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各种生命感官的极致。其实是无量的量尽量的量。南京东郊不是有个佛殿,叫“无量殿”吗?我个人来说,1989年,1990年,是建成我自己情感生存的无量殿的辰光。冯建英,这名女孩子替我开了殿堂的光。最后我们分手了——我怎么这么快就要说到分手了啦?哎呀,这些年来,我总是要说到分手的。因为分手,我才活了下来,才能坐在这里弹琴闲聊,一半是残骸,一半丰盈着,满脸是时光的泪。喏,这首曲子——你听清了吗?这曲子就是泰雷加的著名的《泪》。他心爱的即兴小品。写在纸上应该是《泪——前奏曲》。他被号称为“近代吉他之父”。西班牙人,1852年生于巴伦西亚(这里谁曾到达过那样遥远的地方?),有时我觉得,只因了遥远,我们才有了生命和世界的美。他的吉他师傅是名瞎子阿炳式的盲艺人,也是吉他大师,名叫冈萨雷斯。是啊,很多音乐家都是盲人。在我这里,你能听到很多盲人音乐家的作品。这是老佛爷——上帝的奥妙意图。因为人怎能停留在那个“一”字上呢?光阴流逝,如白马过隙……。他名字的全称叫:弗朗西斯科·泰雷加·埃克塞亚(Francisco Tarreg a Ei—Xea)。在我书房的墙上,有他一张留络腮胡子的中年时的照片。他1909年就已去世了——几乎快要一百年了。听听:多么动听的旋律音色。
第一部分雨滴(1)
没有什么好的
除了:去行动。
——艾利希·凯斯特纳:《道德》
我现在弹的这首曲子冯建英最喜欢听。她最喜欢听我弹的另外一首曲子叫《拉莉亚的祈祷》,在古典曲目中,都不算是最高难度的,可以说是吉他曲中的通俗小品。《拉莉亚的祈祷》难度稍大一些,有宗教情怀在里面,15年前,我和英子在一起,我常常弹奏这支曲子给她听,在郊外山坡上,夜晚乘凉,坐在三楼窗台上,她端一张小板凳,依偎在我膝盖上。有时刚从医院下班回家。我记得那时候一边弹,思索着来自遥远异国他乡的作曲家艰深晦涩的创作意图,一边嗅闻着我女友身上从医院那种环境里带回来,尚未完全消散掉的来苏水气味。这股味道是几乎和她严肃端庄的精神气质,和她仍是名少女的身体的美感相融洽的。多少年了,我一直忘不了它。我一直避开了不肯随便进医院。她有时下了班回家,带着很窘迫的眼睛来看我,那神色像是在说:胖胖,我不能干,不能让你过上太好的生活,对不起……。可是她不知道,相爱的人只要随意自在地呆在一起,就已经彼此给予了很多很多,几乎像一个世界那样多、丰富。拿我来说,我一闻到她身上医院里那种特殊的气息,我的情绪就稳定下来。那怕再身无分文,再贫穷、受气、怀才不遇,立即烟消云散!因为我知道我的财富回来了。我心爱的宝贝回到了我身边。我每天,每时每刻总是看不够,亲不够,爱不够,真好比是“麻雀跃在谷仓里”。我每天都活生生地看着一个奇迹,喊得出我名字,在我身边走来走去。医院的来苏水气道——对我,1990年的我而言,那是一种标准的性感气道,标志着19岁女孩子的丰满,阴郁、白皙。一种恋爱感情的深奥莫测。我的灵魂随着这股凉凉、非人间的气息四处游荡。今天,我的灵魂世界里,只剩下了回忆。
