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给我吧,雨人,雨孩,落雨天的大丫头,嫁给我吧,但不许喊我的名字,要你答应嫁给一个没名字的人,无名无姓的男人。嫁给一阵风,就像用舌头舐舔屋檐头的雨……嫁给这道闪电吧,哎哟!”我忽然醒悟过来。“会不会今天就是惊蛰?惊蛰这一天通常是会下雨打雷的?”
那是1990年的惊蛰之夜,那晚的一切都是斜斜的,像倾斜的黑洋伞伞面。凉凉的,像少女的眉心。暖暖的,像英子的微呶起的嘴唇。潮潮的,像淋了雨后人身上的衣裳……
……我说得太快了。让我吸一支烟。
第一部分雨滴(3)
……从剃头的地方,那天晚上,我们又去了另一个朋友家,但是那人不在家,桌面的台板玻璃里却有我写的一首诗。英子的诗,和主人自己的诗。我们团坐在那张桌子边上吃吃笑着,不肯走,舍不得走。朋友虽不在家,却给我们留下了一份美好的赠礼。我们都是同一个诗歌班上的,我是他们全体的任课老师,这件事我留在以后再讲,朋友的父母出来招待我们俩,开门,倒茶。在他家里我们喝了一杯热茶。仍旧是那副出自有心的父母眼睛的羡慕的目光,在那样郑重其事的眼睛里,我跟英子俩人相爱的幸福已经明明白白一览无余。他们的儿子,也就是我们的朋友——目前仍是单身。给我俩泡来热茶的父亲仿佛在以一种认真而又忐忑不安的声音说:真希望小孩早日找到像英子一样好的对象啊……
所以冯建英那天晚上在我眼睛里,表现得很骄傲,高贵,落落大方,礼仪周到。她的魅力仿佛一夜之间焕发出来了,迷倒了周围所有的人。她走到哪儿,都有旁人的眼睛跟着她。她所到之处,都散发出让人觉得温暖可心的光泽来。一下子从少女出落成了成熟的大姑娘。你知道,这种感觉,时间长久了,你对一名女孩子的认知……这好比一朵花忽然的绽放——
送我们出门时,朋友的父母同样依依不舍,差不多一直送出了半条弄堂。我们执意只撑一把雨伞,不要他再三要借给我们的伞。从那条弄堂出来,我们才真正地开始了那天晚上的徜徉,进入了青春密密的雨阵。
这一场雨,一场雪之后,我和英子就再也分不开了。
雪。落雪天的故事我还没有讲吧?那是更早一点的冬天头,真正的大冷天。
《拉莉亚的祈祷》,又一个名称叫《拉莉亚的祭典》,我一直找不到原曲的出处。包括作曲家,作品年代说明,一概不得而知。但我一直感觉应该是首英国曲子,18、19世纪维多利亚时代风俗画的意蕴。这首曲子,我比认识英子还早六、七年熟悉了它、也就是说,前后加起来,我弹奏了快二十年了。对我来说,它就像英格兰旷野上矗立的一座无名小教堂。我时常让自己躲进去,坐到教堂昏暗的光线长椅子上,以求得一丝宁静。整首曲子壮严静谧之极,静谧中又隐隐透露出少女苍白的肌肤色泽。和弦组合有教堂的穹顶之感,也就是说,极其壮严肃穆。我从中体味到了英国清教徒味道,英国国教,大诗人艾略特后来畈依的一宗教派。它也是艾米莉·勃朗特式的诗歌残片,它也教人想起年龄更为古老的、人生经验较为沉重的格雷,托马斯·格雷(Tnomas Gray)——那首著名的《墓地挽歌》的作者。壮严——但满怀希望。肃穆——却又不无轻盈。那知道我自己弄错了。天哪,我竟也犯这样可爱的错误。它不是一首英国曲子,而是一首更加著名而地道的意大利曲子!直到前几年,我才在手头乱七八糟的资料里翻查到它的真名:Feste Lariane(《拉里亚涅的节日》),节日亦可译作“祭典”。作曲家名叫路易·莫札尼(Lujgi MOZZ ani),1869年3月9日生于意大利拉文纳省的法恩察,他很晚才学习音乐,但却大器晚成。1942年左右在的里雅斯特省内有归属于他的一所吉他学校。他在那里创办了这所深受大众喜爱闻名遐迩的吉他学校。我在想:《尤利西斯》的作者詹姆斯·乔伊斯曾携夫人一道流亡到那个僻远的省份,并且在那儿结识了《泽诺的意识》的作者斯韦沃。因为的里雅斯特省隶属意大利北方的边陲城市,依塔洛·斯韦沃就是那里人——人们称他为“意大利的普鲁斯特”——他是上世纪最早把精神分析学说作为文学创作的支撑点的作家。没准,莫札尼——也就是我现在正在弹的这首曲子,乔伊斯和斯韦沃都曾经听见过它呢!
