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我甚至考虑每一章节(在我这里是小节)开头用省略号做标题,第一章节是·。第二章节就是··。依次类推。我没能将之付诸实践。
我多少岁?多大年纪?
对于一名自觉回忆者,没有比这更伤脑筋的难题。
我是在十多前的一段楼梯上遇见她的。第一次见面没什么反应。我没能在现场辨认出自己的命运。她那十九岁的脸上长满我命运的狰厉的五官。
我说不清是为什么。她相貌平平?这大概不确。我敢说,女孩子19岁,任何长相的都足以焕发出迷人的气息。连那么几级楼梯水泥的梯级也有一种处女式的标致。我一点也不骗你(私底下,我甚至想用娴静呢)。如果说这样说。也许会使原本弄不清的事情更加混淆了。这样说吧:她相貌算不得出众,但比较可爱。
因为她有性格(天哪!)
我们第一眼相遇彼此没有特别的印象,有如下几点原因。A:那时离上课时间仅有两分钟,而我是第一次第一个晚上充任夜校老师。周围一片混乱。B:我因为心情紧张甚至想打退堂鼓,想要开溜。这是我能够回忆得起来的清晰画面。C:她不是一个人走上楼层,是和好几名一起上课的同学……
最后一个。后来在一起很长时间以后有一次她含含糊糊说的(我要是能把她说话时身体的香气传递给你就好了……)。
那年夏天她刚高中毕业。在一眼撞见我之前她还没什么自我意识。可以这么说,女孩子平常打扮什么的,以及如何吸引周围异性的眼睛。她月经总是来得很多,每次都把她弄得心烦意乱。
她背一只类似书包一样的帆布包,把什么东西都往里面装(这是她日后一个可爱的习惯),已拆封的饼干。小圆镜、木梳。一本新买的小说书。一本英语九百句。头痛片、口香糖、电影票、小本本。一个礼拜前在野外采摘的一小捧枯萎了的山菊花,卫生棉垫。小巧玲珑。借书卡。蜜枣。等等、等等。
她走路时包里摇晃着这么多东西,就像一册小人书被紧紧攥在一名身高八尺的壮汉手里。到头来给人以一种古怪的印象,仿佛不是她背着书包走,而是书包在额外负载着一个轻盈的她。
一缕掠过人脑门的轻盈可人的气息……
我没有听见她书包里那些物品叮呤噹啷的碰撞。许多天里,我一直在回味当时的所见,当时的听觉,我最初的印象。我有理由相信自己的听觉正常,但却让她寂无声息地从我身跟前溜过去了——似乎不太可能,至少不公平,或不确切。
回忆,使我成为一名饶舌者。
第三部分春之歌(2)
我脑筋里的光线使我不断回到初次相识的那段楼梯。对于我,它几乎成了宇宙的一种结构,是涂满了各种物理或光学难题算式的一小部分太空舱的设计草图。似乎在这张图纸的后面还有另一个我,要通过它最终抵达外太空,并成功地实现大家一起企盼欢呼的首次星际旅行。有时我想,我缺乏的也许就是这样类似的荒唐旅行。我的一生所缺乏的就是一次星际旅行。没有别的了。我曾拥有过她,拥有过自己,她的19岁,我的27岁。她的纯洁,我的贫穷。她的诗歌,我的精液。在这一切之后,一切都变得那么空虚乏味,也许是可怕,但主要是空虚。剩下的惟一 一桩值得做的事情就是把自己扔出窗外,最好不要往下摔,而是往上,往更高的天空。那蔚蓝(有时会下雨)的天空。这正是你我个人意义上所能实现的星际遨游。我很明白。如果我的身体可以做太空舱,天下多大的雨,都心甘情愿。
我正在研究这个难题:如何在一种物体原本往下掉的时候使它中止、使它往上?
如何改变人在空中坠落的方向?
