滑脱下来,这样的景致,又禁不住让看客替他捏一把汗。总之无论瘦肥,街上的人碰上一起都要出汗,都容易弄得心急火燎的,无计可施。我那朵音乐之花,就盛开绽放在这样一块肥沃黑暗的土壤上,绚丽夺目,对于一名16岁少年,那是什么样的一种新生活,新世界的诱惑图景?!什么样的灵魂绽放,啊,一种命运降临的巨大声音,世界的声响!
吉他琴砰砰作响,像是有人在卡车上往底下卸冰,赤日炎炎,在滴水的卡车车厢里卸运白晃晃的冰块。有人装运静谧,往死者头顶上的白云。有人目光充血,在大雨倾盆的河岸赶一头耕牛,那壮实的牛屁股像船用缆绳挽了个粗绳结的一头,朝向齐刷刷的雨水裸露。
一道闪电划开世界的冰块层,河岸在坍塌,卡车的油箱在冒烟,少年矫健的身影在旷野深处奔跑。他飞快地跑,速度快得就像琴槌。像刚换上的新弦,一根细亮的金属C弦。
吉他琴砰砰作响,像是有人在拆掉古老黑夜的监狱外墙,拆墙,拆墙运砖,有人“咕咚”一声把头从墙的另一面伸过来,同时伸过来的还有一道炽热的阳光,正午之光,布满了奴隶时代般墙体的裂缝被一道道阳光照亮熏黑。
我的床周围热哄哄,紧靠着一幢旧宅雕花的大木窗,窗外是个终年阴湿,铺砖头的天井,天井静悄悄,似乎笼罩在秘密的聆听中,从我睡觉的房子到外面北大街的宽马路,中间还相隔有三重宅院的人家。也就是说,两个天井,一条又弯又狭的走廊,走廊上堆满了各种煤球箱、纸板箱,垃圾杂物。可是那天晚上,我和街道之间的距离似乎一览无余了,我和世界彼此裸露在了对方面前,它用它的吉他琴,火热嘶哑的歌声;我用我骇人的灵魂苍白和年少心灵。它树立起来,我躺着,惊悚得浑身不敢动弹。有时候这个平面上的几何图形又完全颠倒过来:它(知青们、吉他们)变成了一条直直的横线,我睡觉的姿式却是呈竖直线如一颗出膛的炮弹般射向它。隔开了数重院墙、天井、街区,我们之间有一次无声的爆炸,一种原始或自然天性的生死碰撞。我听见那外面世界半醉的歌声伴随一阵哈哈狂笑,在半空停顿下来,吉他的面板声音又响起:
嘭嘭嘭,嘭嘭
嘭嘭,嘭,嘭嘭……
啊,红得好像燃烧的火!
它象征着纯洁的友谊和爱情——
第二部分花儿为什么这样红(2)
“爱情”。我懵懵懂懂的脑袋被这个从天而降的词弄得一阵发酸、炽烫。最初的情欲之火掠过少年的身体。像暴雨前夕闷热的稻田上空一阵清凉的风。像酒精灯上“呼”地燃起一片蓝色的火焰。与其说被点燃的是酒精,不如说是无形的空气。
它是一颗小小淫乱的种籽。它是吐在国家僵死的脸上一口夏夜的唾沫。它是被宰杀阉割的复仇又重新回来,拖着残损难看的身躯。它是最美丽的邪恶和最难看的美丽。它有一张难看的脸,除非看它的那双眼睛并非少年的眼瞳。吉他琴砰砰作响,它有一根乌黑的发辫。
鲜红的汗滴。擅长于狞笑的刀疤。这页记忆已被吉他琴撕破过,我正在努力拼贴。我对着吉他面板喃喃低语,像一个虔诚的教徒对着忏悔室的洞口。音乐源自一切人世的洞穴门,它首先是从洞穴里传出来的,它表明了我们的祖先曾经困居于黑暗恐怖的山顶洞窟。表明了人类的身体对于回声的敏感渴慕。它是不知名的,有时中途矢折了的回答。就像男人和女人——是对于……永恒之爱的一种回答!
