眼里看来,这简直就是磨灭人性的存在,要是他的话,一定受不了这种所谓的江湖门派;可唐玹却偏偏是这种人,毫无怀疑地笃信教义,把自己逼入了死胡同之中,走不出去,但更不想走出去。
不过现在已经没什么可以讲了,斯人已逝,唐玹除了跪在悬崖边上一遍又一遍地默念“对不起”以外,别无他法。
他想他是真的很爱都铎,可惜他在他跳下悬崖的时候才知道,自己原来是那么的喜欢他。可若要他再选一次,他还是会选择唐门。
前辈们说得真好,感情什么的,真是一个杀手最不需要的存在之一。他似乎没有做错判断,但他却成功地令自己体会到,什么叫生不如死,什么叫万劫不复。
唐玹在入了唐门以后就没有掉过一滴眼泪,即便是杀人的时候,也是眼也不眨一次——不论是跪着求他不要杀自己那刚满月的孩儿的母亲,亦或是曾经一度亲密无比、却妄想逃出唐门的小师妹。她们在临死前都说,你会遭到报应的,唐玹没说什么,只是把刚杀了人的千机匣干脆利落地收回了背后,然后一把火烧了那些屋子,转身便离去。而此时此刻,他正感到有什么凉飕飕的滑过脸颊,接着便坠落到了怀里的虫笛之上。他摸了摸脸,原来那是好久都没流出来的泪水。
然后他想,他现在,一定是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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