她在我身跟头,手是暖的脚是暖的,我们随时交换着亲吻,我们分开了也像是彼此搂抱在一起。她的血液仿佛直接流到了我身上。我先一天跟你说过,因为中学的运动生涯,她的动作带有常人没有的突发性,下班回来,她常常是像森林中惊跳的小鹿,猛然间伫立在溪涧边。她一阵风似的奔跑上三楼。我们住宅处的大门发出很大很响的声音,她仿佛把一只飙飞的弧圈球踢进了球门一样把英姿勃发的自己送到我眼前,风风火火,身上带着一只中学生式的书包,嘴里边边笑边嚷着些孩子气的话:“哎哟哟我一口气跑回来的胖胖你今天有没有干坏事。……”她把一只洗干净的西红柿送到我嘴里,西红柿表皮上还水淋淋的。我不知道她是在那儿洗的,因为没听见她在上楼时的任何一个楼层停留。她又跪下身子,像到河边上吃水的小绵羊那样,弯下脖子,把一天里最初的一个热吻送给我,她粗重的膝盖顶在我鞋子上,我有时会疼得忍不住想叫喊。那会儿,我像现在这样坐着,在弹吉他:就像这姿式,我每天都练习很多个小时,独自一人,写作也一样,只不过身体的姿式变一变。现在想起来,弹吉他的姿式很适宜于爱人跑回来依偎在你怀里,没错。写作则更枯躁乏味,更加不食人间烟火。
《雨滴》——怎么样?人挽留不住的东西,一滴雨水也许能挽留住。这段旋律是不是很雅致?一种哀怨的雅致。作曲家好像在用跨度很大的和弦描摹他恋人脸庞上一滴雨水的弧度。这是青春的纪念。我有时候想,是一种专注的回忆。
1990年早春第一场雨,我和英子在一起。我有一个同学开剃头店,我们去他那店里玩,去之前一整天在山上。我们钻进了一个山洞,专挑最僻静的山间小道走。真正疯玩了一整天。离开山以后,在人面前,只要一有机会,俩人的手就搀握在一起。对这场雨,我格外记忆犹新,因为是在下山的路上,天开始飘下零星小雨,我俩全很诧异,我俩赶紧骑车往城里赶。山在距城三四公里的江边上。那时我们还没有朋友借予的那间小屋。还差几天没搬进去。天只要一黑,俩人就无处可去,就像打游击一样的各个以前熟悉的朋友家之间乱窜。那天,我一下子就想起了我那个同学,去他的店里,一半为了避雨,一半是和英子难分难舍,俩人紧紧地粘连着,撕不开来。
在店里,英子开玩笑说:“我也来学剃头理发,行吗?”她喊我“胖胖”。我那位小学同到初中的老同学在一旁诧异地瞪着我,他的目光表情让我感到我是多么幸福!在人面前,我那一天拥有完整的幸福。真的,在反反复复的回忆里,我完全醒悟过来,弄明白了这一点,开剃头店老同学的眼神,至今还停留在我脑海里。
我们坐着,相互取笑,说些开心的话,全然忘了周围的环境,那家小店约摸只有六七平方样子,放并排的三张理发椅。进来的顾客零零散散,后来顾客走了,生意空了,同学的老婆就样子严肃地提议:“要不要叫你女朋友也来剪剪?”她意思是免费替英子做次头发。英子兴致勃勃答应了。“好吧”,坐在椅子上,高兴得像个小孩似的。她一旦开心了就看起来不正经,嘻皮笑脸,反而弄得人不明不白,只有我明白她是真的很开心了。她坐下来,铮亮的眼睛瞪视着剃头台里的那面大洋镜,镜子里那名女子,朝她报以热情大胆的凝视,仿佛是在鼓励她,给她打气:放开一点,享受吧!紧接着我注意到店里的女主人脸色阴沉,一副郁郁失欢的样子,也许她从我女朋友兴高采列的面色神情里省悟到自己失落的青春。人总是这样,样样事体不能弄得太过出头,不能做出格了。