我们的身体,我们的手……只是一份空洞的回答。
墙体嗡嗡嗡,我16岁那年的床架子嗡嗡嗡。房顶、黑暗、地板、阴湿的霉味道嗡嗡嗡——吉他琴砰砰作响。
电灯泡晃动,尘埃静止。这间夏夜的屋子正在经历一场地震。
十五年之后我跟冯建英分手。我们站在一片文革年代废弃了的大会堂后门口的弄堂。靠墙。她的身体靠着墙,她用双手来拉我绝望中的一只右手,那样子像是要用她的手牵住我脸上无声的泪水。她要牵着那些哗哗直流的泪水回家。她认识它们回家的路。登上陡直的楼梯,冒着凛洌的春雨,可是她推不开房门,她没有钥匙,突然失去了开启我痛苦的秘密。她在楼梯口停下来。她在直直的房门口停下来,一组我未能重新觅得的和弦。雨水哗哗地流向我俩的头顶。分辩不清何处是围墙何处是头顶。又过了十一年,我坐在这里和你回忆,这地震场景的一幕幕。那黑暗房顶和地面的震动缓缓到达。电击般麻酥酥的震感在看不见的空气中荡漾,最后停留在我的十根手指尖,在指尖、指甲、指肚子上。我们从一家小饭馆出来,那是我们“最后的午餐”。我不肯撑她的雨伞。俩人淋着雨,要去一个空旷无人的地方,一个心的角落,可是除了坟墓,何处又能够找到这样一种供情人们安息清静的角落?到处都是雨,雨,是三月刚刚泛青的梧桐树,残破的庭院,缺开一大豁口的围墙;到处都是石灰剥落的长长的弄堂,前面不知道通向那里,后面也鬼晓得消失在了何处。她用柔热的脸蛋握我的泪。吉他琴砰砰作响,泪水在琴弦深处溅落,雨水在弄堂口四处流淌。我俩的头发,上半身全都湿透了,可是谁也没注意到,因为有一滴雨、有一阵雨在嚎啕大哭。因为难过和激动。她的身子在墙跟前抽搐,她晃动痉挛的眼神痉挛的黑夜。
我熬不过了我们熬不过了。胖胖……我会来看你的。
谁要你来看我!
对不起,没想到最后背叛你的人是我……最后背叛你的却是最爱你的人——我真的没想到呀!
这句话:没想到最后背叛你的人是我——这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到死我都在耳边。它当时造成的惊骇程度……她真的是用“背叛”这个词。天哪!