唉!人不知道自己的本质!根本无从知晓这些本质。伟大的艺术品——音乐,诗歌,绘画——都曾触及到了这个本质。
我有十二年没有见到冯建英了,自从分手嫁人之后,再没碰见过这个说话像是有弹跳力的姑娘。她仿佛从这座城市的任何角落消失了,从茫茫人海之中……但是,有一天,她碰巧路过某家音像店,没准!或在某家开着电视机的窗口,碰巧听到正在播放的这首《拉莉亚的祭典》,我想,她的脚步一定会突然停缓下来。她会想起我,想起那段岁月。她会对边上的人——她的小孩,她的爱人,她自己的心——没头没脑——我前头讲过,像是有弹跳力一样——嘟咕一句:“喔,这首英国曲子!”
我没想到,我会犯这样一个错误。
第一部分月光(1)
没有字词,没有字词,绝对没有字词。
——雷纳多·阿瑞纳斯:《向大海告别》
早些年,我是这座城市最穷困、富有的人。这句话分两个内容。前一个,穷困,也许三言两语就讲完了。后面那个富有,老天,我要想把话讲清楚,可得要化费巨大的勇气,而且没准几年也讲不完。我一直生活在这种奇特到了恐怖地步的富有里。我的富有使我失去得太多,你只要认真瞧一瞧那些国外的百万富翁们众叛亲离的结局就知道了,约略地能够弄明白一点我的意思,也就是说:我奇特的富有在江阴这样的小县城已超出了别人的承受力,它年复一年,慢慢地也就压垮了我生活中的那些快乐喜悦,时至今日,终于也开始压得我有点气喘呼呼,也把份量压到我肩膀上来了。因为我的肩膀已经不再年轻,它慢慢把自由浪漫的空气挤兑出我的房间,我的富有使我一直过得很糊涂,特别天真,我坐在这里和你说话,弹着吉他。我们听听音乐,不时从书架上拎下一本书来查阅一下某段历史,某个思想观点大致的出处——这样说吧:我到将来老死了也会是个不谙世事的大男人。因为诗歌,因为艺术,或者说:书本上的那个世界——我自从少年发育之后,就一直没能长大。我对自己长大成人已经不抱希望,不存丝毫信心了。嗨呀,别那样看着我嘛!我太早、太多地知道了人世间的天才之命。不知是我有天份,还是我的命运更有天份?或许是我出生的日期,太富有人的天份的含金量了?总之,我渡过了世间罕有的,平静而狂放的青年时代,我的生活故事,一定是另一种形式,过于富有之后的脑肥肠满。我吃得太多,太饱了,而我针对自己惟一的自我谴责是:胃口太好了。像我这样的精神饕餮者,别的地方一定也有吧。在南京、上海、西安、拉萨……一个永不知足的贪吃者。是的,在美国式的另一个关于财富的版本里,那个家伙是因为有钱,太有钱!在我这里,却是因为说不清道不明的诗歌,音乐。或者说,因为歌德说的那个吁请:“美呵,请你停留……”!他晚年的呼吁。同样,我们是对人世生活的持不同政见者。是一切书本空气大自然的抽象意义上的美食家。我们总是贫困,与此同时,却又总是在品尝——品尝、抚摸、偷窥或吮吸。我们总是两手空空,却一往无前,几乎可以说愣头愣脑。我们总是兴冲冲往前赶路,却又总是在回忆。故事里说,一个穷人到了一个上流社会的聚餐会上,不仅放开肚子吃了,而且还要把身上所有的口袋都塞满了食物,带走!这就是部分人如我辈合适的精神肖像。我就是那个不要脸不知足的穷人。对呀!贪婪——科学能够解决这个黑暗的命题吗?各种宗教都曾阐释,都指责过这种类似的贪婪黑心,但是,万一这颗黑心是针对音乐呢?他贪婪,只是因为上帝不小心灌进了他的耳朵的歌曲太美,太悦耳动听;他贪吃,只是因为上帝的烹饪术太过精美狂放——那怎么办呢?谁像我这样渡过那样的童年?十四岁之前县城里里外外没有一本像样的书,一首耐得下耳朵中听的歌曲;十四岁之后却如洪水猛兽般的来了那么多司汤达、梅里美、哈代和笛福,以及跟外国作家名字进来的我们自己的李白、曹雪芹?真的,十四岁之前,我只听样板戏、“文革”歌曲、语录歌;14岁之后的某一天,忽然来了个对着人生咆哮不止的贝多芬,你说,谁会吃得消?和贝多芬一起来的还有邓丽君、山口百惠,还有套配的电子科技,什么三洋电器、什么单声道。你知道吉他那时候是一种“流氓乐器”吗?在1977年的中国,人们只能偷偷地学着弹响它们。而且差不多是仅限于知青一代人,把这个火种从外面世界带进来,传承给了我们。吉他,在那时的中国,可以说有类似十字军东征的艰难历程。谁能够相信中国人—我是指中国普通的音乐受众——一直要到1978年左右的样子,才听说了吉他中的“分解和弦”?而它早在1830 年左右,就由一个奥地利制作吉他的工匠发明了。斯道费尔,他名字的全称是约翰·格奥尔格·斯道费尔。