19岁,我曾有颗鸟儿一般的心脏。
她的嘴唇像午夜的积雪一样莹洁。在完全没有人走的雪地上。你有过这样的经历吗?黑漆漆的天空是蓝的,有蓝色的风,吹动我俩料峭的衣袖和夹杂着雪的粉末的呼吸。我俩的呼吸在彼此的胸前亲密地交织。仅凭呼吸,你就能判断男女双方是否相爱——那呼吸里有幸福年轻的声音。那种热吻过后的呼吸微微冒着热气。
我们有过一样的漫天大雪,我和她。也在一样的漫天大雪中分开。午夜飘飞的每一片雪花,都像她伸出的依依不舍的手。这里,那里,全是绝望,全是赤裸的爱,全是分手时的泪痕和温馨。我变得比她更加柔软,更像一名寂寞无依的女性。她27岁,而我只有19岁。
有时(在爱情中),数字的不一致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光滑而无情。
我重复自己的生活——这不是生活,而是经过回忆之后的生活。回忆的反复,生活的无常。
风也像十多年前的那个夜晚一样吹来。我记得那是大冷天。教室周围的窗户应该是关闭的。我在黑板上写字,激情四溢。因为我作为课文抄录到黑板上的是我私自倾心的茨维塔雅娃。她有一双严厉得几乎能听得见说话声音的大黑眼睛。脸上是一种葬礼般隆重的表情。双唇紧闭,微侧过身子,而这一切仅仅在诗人留下的照片上得以展现。这是一个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但仍旧对将要覆行的事情义无反顾的人的照片,典型的俄国诗人肖像。我记得窗门关得很紧,当我抄写时,教室里有一种任何东西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氛围。有同学用笔在纸上抄录,有瞪大眼睛看的声音。空气泄露出某人坐在底下座位上努力理解着诗行的心理印迹。这印迹、这感觉和当年教室的白炽(日光灯)氛围像满教室同学们的青春一样在我背向的后脑勺周围闪闪烁烁。我感到自己的讲义牢牢吸引住了他们的注意力。他们在过去中学时代的学业上从未接触过如此迸溅出爱情火花的诗文。我手里的粉笔头有如魔法师登台时挥舞的魔杖。这样说吧:教室里有多安静,我的第一堂中文课就有多么成功。而我还没有转过身来红着脸开讲。我27岁,站在27岁那年应有的夜晚真实的灯光下,像那个年龄的男人一样,自信而健壮。身高1米75,体重75公斤,魁悟,严肃、开心时有一张大男孩一样的笑脸。如果不是急于填写出生证明,人人都只以为我二十刚出头,至多23岁。
那首诗——我讲解着的——的冰雪氛围也跟那年十一月里的寒冷漆黑相得益彰。似乎诗篇内部和我站立的四楼教室都有彼此相似的灯光相互照耀。在那样一个年轻的夜晚,倨傲于其中的女诗人在轻声讲述她一生刻骨铭心的那种爱。诗是题献给她可怜不幸的丈夫的(我没必要告诉刚出高中校门的同学们她丈夫的名字:埃弗隆)。这是一种惯常的掩饰。为了抑制更多激情的特殊修辞。当我讲述到其中最美的段落时,我的嗓音在教室的上空微微颤抖……。有时,我低下头去,会碰巧看见自己捏粉笔的手指在神经质地抖动,但那是后来。至于第一天的颤抖,虽说更加剧烈但我还心中有底。
诗的题目是:《我在青石板上写着……》
读茨维塔雅娃,有时就是在读世上最佳的省略号(我因为个人的原因而一直提醒自己使用时千万别过量)。有时就是在读她黑黑的、鞑靼人式扬起的眉毛。她是世界诗坛上也许自萨福以来最富激情的(这一切我的亲爱的全知道!)女诗人。看看她诗歌里不辨性别的骄傲吧(也许她至今仍在看)。我提高了讲解的嗓音,想把这一切都更准确地说给底下的学生听,可是,最准确的语言信息却哽咽在喉咙口……
因为,教室的一排排座椅里竟有一双泪光莹莹的黑亮眼睛!
——我还未能讲出口的,她就已经感动了!
她全懂了。
第三部分春之歌(3)
她是谁?难道她是玛丽娜流散在中国最年幼的妹妹?或者,另一个其姓名早已写作为中文的茨维塔雅娃?
这都是未能说出口的本能联想,我最吃惊,也最温和的反应是一种恋爱和钟情式的温暖,油然而生的爱恋。这陡然间到来的温情令我在把眼睛朝向教室深处扫视一遍过程中飞快地躲过了她。
我忽然之间胆魄全丧。
爱在人身上居留时——开始,也且,小爱神丘比特之箭射中人时——的第一层反应,其实是无力。
是灵魂深处目瞪口呆,微微眩晕着的无力……
这个夜校课读的场景,无论在当时还是日后一遍遍的回忆中——那层传自外界灵魂的外太空的冲击波,从未消散。它就像是一次发生在四楼教室外面停车场上的爆炸案件,以其惊人数量的炸药而一次又一次使周围看不见的窗玻璃崩裂,房间震动,爆炸所引起的火光把周围的夜色映亮得如同白昼,任凭火光一点一点把教室的空间照耀映红,那样红色火焰的骇人景像始终对准站在黑板前严重失态的我和坐在教室座椅上孤零零的她——只是不知为什么,教室里仅剩下了一个她——而在现实场景里,这种感受仅限于我俩之间,并且很久以后才得到证实。时间则持续了约半秒钟。否则那样一堂课我无论如何上不下去了。
一个简单的事实:(我只能够说)我受到了震撼。
既像是来自我俩之间,又像是来自那天晚上课读的诗篇,但却更像来自诗行,我跟她三者之外的某些(或某个)东西……我苦思冥想了很多年,不断地搜索、总结、排查,但仍一无所获。
——一名蹩脚的回忆者,如我。
我描述得是否太少了?过于玄虚、精练?
我曾亲身经历,记忆确凿,而又能够告诉你们的,是否过于晦涩?
不要忘了,这是过去很多年的事情!多少年?一年一万年?这对于热恋中而又不幸分离的人们,会有多少区别?