我没办法再讲下去了,再讲下去,俩人之间像是一只不断升温的锅炉要爆炸,我丢下她,头也不回,一个人先回家。可是她脚踏车追过来。她那天下午是在单位上班的,在班上,不知怎么溜出来的。她进我房门时真可怕。她进我房门我的思绪才一下子恢复过来,在她进门之前,我只是呆呆坐在藤椅上,我们家那张旧藤椅,我妈妈以前经常坐的,坐在藤椅上干什么,想到些什么,我全不知道了。雨越来越大。那时我已经从港务区三楼的房子里搬回到了我父母原来的家。我们之间结束了。不再往更陌生的地方搬迁。她进门时因为穿一件湿淋淋的白塑料雨披,看上去像刚从某处海底世界爬上来的绿毛怪。雨披是灰白色,但是在阴暗的光线下变得绿荧荧。她来不及摘下雨披就关房门,然后进房间来看我。她身上有一种又着凉又着急的安慰。她用冰凉的手抚摸我脸颊,抚摸我眼睛。她诧异,面色苍白,一双本来很大的眼睛瞪得更大了。悉卒作响的雨披弄得我一脸是水。她的脚跨过了急乎乎要给予我的安慰。
第二部分花儿为什么这样红(3)
这十几年,每个人都要问我英子哪里去了,冯建英呢?尤其夜校上过学的那班同学,听我弹过琴看过我写的诗的朋友熟人。我简直躲不掉。我还好好的,呆在这座城里,可是英子她不见了,那样的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姑娘,人缘特别好。她的问题在于不仅我找不见她,而是所有认识见过她的人都说看不见了,从此——他们意思是说:和我分手以后——就再也没碰见过她。她人肯定已经不在江阴了,就算在江阴,也已经嫁到了某个特别僻远的死壁角落乡下人家里。我们最后分手那时已经听说她要嫁人。她作出那种选择当着我面,像是刚患了一场热病。面色通红眼神发亮。她认识我时像是发了场高烧,离开我了,又像是大病一场!她问我胖胖,我重新寻个男人是寻城里还是乡下好?人家前几天替我介绍一个乡下小镇上的,家境很好,我先答应了去看看好不好?说完这样的话她一声不吭站在我家窗前,脸色像是听见了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噩耗。我一直在回忆这古怪的一幕,她那种我闻所未闻,以前从未看见过的表情。红红的脸,镇定、惊慌、不妥协、难言……什么都有一点。后来我年龄大了,年岁更长一点,我开始有点小体会,有那么一点慢慢弄明白了:她说这层意思的话语时当时的表情,有点像一名接生婆从孕妇身底下忽然抱出一名死婴;或者说像生头胎的妈妈生下来一名先天性盲婴,生下来的小孩竟是个瞎子!惟有类似的意外悲伤憋在女人嗓子眼里,她们才会有这样难堪而又难过的表情。那表情像是说话人正在受着火刑。大汗,一声不吭。英子也一声不吭。我也一声不吭。我当时要是再能咬咬牙,安慰她两句,也就好了。问题在于我也全身无力了,早在她判决之前,我这边也早就泄光气了。我也浑身瘫软,等着她来咬咬牙,来替我打气。可是她拖着来到我身边的那个自己,我只看见了痛苦的漏气孔,只看见了伤口。俩个人相爱,总有一个人要无论什么情况都要有主见,要留心里面一口气只用于替对方或是自己打气的,别的什么用场也不能派,光等在那里,贮存在那里,等着危难关头打气用!可是,我们全死于过份的幼稚年轻,过早的心碎!死于一种关键时刻非但不坚强反而气鼓鼓碍事的任性。我们实在太过于盲目自私了!她说完那些话,想聆听我最后的判决,可我的沉默,我自私自利的一声不吭本身就是可怕的宣判!她走到我面前,尽可能平静体面告诉我那件事,本身已经是万分艰难,而我这边却不能够体恤她,连一点点理解安慰也不给予,你叫一个孤零零又和自己家里人吵翻的女孩子怎么办?工作不顺心情不畅,自己将来的前途又很是渺茫,她又是特别的要强。特别要强的人。男人女人,到那种紧要关头,实际上是一种双重、双向的判决,没有谁是真正的原告被告,各人都是集原告和被告于一身,而法官又屡屡不在场。没有任何现成!