他不仅制作吉他,也制作小提琴,其中包括舒伯特本人也用过的提琴。他是分解和弦(arpeyyione)的发明者。我的耳朵、我的眼睛喉咙,全被那个时代的命运灌满了。我就是那个被洪水淹没的孩子,也许,今天,我已成为这洪水本身,我被彻底淹没了,被两种时代生存的巨大反差完全弄昏掉了!对于一个像我这样的人,除了说一说,反复回忆或试图去描摹出洪水来临的一刹那情景之外——还能做些什么?我这被毁了的一生,又还能派上些什么别的用场?江阴是个小县城,虽然早已扩建成了县级市区,可是在我眼里,再过五十一百年,它仍旧是个区区小县城,它大不到哪里去。在这个不大不小的地方,你说说:1980年我已经听完大部分贝多芬肖邦的音乐作品,而我又不识五线谱,不能正常去辩读一般起码的简谱,我这样子的人,还能做什么?是不是注定报废掉啦?艺术!不要和我们这一代人里的无数个“我”去谈论什么艺术!我们吃的苦头太多了,我们受尽了各种白眼、凌辱、指责、怀疑。我们自己也怀疑自己。谁的生存技能,能够从纯粹的艺术世界中得益?我们是未来中国的新艺术第一层贫瘠荒凉的土壤。中国人将来要建造自己东方的“罗浮宫”,第一批砖瓦必定属我辈。如同谭嗣同的话:“中国之变革,若说流血,请从谭某起”。这不是什么豪言壮语!这实在是最痛彻肺腑的痛苦。我相信谭嗣同当时一定十分绝望。我们只有把这种绝望有能力,有决心去弄清楚了,我们才可能有一点点希望!你感觉我很骄傲吗?我很激动、很厉害?这一切全因为我难过!我为我的一生而难过,这是不可逃避,无法面对的一生。我现在正在面对它,我难过地面对它——
第一部分月光(2)
有时我会想:我这辈子再不可能有爱了。因为不再有那样的夜马路,那长江边上静谧古老的山路森林。凡我以前和英子逛马路的熟悉地方,那些弄堂、小巷、公园、郊外、电影院全没有了,都督坊巷、青果路、观音弄、东平庙巷、君山路……全没有了,在江阴城里,你也许还能找见这样一些空洞无物的地名,但那个静悄悄的小县城,早已随我俩的爱情一起死亡了。胜利路口那幢西洋式的小木楼,1992年就没了。南门石子街口头的天主教堂,建成于清代道光年间,正好也在新千年的第一年,塌倒在了一批奸诈的建筑承包商手里。那样一个教堂,在那几年里,是一个多么好的去处啊,你若骑车从北门走到那里,总要骑上半个小时,期间要经过县城最后一批临河而居的老城区。经过忠义街、石子街、河东街。玻璃台板底下压有诗稿的那个朋友,家就住在忠义街。街口口我还另有一个弹吉他朋友,一个工人,弹一手像样的古典吉他。现在他早就不弹,放弃了,整个江阴城的东南面,就只有他这一个人会拨弄这样的乐器。我们平常见面总是说:什么时候聚聚!聚聚!总是搞得很激动,很正规。但却总是见不了面,一年也大概见一次罢。后来说看不见他了。我总有七八年的样子,不知他的下落了。以他性格的木纳,不大喜欢说话,现在大概是个下岗工人了吧。这座城市大面积的扩建改造,其结果是相对我难忘的青年时代,连一砖一瓦也没给人家留下;连半条我和英子的眼睛都同时看到过的弄堂也没剩下啊!现在,我不仅过的是另一种生活,表面热闹成功,貌似很休闲的生活,甚至有时还会觉得自己置身在另一座城市里,一个更陌生、冷漠的街道城区。岁月带来的结果是:不仅相爱的一对男女分手了,城市和城市之间也分道扬镳,形同陌路人了。新楼房和旧民居之间彼此说着再见,有时甚至白眼朝天,恶语相加。在如此陌生的新城区,我如何寻回往日的爱情?怎样去把对英子的思念放到一个妥当的地方?我们中间谁更无望?今天的我,还是昨日之我?
我的第一把吉他是和……,至今我仍难以分辨,哪一个形象更重要,更其清晰且震撼人心……。
1978年,那是知青时代的夜晚。知青们从那天春天开始闹着回城,在我们这里这样小小的县城,也闹了一出集体去县政府门前静坐绝食的大行动。县政府门口墙上还破天荒贴出几张大字报。那是我记忆中有关大字报这种丑事最后恐怖的印象,从那以后,这种噩梦般的文字形式至少从我个人的生活中销声匿迹了,完全引退进了人类文明的茫茫黑夜。那几天,我到县城政府门口看热闹,看见黑压压一群人坐在地上,并不算吃惊,因为以前这种人多坐地上的情景很多。讨饭的乞丐,汽车站火车站广场,候车室里,还有乡下放露天电影的打谷场上,军队的操场等等;但一看见大字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