我感到教室的空气里浮动着一种女孩子的羞涩。我感到周围的白炽灯光亮得有点让人尴尬。我的名字,我的简历被写在黑板上右上角。我感到一双双好奇的目光一次次从那个角落掠过,然后停在我讲课的声音里,我捏粉笔落下又举起的手上,在我的脸孔和黑板之间游移。我几乎承受不了这样的热烈和年轻。但又避不开夜校教室里的灯光。诗歌,我试图讲解那是什么,那是语言的受难和犹疑?是抽象化了的生活高度?然后,又逐个讲解,并在黑板空余处划下下列词汇:
……
那青白莹洁的眼瞳中央是少女乌黑的眸子,她打量黑板上一行行比人心更纯洁的诗行。她打量在诗句和黑板间走动的那个男人。她的生命,我的生命,被那天晚上夜校的灯光照耀。一个独立了的少女形体从课桌和黑夜深处站立起来,像新降生的婴儿,期待妈妈温暖的襁褓。接生员站在讲解中外诗歌的声音片断间。接生员手上沾着粉笔灰,必须迈进一幢位于城郊的大楼,迈上四层楼的梯级。
那层深情的羞涩红红的,给室内的电灯光另外又蒙上一层幽幽的红光。她的脸略微低垂,又果敢地抬起。不露声色。这一次,我注意到她的发式,齐颈的短发。她仿佛畏惧般地躲缩进她在人面前那一头乌黑的短发深处,而把温柔和羞涩留在外面(我看到了。我满意了)。
不过那天,我是怎么样宣布下课的?我在那个夜校每晚的课程是两节。记忆出现了甜蜜的停顿。
中间必定有一段课间的休息时间……学生们乱哄哄地上厕所,去外面不开灯的走廊。少数的人换一个更随便的姿式,瘫坐在座椅上,嘴里叨一支笔。耳边有一阵讲义被翻动时悉悉的声音。男生们更有胆量,围上前来友好地笑,问我写作是什么。你会不会翻译?殊如此类我连做梦也没想过的问题。然后嘻皮笑脸……几副大的眼镜框后面那年轻求知的目光差不多已快要把镜片烧化烧穿。那样地亮。我看见了比教室里的白炽灯更亮的光亮。黑暗中亮着的吃吃地笑。
在我自己的记忆里,我是一个不明身份者。我不去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只是沉溺于一个个场景,一些或平淡或特殊的心情。我敢说,记忆的形象从来不是完整的故事。我们所熟习的故事模式不过是后来的叙述者们采用巧妙修辞想像的结果。而我不知道什么是结果,回忆本身是最大的结果。在我的手脚跟头也没有修辞。我试着复原的只是那时候晃动的人影,呼吸,在这期间,我不认为有填充自己的年龄性别家庭住址的必要。相爱不需要一份履历表。最大的情节是一男一女在一起,异性相吸。
应该说,那年冬天的夜校课程,整个备课内容都还算精采。我的讲解却颇为糟糕。我从一名失业多年的社会青年走上夜校讲台,心理储备明显馈乏。我经常感到紧张和无法跟学生兴趣达成必要的默契的压力。我采用的弥补办法是加倍的努力。我总是早早地来到学校,把晚上要讲的课文抄到黑板上,有事无事地作些准备,在讲台和学生课桌之间来回走走。因此我也许给学生们留下了一个特别认真乃至顶真的印象。介于平常不苟言笑和……之间。“老师,这么早啊?”,“哟,又写半黑板!”他们总是劈头这样一句,把书包文具往座位上乒乓一阵乱甩。我呢,站在手背上落了一半粉笔的黑板前,回头望他们的眼睛里有一阵难以掩饰的歉疚。
俗话说:“以勤补拙”。我大概就是这样子站在讲台前。
第三部分春之歌(4)
我的斜对面还有一个美术班。我这里是写作班。都在同一时间上下课,所不同的是,下课那段时间美术班那边也显得很安静。学生好像不论上下课,都在那儿对着一个大卫或伏尔泰的石膏头像反复描画。那儿的老师是名精瘦的男人,跟我也是朋友。他上课几乎不怎么讲解,总是布置作业和在学生堆里溜达。有时中途来我们教室。我想起来这一场景是因为我们这边的课间休息,不少同学都溜进他们的教室去参观。那边没有多少像样的课桌。教室除了讲台,就是一片大的空地。支满各式各样的画架。显得时髦而落拓不羁。连我也都有一种暗暗羡慕的心理。我记得凑过去看热闹的同学中间有她。我们最初的几次接触里她总是羞怯而热情地笑着。她的手臂总挽着另一名女同学的手臂。我从未见她单独一人。她看我时的眼睛好像我身上总有什么地方让她觉得好玩或好笑。那是年轻妈妈对自己刚生养下的头胎婴儿很满意的笑容,带着几分难以置信的惶惑慌乱。每当走近她,我就完全被包裹在从她身上散发出的这一团惶惑的热气里——少女的种种澄澈标致,体面和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