你开心的时候,也不要忘乎所以。你难过倒霉的时候,就独自一个人去找个角落躲起来吧。人与人是极易受伤脆弱易受感染,极易波及到旁人的动物。你在人面前的好运幸福总是不长久,总是一转身就自己也不知所终,找不见了。妒嫉、平庸、处惊不变,一视同仁,在中国人里面,这一切都是常规和常理。我从老板娘不快的神情上一下子就省醒过来,仿佛兜头像被泼了一盆冷水!哎呀,那一天我们太开心了,不明不白无缘无故开心了一整天!从上午见面一直到夜里。没有任何事情,只为俩人在一起,一起自由自在,在城郊之间,忽儿向东,忽儿往西,像碗里的醉虾,长江里产卵期的鱼类。不!更像是落叶,被风吹落的树叶,或吉他琴颈上一只更伟大的手看不见的即兴弹奏。上一个和弦刚弹完,还没弄清楚感觉下一个的和弦曲子又成形了,紧接着旋律歌声飘起来。相爱有时颇似艺术家灵感到来,是这种灵感一拨又一拨持续的喷发。人的身心不复再是相爱之前的形态。人完全酥软瘫伏在伟大的爱的怀抱。恋人到哪儿都交换彼此的体温,可他们几乎无一例外,从未留意过这种体温的存在。爱情是使大洋里的潮水流入内陆,是山岳变成河流,河流变幻成平原。我们的脸上,相貌,眼睛,有一个爱的媾变过程。经由爱恋前来说明的外在变化。我们自己不能够觉察。只是从旁人眼睛里,从边上人的脸色,打量我们的目光里我们才知道变化原来在自己这里,这里面……。那天在同学的剃头店,我亲眼目睹了——即使不是平生第一次——属于自己的,足以搅乱别人身心视听的快乐恋情。我的脸一下子热腾腾地红起来。“胖胖,我这样好看吗?刘海剪短点体面吗?……你怎么不说话了胖胖?”英子在镜子里喊问。
第一部分雨滴(2)
我给予她忧郁,肯定的微笑。我和她肩并肩站在镜子跟前。只要女主人一个手势,我就后退,不妨碍她正常工作。她那天手艺着实精湛。她替英子把一头厚厚的黑发一下子剪短了很多。“油菜花开咧!头发少点!”女主人指头子戳了戳英子的胖脑袋,半嗔怪半认真地说。对呀。春天本人在镜子中咧开嘴笑呢!
女老板的手艺在整个南门一带都很为人称道。那年,江阴城里还几乎没有一家像样的美容院。如果我没说错的话,南街56号,我老同学开的那爿,是第一家。
阴雨。同学留我们吃饭,可是来之前我们已经吃了,在山脚下一家农家小吃店。馒头小馄饨。我们总是不留意吃饭的事情。恋爱中,人身上的胃是最经常被忽略的部位。我至所以记得小馄饨,是细雨绵绵中的山道,一边是农家的村落,一边是竹园子。再有,老同学在剃头店后面煤炉上炖了一锅排骨。是看我们来了特意炖的?反正我们俩,无论英子和我,都不适宜在那样一个日子里去别人家作客;我们没有,可以说很难做出作客人的体面态度来,我们的眼睛永远只看着对方,只看见对方。对其余的东西视而不见。我们又急切又镇定,要不是天上下雨,也不会跑到人家店里去坐。所以店主,也就是我同学一说吃饭,我俩就异口同声回答他,走啦走啦。我走到外面马路上看看雨下了多大。老同学追出来,拿了一把黑洋伞,说不打伞肯定不行。于是俩人合打一把借来的雨伞离开了剃头店,天已经完全黑了,是那种初春天气的阴蒙蒙的黑。
