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于懦怯,我未能割断那一根最后的神经。有趣的是,我的先行出逃却无意中帮她完成了这一手术。她一定以为我背井离乡,再也不会回到这座城市,至少五年十年不会回来了,于是,她也主意已决。最后推倒她的那一掌很可能就在于我的愤然离去。从此我们俩成为这世上芸芸众生者的海洋中陌生的漂泊者。我们的面容已经不能相认,我们的灵魂已成一堆仅剩纪念意义的骸骨。而命运虽近在咫尺,却又事实上的天各一方。问题在于,一个和另一个之间如果没有那名思念者,恐怕连这天各一方也不存在,也灰飞烟灭了。而我就是那名孤独的思念者。因为最后相牵连的那根神经,我们就这样完成了彼此和对方之间最后的关联,最后一击。
她已不是我的英子,但她永远是我的英子。
第五部分阿尔罕布拉宫的回忆(5)
她哭得最厉害的一次是在郊游途中,说郊游其实有点太过文绉绉。因为那是在晚上。晚间在山林中的漫游。那地方也只有我敢去,而我现在把她带去了,我们俩像是一对偷偷历险的孩子。因为那片林荫道离过去不为人知的那个刑场不远,非常阴僻,简直可以说阴森森。四下里全是各种林木高大的枝柯。树干粗得像是已经快要把过路人一把攥住了,把人抱住,以一种千年凝固的姿式。我喜欢那种地方,那种地方的风景氛围里像是有我。
早在认识冯建英好几年前我就常出没在那一带。人们不常出没的阴僻树林里有一种别的地方少有的特殊馨香,草木的清芬,一种馥郁。我带她天黑了在那一带散步。我们把一辆脚踏车停放在山脚下的林场宿舍。她是为什么哭的,我至今仍不太明白。我这一辈子从未听女人这么哭过。那是一种压抑已久,不明不白的哭声,肯定连她自己也觉得忽然,就像一次性高潮,我是以后才怀疑她这样的嚎哭跟抑郁的性生理有关,我当时完全懵掉了,不明白事情出在哪里。我们那时刚认识不久,还没搬进青果路那间矮瓦房,几乎每晚都一起见面外出,但无处可去,我是说除了野外露天,或者去逛县城里的夜马路。当时我们还不太能够自如地面对城里大街上的人,一有机会就往郊野山林里钻。我们还没有作爱,我们害怕,只是反复地亲吻搂抱。
那天在树木里,我突然把她的羊毛衣撩起来,亲吻她那对胀鼓鼓的小美奶。我吻着吻着,感觉她的胸脯上下起伏,肌肤滚烫,越来越热。我背靠在一棵高大的香樟树上,那是早春二月的一天,夜里山上的空气还很冷,寒丝丝侵入肌肤。正是乍暖还寒的那种夜晚,我俩的身体却火热火热,没地方躺下来,当时也不知道,不大懂草地上能不能躺,不过那晚的草地还非常寒冷,虽说一连几天天气晴朗,但地上的干雪气道还在僵扑扑的草丛中,我亲吻她的胸、她的乳房、颈脖,就差没把她上身的衣裳全脱光,以后,我又替她拉好衣裳,捉住她的手亲吻,每根手指,每个胖胖的婴儿般的肉涡。她就这样长时间地一声不吭,仰着脸,叹气,大声叹气,又闭上眼睛,低头、身子在树身上羞羞答答扭来扭去。她的身上竟然渗出热热的汗水,我正感到惊异,她突然一低头,一把搂住我,放声大哭起来,她的哭声把我吓住了,一来我不明白事由,二来我怕这一带公路上的巡夜警,要不联防队,你知道事情一旦不幸落到那些人手上,我们俩那天夜里可就倒大霉了!所以我拼命地安慰她,拍她的后背肩膀,喝令她赶快别哭了,立即停下!可是简直一点用没,她仍旧旁若无人地嚎啕痛哭,像是死了自己的一个亲人似地汹涌悲伤,而且身体在我怀抱中一阵阵地痉挛,简直把我吓坏了。我说快走吧英子,好妹妹我求求你,我一定一辈子待你好的。我每说一句话,她的哭声就提高一个分贝!她体内仿佛积贮着千年的冤情!那真是惊天动地的哭泣,我后来回想,从那以后,她就对我死心塌地了。
这场哭泣对她来说是一场爱的倾诉!那哪里是温柔的表白?简直是控诉!好像我真的是叫她受了多少的罪、多少的苦似的。她脸都哭红了,整个山谷里都回荡着她的哭声,一段接一段的抽泣。她哭得泪光莹莹,眼泪水沾湿了我上衣胸前的一大片。这期间我曾死拉硬拽,想把她从那棵大树底下拖走,可哪里拖得动!她的身子又沉又滞重,像山洪爆发时鼓胀的草包。她的哭泣像一阵剧烈的呕吐——我只能这样来形容,哭过以后,她看上去神志恍惚,昏头昏脑,深受打击。我看她走路也走不动了,全身瘫软,又热又湿。我几乎是把她抱在胸前抱回我们放脚踏车那地方的。她一路无语,也不作半句解释。我只好把她送回住处,医院的宿舍,一直到临分手了,已经在城里一条小巷,她才郁郁地说了句孩子气的话:胖胖,我哭得是不是很难看?