约定成俗的法律条文,也就是被历史和社会认可的道理,没有道理!一切全凭机缘情份,全凭心与心的相熨贴。那是每天发生在我们周围,我们生活中的罪与罚,仇与情、爱与恨、生与死。那是最原始,残忍的判决和杀戮——杀人于眨眼之间,于无形中!多少年轻的刚刚孕育的爱情,多少美丽的爱的憧憬就这样在一句话,一种眼神,一个手势之间被毫不容情扼杀了!我们每个人都扮演,都做过至少一次刽子手。有的人做了刽子手,等到老年白胡子一大把了还当自己是救世主,是上帝呢!老天啊,这里没有现成的法庭、没有监狱、囚犯衣、镣铐和锁链却有世上最无人道,最丧尽天良的犯罪,这是名符其实的《阳光下的罪恶》,在这里,正应验着上帝的那句话:“人是尘土,必归于尘土”,爱是人类有限的胎记!太有限了!黑暗、快乐、真理、梦想,太短暂!幸福只是一小颗上天的种籽,它没有在人类这里找到真正自由的土壤,那些人类阳光的男男女女,鲜活的灵魂和爱美之心,全堕落进了令种籽,那颗小小种籽窒息了的黑夜,人啊,你为什么这样贪婪,你为什么这样没出息的、无知无觉地自私。你献出自己多好啊!保留下一捧尘灰,一堆骨骸的自己有什么好!难道一定要在死亡的嘴里,才能够品尝年轻生命的美好滋味?人啊,你为什么不能一无所求,一无遮拦地爱,为什么要这要那?那人世间的爱情被当作了一个集贸市场,一个中古时代的奴隶市场——你为什么只用爱来鞭挞自己,你的骄傲呢?你的奖赏呢?被上天视为福祉的泪水,全变成了哭泣。我就曾是这样一个刽子手,一个无能的贪婪者。从这一点上来说,不仅背离了我早年的爱人,也背离了音乐的精髓!艺术的奥秘。我这吉他弹得多么没有出息啊!这些和弦,这些旋律——都让我们死于过早的心碎,心灵的听觉,还不如及早关闭!难道它们没有养育我们吗?爱情、生活——我们倒头来又是怎样去报答?人还有资格谈论报恩吗?艺术——艺术如果都让我们无能,让我们丧失必要有的行动的话,艺术还有什么用?反过来说……生活,这每天,每日每夜燃烧在我们头顶的生活,如果不是使我们诚实无欺、无私,而使我们自欺和自私的话!
英子来了。我那时候已经被各种各样的别离分手蒙瞎了眼,弄昏了头。我内心只有一个劲的埋怨、抱怨乃至怨恨。我不理解,也不愿去理会她为什么处于那样的痛苦选择中。我每天早晨醒来,就牢牢盯视她的影像,她留在我身体里的爱情影像,之外的一切,世上的一切,我都一概视而不见!我把各种分手的结局都打量过了,认真惦量过了,认真惦量了一遍,惟独没有能看见那惟一真实的分手:英子来了。
她身上背一个女用挎包。她说:胖胖,这是我认识的那个男人给我买的,好不好看?
她见我不回答,脸色不好,又说:昨晚介绍人领我们见面,逛了一次街,他要给我买,我不想要的,后来也糊里糊涂给我了。
她说:胖胖,我是不是很坏——变坏啦?我觉得自己是个坏女人……
不管怎么说,这可是真皮的。她说:那个人看来人还不坏……
第二部分花儿为什么这样红(4)
她最后变得有点可笑地像是爱贪小便宜。这么些年,我一直在思索,在回忆那最后的几幕。首先,这女孩像是半疯了,被现实,被她那个不可一世的男友逼到了墙角。她本能地屈下身去(我在灵魂深处看到了她屈下身去可怜的情景)用柔弱的小拳头试图抵挡来自外界的命运打击。其次,把她从陆地上卷起的那阵潮水并非一般江河的水,而是一片茫茫海域的风浪。霎眼间她像是从我身边被一股凶恶的力量挟走,置身在汪洋大海中了。她走到我家里来寻找(我一开始不去寻她),那模样神情我一辈子都忘不掉。她每走一步路身子都含着惊恐——她说的话,做出的手势全是像意识到自己快要被海浪溺死的人一样,任何物件、任何东西、到她那里都变成一根根的救命稻草,不管大小。她那爱情的瞳孔已经放大,她徒劳地踢腿伸手,挣扎,也不管不顾她爱的男人在不在她身边。她对我的存在似乎已经有点视而不见。这一点,我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