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期有点讪讪,绢子偷偷捏一捏她的手,小声说:“对不起,我当时慌了神。”
佳期说:“是我太莽撞了,把你和叮叮丢下。”
一路上孟和平沉默极了,佳期故作轻松,对绢子说:“我好饿,都八点了吧,咱们还是按原计划,去西门外吃小馆子吧。”对孟和平说:“麻烦你送我们去停车场,我自己把那车开回去就得了。”
她和绢子都坐在后排,从后视镜里只能看见孟和平的下半张脸,他似乎比她印象中又瘦了,下颏因为嘴紧紧抿着,曲线看上去十分僵硬。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你那手不能开车。”
绢子也说:“是啊,都伤成这样了,要不先送你回去吧。”
佳期借着车窗外一盏盏不停跳过的路灯光亮,一低头才发现自己襟前衣上全是血点,鹅黄色的大衣上点点滴滴斑斓淋漓的黑,看上去触目惊心。而且耳朵上裹着纱布,手臂上包着纱布,狼狈得要命,这样子去吃饭肯定不妥。于是说:“那还是送你和叮叮先回家吧,真对不住,今天害你也够担惊受怕的了。我这模样真是乱七八糟,只好下回再请你吃饭了。”
绢子说:“还好你没事,咱们还说这样的话干吗?我都快担心死你了。”
正说着话,电话又响了,佳期用一只手在包里摸了好一会儿才摸到,结果是阮正东。
他似乎心情还不错,开口就问:“怎么样?跟抱着孩子的校草吃完饭了没有?”
佳期支吾了一下,说:“还没呢。”
佳期如梦 第十五章(2)
他突然笑了两声:“今天让你吃了点亏啊,不过我不是故意的。”
佳期如坠云雾中,只觉得莫名其妙:“什么?”
“我在浴室里摔了一跤,竟然半天没爬起来。还好护士进来听到了,把我给扶起来了……你男友我当时可穿得有点少,你岂不是间接吃了亏。”
佳期半晌才听明白过来,完全没心思在意他的说笑,只问:“怎么摔的?要不要紧?”
“没事,就膝盖擦破点皮,也不知道怎么搞的,突然脑子一迷糊,脚下一滑就摔了,医院这浴室的地砖根本就不行。”
是啊,比他家浴室铺的德国某奢侈品牌的防滑地砖,一定差了很远很远。佳期手臂一阵阵疼,没法子只得又换了左手拿电话。他说:“你晚上来的时候,给我带点吃的来吧,我想吃你包的馄饨,上次就没吃着。”
佳期迟疑了一下,说:“今天晚上啊……我怕回家迟了,来不及做,再说还得去买菜。”她觉得自己样子太狼狈,到医院去阮正东看到自然要问,他是病人,让他担心总是不应该。她说:“这样吧,明天我给你做了送去,今天只怕吃完饭会有点晚,我就不去医院了。”
他明显怔了一下,才慢慢地说:“也好。”
佳期把电话挂断了,绢子向她微笑,低声问:“迈巴赫?”
佳期心乱如麻,胡乱点了点头。不一会儿绢子家就到了,她抱了叮叮下车,孩子已经睡着了。绢子怕孩子着凉,正思忖间,孟和平已经下车,拿自己的大衣给孩子裹了,绢子十分感动,连声道谢。他从来是这样细心,对朋友十分照顾,佳期在心里想,若不是如此,也不会今天还肯插手管自己的闲事吧。车外夜风如割,冷得说话都大团大团呼出白气,绢子匆匆对佳期说:“明天我给你打电话,你的伤口要注意,记得去医院换药。”
车门重新关上,狭小的空间重新温暖起来,他问:“你住在哪里?”
她报上地址。
他没有再说话,将车掉头重新驶入主路。
正是这个城市夜色繁华到极点的时候,一盏盏流动的车灯,汇成流淌的灯河,静静蜿蜒向前。而他们的车夹在中间,只是两个小小的亮点,顺着街的弧光,瞬息不见。
佳期觉得尴尬,车内气氛沉闷极了,等红灯的时候停下来,她望着车窗外出神,他突然问:“我能抽支烟吗?”
很绅士的问话,她点了点头,想起来自己坐在后排他看不见,又赶紧说:“可以。”
他含上支烟,然后划火柴,划了好几下没划着,他似乎有点不耐,把烟取下就手揉了。
信号灯变换,他换档,车子重新汇入车河,两人一路只是沉默。
好容易到了公寓楼下,佳期不自觉松了口气,说:“就这里了,谢谢。”
他将车子熄火,说:“我送你上去。”
佳期想反对,但他已经替她打开车门,接过她的手袋,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佳期只好追上去。
他腿长步子大,她差点要小跑才跟得上,进了电梯她还微微有点喘。他拿着她的手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佳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一颗心怦怦跳,只好胡乱找话题:“江西还好吗?”