记忆中的那个雨夜呵……我们是在一个古旧的弄堂里,江阴县城的中心,一个叫方桥头都督坊巷地方的附近。你现在去江阴城里已经找不见那片地方,那些曲里拐弯,围墙很高的弄堂了,那一大片街区全拆掉了。那可是江阴城里最老的民房和围墙啊,起码五六百年历史了吧,包括人家院子的格局,房屋结构,整个下水道,阴沟,生活用水系统,一些隔房的大宅院,天井侧厢……全部没啦!我记得弄堂的围墙,记得一两盏拐角处的路灯光,最主要的是,人在旧城区呆着时闻到的空气,真是和天上落下来的雨一样古老。我们俩漂浮在一大片雨水的色泽中,我把她的身子搂得紧紧的,那场突如其来的春雨不知为什么,使她的模样显得格外娇小。我们常停下来接吻,差不多是在用亲吻彼此为对方的身子取暖。我们小心地趟过地面的一个个水洼水潭,很快,俩人就不再在乎脚上的鞋子跑湿了。我的一双皮鞋被雨水浸泡得满是积水,往前一走路就“咭咕咭咕”响。那把黑雨伞也形同虚设。我们倚靠在一户人家的院门前,院门顶上有一条窄窄的遮阳,根本不足以挡全俩人的身子,但是总比一无遮拦要好。地上全是水,阴沟里的积雨已经漫出来了,江阴土话形容叫“开河了”,意思说雨落得像河里开了闸一样。英子的脸和身子,热烫的嘴唇、小手,湿乎乎的潮头发,全都散发出一种温暖的馨香。她被这一天的经历弄得激动不已,她跟我去了也不知走了多少地方。她站在雨地里,大概觉得自己还在山上吧,在空旷无人的山林中。会不会?大雨就像街弄堂里陡长出来的树丛森林,如注的雨水仿佛密匝匝的树叶枝柯,如同森林四周的藤蔓。她仰起恍惚出神的小脸,一任一场大雨和自己心爱的男人爱抚拽抱。我低头吮吸她凉凉小狗般的鼻梁,她快乐的眉心。我吻她新剪的头发上滴落的雨珠。我做这一切时四下里一片静谧……仿佛,我有时听不见从天而降的雨的声音了,我突然从雨声里抽身而去,消失到了不知名的远方。绵绵不绝而下的大雨真静呵!静得人不敢呼吸,不敢睁开眼睛看不远处朦胧的路灯亮光。因为那一切太像一个影影绰绰的梦境,一个小孩子依偎着妈妈和儿时的梦。她新剪的头发有点剃头油的气道,有洗发液的香味,这香味又新又美,让我觉得我的小爱人那天晚上像个新娘子,雨的新娘,即将要赶赴大雨中的一场婚礼,婚宴,“唉,新娘子……”我喃喃地喊她,“你喊什么——喊我什么?……”
她的话从另一处更远的地方飘来,在最新泼溅的一大片雨阵里忽闪着,左晃右动,雨像农田里拽动的塑料布,白色廉价的塑料薄膜,在预兆着春天临近的料峭寒冷的阵风底下波浪一般地高低起伏,始终无法用竹杆木架子撑住。街道两侧,空无一人的弄堂口仿佛用手在扯动被风吹跑了的一顶帐篷,那终年积雪的高山帐篷。两名嘻笑的年轻人在看着这场大雨中的魔术,看得兴致勃勃,对弄堂墙身的笨拙和风狂雨急的这鬼天气里竞赛着的双方尴尬起劲的样子报以一阵阵哈哈大笑。
“英子,我会永远永远爱你,就算你有一天变成这样的雨……”其实无需表白,从天而降的大雨本身倾注下了无数的爱的音节韵律。我们默默相配合着的,只是彼此凝视着的黑亮深情的眼眸,我们湿漉漉的身子,相握的手。我感觉到,现在这手还在这根,在这些吉他弦上,她的手——我仍旧能从孤寂的弹拨中握到它……
“嫁给我吧,雨人,雨孩,落雨天的大丫头,嫁给我吧,但不许喊我的名字,要你答应嫁给一个没名字的人,无名无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