我亲了亲她的眼睛,眼睑又红又热。我说对呀!确实是难看的,以后别再哭了,她于是朝我破涕一笑,转身可怜巴巴回去了,我知道进宿舍之前她必定要经过医院的太平间。
我在黑暗中站了很久。回味着这一场宛如暴风雨般的哭泣。她那在嚎哭中的身子热热地起伏。
她从此不再是少女,而像是个大人了。
她伏在我肩头的那种伤心的痉挛,那种身体的重量,至今我仍是记忆犹新。在树林中散步她仿佛迎面遇见了命运的幻象,后者对她大声地喝令,说出了我们相爱一场的可能性结果;她被那种恐怖的信息吓坏了。她看见了叫人绝望的预言,我只能这么解释,她那如此孤立无援的放声大哭预兆了我们后来的分手。
她似乎把手连带袖管往身后一缩:胖胖,我这里没有了,你不要再问我要了。
我们的分离断断续续,从92年秋天一直持续到93年四月份,这中间天气一直时阴时晴。她有时骑车到我家,我感觉,看她的脸色神情,仿佛是个一路飘过来的幽魂。你来了,我总是无动于衷地说,说得时候一定面无表情,使她感受到一种深深的惊恐无助。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会又往你家这边骑,像在梦游一样,骑着骑着就从那条小弄堂拐进来了……
我们那时已经再没有外面租住的房子。我就搬进自己家里住了下来。一心一意把时间精力化在5岁的儿子身上。每月的稿费少得可怜。我也不和任何外界的朋友交往,处在一种深刻的郁闷状态,甚至对自己的感情生活也不闻不顾。对自我的冷漠状态。
她来,我也不怎么理她,该坐就坐,该喝水就喝水,吃饭睡觉,长长短短,一切都随她方便愿意,我自己这边,只是生气,小孩子一样闹别扭,也不知弄给谁看。英子有时会笑我,我也不理不睬,我这样生她的气,差不多生了有半年!
第五部分阿尔罕布拉宫的回忆(6)
那张明净的脸。我的生命在那几年里完全活过来了,获得了人的第二母性。我完全可以用“第二母性”这四个字形容英子的爱情之于我的重要性。那是我的再次诞生。我在第一次婚姻中未能获得和品尝的,生命本源的体验。我开始明白什么是两性的欢乐和差异,什么是生活伟大的意义。甚至黑暗,英子教会了我太多太多。她是那种值得一个男人去经历的女人,是完整,或许超验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上,音乐、金属、火灾、洪水、死亡、爱抚、遗忘、铭记……全混和在一起,统统被打乱了,像一首狂欢的舞曲,有时又有低低呜咽着的忧郁……,那是一个混血的年代,我经她的手和眼睛从头到脚彻底焕然一新,换了一个男人似的,我从小男孩变成了独立的男人,虽然那暂时是失败意义上的,但却已经是力量充沛的生命了。我这一生都将感激她使我懂得了什么是爱,爱的无畏无惧。我年幼稚气的灵魂在那几年里自由无羁地飘荡,英子给予了我一个女人所能给予男人的最广阔的空间。我们最后的分离就像剪断的一根血淋淋惨烈的脐带。我今天的回忆是压抑数年的当初的任性啼号,我一直不能够哭出声音来,而我此刻嚎啕大哭!仍有一种再生之感。我已不再能抱着她哭,抱着爱人的身体哭,她的身体也许部分已经是我手跟头这把吉他琴!我将弹奏她明净的眼睛,她孩子气的往后退缩。她把一只春天的小手掏出羽绒衫衣兜。
我的各种感官都在她身上复活过来。爱犹如人世间的苏醒。一个爱了的人有时不免行为举止怪异,那是因为他从一种现实跃向了另一种,从一个梦境跨入了另一梦境。他的时空跨度如此之大。他忍耐着超常的差异。爱穿越时间,刺透空气的心脏。爱犹如扉页上的一句格言之于一整厚部书籍,它的重要位置在这里。我的青年时代苏醒过来。我品尝孤独、性灵、最美的音乐和女人离奇的美和梦境,最主要的是,我吮吸无垢无净的无言。我一口气就喝了那么多甘洌泉水,我纵身跃入女性波光粼粼的甘泉,在泉源中恢复了我的王子身份。她以如此尊贵的奉献唤醒了我身上沉睡着的性灵。我是近乎昏厥的接受了她。我土得掉了渣,同时又焕然一新,那个世界就这样徐徐退去。我在她身上埋葬我自己。人和世界的真正的关联的确是死的关联,无疑也是生的灿烂。
世俗来讲,我和她的结局并不好,甚至可以说糟糕透了。而我是个怯懦、卑鄙的男人,我明白我卑鄙的心!但我可以无愧于人了。我攀上了人的荒凉悬崖!
各种血、意象、话语在我身上涌动。
别离——我们和一生至爱的人真正的分离,从来未能结束。那别离永远在我们手上,在决然的胸口和前额。那别离永远在我们怆然悲切的呼吸中,那别离甚至是更深而隐约的柔情。
水永远是水,即使在大海干涸了的沙漠,在茫茫戈壁。
二零零一年,初稿。
二零零三年,两稿。
二零零四年,稿毕。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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