他看了她一眼,答了个“好”,就又重新闭上嘴巴,仿佛十分不愿与她交谈。
佳期觉得耳痛手痛,而且累,累得不能思考。只能看着控制板上的数字,1、2、3……变换下去,终于到了,电梯叮一声滑开双门。
站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她努力微笑:“谢谢你送我回来,今天的事情真得谢谢你。”
他说:“不必客气。”将手袋还给她,然后将车钥匙拿出来,“这个是给你,还是我替你把车停到医院去?”
她只注意到他的嘴唇在翕张,他的声音带着嗡嗡的回响,她听不清楚。她十分努力地想要听清他在说什么,但他的声音越来越响,轰隆隆一样直压过来,她觉得眼前发黑,突然觉得腿发软,人已经倒下去了。
醒来的时候耳朵里犹有蜂鸣声,天花板上的灯亮得刺眼,佳期闭了闭眼睛,才能适应光线,这才发现自己是平躺在沙发上。孟和平近在咫尺,他半蹲半跪在沙发前面,衣襟前有银白色的细碎沙粒,不知是粘到什么。她不敢看他的眼睛,只好垂下眼帘去,挣扎着坐起来。
他递给她一杯开水,声音尽量镇定:“我没找到糖。”
她有一点贫血和低血糖,累着的时候容易眩晕,他知道她有这样的毛病,一杯糖水就好。
她说:“我没事。”
空气渐渐似滞涩,她觉得窘,喝一口白开水,最后还是拿着杯子走到厨房去,一眼看到厨柜上放的调味盒被他翻得乱七八糟,还弄洒了盐,雪白的一道弧线洒在橱柜台面上,她这才知道原来他衣襟上粘的是盐。她踮起脚去开柜门,他不做声,从旁边伸过手来替她打开吊柜的门,里面有一只瓷苹果,她拿下来打开,原来那就是糖罐。
她往杯子里加糖,吊柜底下有一盏灯,幽幽一点橙黄的光,照见银色的不锈钢勺。这盏灯原本没有,是她搬进来后,向房东打了招呼然后自己请人装的。晚上她常常将这盏灯开着,偶然醒来,看到厨房亮着那点温暖的橙黄,总会觉得心安。
从前她睡了,他经常还在加班做事,在外间屋子开小小一盏橙色的台灯。燥热的夏夜,窗式空调嗡嗡响着,她在汗流浃背间醒来,睡眼惺忪,总是能看到那点橙黄色的灯光,有无数的小虫蚊蚋在绕着台灯飞舞,清凉油与花露水,他拿起来往胳膊上抹,灯光下他的影子仿佛烙印,深深地印在墙上。
佳期如梦 第十五章(3)
梦里一直有花露水的气息,淡薄清凉,他睡得很晚,那盏灯一直一直地亮着,亮在她的梦里。
他终于出声:“佳期?”
她回过头。
“你加了四勺糖了。”
杯子里差不多一半全是糖沙,渐渐融化,仿佛崩塌。
他的眼睛里只有灯光倒映,仿佛小小的火苗,幽暗而虚浮。
她微微又觉得眩晕。
他的呼吸浅而轻,暖暖地拂在她脸上,温软的唇终于落到她唇上。
一刹那回忆如同排山倒海,呼啸着席卷了一切,她脑中一片空白,只是本能般紧紧抓着他。
她不能呼吸,怕每一次吸气,都会哽咽。
隔了这么久,她真的以为自己已经忘记,可是原来还记得,还记得她曾拥有过的一切,那样美,那样好。他紧紧箍着她,仿佛从来不曾放过手,只是近乎贪婪地汲取着她的气息。而她仿佛溺水的人,再无力挣扎,再无力抗拒,只是沉湎于无可自拔。
“砰!”
杯子被她的手无意拂落,摔得粉碎,温热的水溅飞一地,有几滴溅在她足踝上,隔着袜子,那一点湿暖渐渐凉了,是冷的。
她如梦初醒,用力推开他。
他站在那里,并没有再动弹,只是望着她。
佳期觉得这一切都像梦一样,可是终究会醒来。
最后,他终于开口,声音陌生而遥远。
他说:“对不起。”
佳期觉得凄凉,这么多年,隔着山长水阔,当他重新站在她面前,也只得这三个字。
那样辛苦,曾经那样辛苦地爱过,曾经那样辛苦地割舍过。
她曾经想过无数次,如果可以遇见,如果可以在他怀中,痛哭失声。
而这样的辛苦,却是越来越远,哪怕再次接近,中间却是不可逾越,她无法,亦不能,只能眼睁睁看着。
就此放手,再不能回头。她已经选择了另一条路,而他们也再回不到从前。
他终于走了。
橱柜上洒落的那一弯雪白的盐粒,在灯下仿佛一泓积雪,佳期慢慢用手指去抚散,沙沙的在指端摩挲,迟疑地、试探地放到口中去,是咸的,抿进嘴里去,咸咸的,咸得发涩。
他抱着她进屋时一定十分慌乱,因为他没有脱鞋,地砖上有他的脚印,淡灰的,一枚、两枚……凌乱而杂沓。佳期蹲下来,用手一点一点抹去那足迹,擦不掉,手上的伤也被牵扯得隐隐作痛,她只是固执而顽强地擦拭,一点一点,固执而顽强地抹去。
最后还是去阳台拿拖把进来拖干净,洗过拖把又进了厨房,拿抹布把橱柜擦干净,所有的调味盒放回原位,一一盖好,收起糖罐。厨房里本来地方就狭小,也只有一扇窄窄的窗户,房东在玻璃上面贴着磨砂的贴纸,看上去一朵一朵,像冬天里窗子结了霜花。
现在也已经是冬天了。
她回到客厅,给阮正东打电话。
他还没有睡,接到她的电话,仿佛有点意外。
她唤他的名字:“正东?”
他问:“你怎么了?”
她一口气说下去:“我今天倒霉死了,遇上抢包的劫匪,笨头笨脑追下去,结果被刀子划伤了,幸好后来有人来了,抢匪才跑了。”
她听到他吸了一口气。
她含着泪笑着说下去:“我晚上没敢去看你,是因为我怕我这样子你担心,可是现在觉得,如果瞒着你不太好,所以想想还是告诉你。你放心,我没事,就是划了两个口子,一处在耳边,一处在手臂上,伤口都很浅,医生说不必缝针,包扎换药就可以了,也不会留疤。你要是不放心的话,我现在就去医院让你看看。”
他半晌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叫了她一声:“佳期。”
她嗯了一声,他问:“你怎么又在哭?”
她说:“没有啊。”举手拭一拭眼泪,说,“我又不是小孩子,再说伤口已经不疼了。”
不知为什么,好像她每一次掉眼泪,他都会知道。
佳期如梦 第十六章(1)
最后,他说:“我过去看看你吧。”
佳期不肯答应:“太晚了,再说你自己又刚摔了一跤,你是病人别到处乱跑。要不我明天晚上去看你,我给你带馄饨。”
他没有再坚持。
第二天佳期还是照常去上班,因为她们小组正跟一个重要的case,大把的事情要做,整个小组都忙得人仰马翻,她不太好意思请假给同事增加负担。
同事们都很关心她的伤势,因为看起来十分吓人。吃午饭的时候周静安批评佳期:“你竟然去追劫匪,你看看你这伤,你说你这种行为,到底该叫勇敢,还是该叫愚蠢?说你笨吧,你有时候心里头不知道有多少弯弯,说你聪明吧,你常常又蠢得无可救药。”
佳期说:“徐时峰也经常这样说,哎,你跟他倒是英雄所见略同。”
周静安就像是吃到姜一样直皱眉头:“拜托!少在我吃饭时提起那种男人。”
不知道为什么,这两个人就是互相看不顺眼,每次佳期在徐时峰面前提到周静安,徐时峰就说“你那个毒牙闺密”。
而一提到徐时峰,周静安就说他斤斤计较、小气刻薄。
他们三人曾经在一块儿吃过一顿饭,结果只有佳期一个人埋头大吃,徐时峰与周静安则你一言,我一语。从柠檬汁应不应该加糖一直争执到现代社会男女权益是否真正平等,字字含沙射影,句句绵里藏针,明枪暗箭枪林弹雨,起承转合冷嘲热讽,佳期吃甜点的时候,两人已经就美国在韩的军事部署问题激辩到白热化的程度,战况之烈实在令佳期叹为观止。徐时峰倒罢了,反正他是靠耍嘴皮吃饭的,在法庭上不知多能侃侃而谈,最擅长把证人绕晕了套辞。而周静安那天的表现实在令佳期刮目相看,能跟徐时峰斗嘴而旗鼓相当完全不落下风的女人,佳期还是第一次见。结果周静安根本不接受她的崇拜,十分不以为然:“这算什么,想当年赴新加坡,我可是我们学校代表队的一辩。”
佳期越发崇拜,只差没要求周静安给自己签名。
下午的时候佳期忽然请假去派出所辨认嫌犯,周静安十分惊诧:“电视上不是说这种案子近期频发,提醒广大市民提高警惕吗?这才第二天呢,办案效率这么高了?”
佳期说:“派出所打电话说,是嫌犯今天一大早去自首了。”
周静安更意外:“这么穷凶极恶的嫌犯,会突然良心发现乖乖自首?”
到了派出所,负责接待佳期的警察同志很热情,先请她坐,又倒了茶给她,最后取出证物:“你认一下,这串佛珠是你的吗?”
佳期认出正是老麦送自己的那串菩提佛珠,当时散落了一地,此时竟然一颗不少地被装在透明的证物袋里,连那根断掉的绳子都在。不由感激:“是我的,谢谢你们这么细心,一颗颗帮忙找回来。”
警察同志笑了一声,说:“这是那嫌犯自首的时候带来的——这串珠子,他敢不一颗颗找回来吗?”
佳期有点疑惑,总觉得他像是话里有话。
认人的过程就像电视上的镜头,隔着玻璃指证哪个是抢劫伤人的嫌犯。佳期觉得纳闷,因为不过一夜之间,那嫌犯竟也受了伤,耳朵上包着纱布,手上也缠着纱布,竟然跟她伤得一模一样。嫌犯的面貌特征明显,佳期一眼就认出了正是那个抢匪。
认完人出来后,警察又特意告诉她:“等案子了结,佛珠才可以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