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娜自传:独自上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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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娜自传:独自上场-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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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一起打球。
父母偶尔下班也会过来看,但大多数时间他们会刻意错过那个时间段,因为看着实在太心疼了。
父母看到我腿上的疤痕就脸色凝重,我倒是毫无感觉。小孩子完全没有“好看”“难看”这些概念,我一直到成年后才发现自己的腿上伤痕累累,很不好看。但在那时,几乎所有网球队的女孩子都不大看得出性别。为了打球方便,我们都把头发剃得短短的,穿着几乎所有生于20世纪80年代初的城市孩子们都穿过的类似式样的运动服。
由于常年在室外打球,我们的脸上、身上都晒得黑黝黝的,很容易被错认成男生。训练场外面就是公园,有时我们打完球去滑梯、跷跷板上玩,旁边的小弟弟小妹妹看了眼馋,上来说:“哥哥让我们玩一下撒。”我只好说:“我不是哥哥,我是姐姐哪!”
现在想来,那段时间的开销可真不小。球拍和鞋子都消耗得很快,加上我个子长得飞快,运动服几个月就穿不下了,这些都是要自己花钱买的,再加上学费、定期交食堂的饭费,爸妈在我身上的投入真不小。我家是普通的工薪阶层的家庭,这笔支出对我家不是小数字,但每次要换装备的时候,父母都表现得非常轻松,他们不愿意我有这方面的心理负担。 宁可自己省吃俭用,也不会让我觉得拮据。我的同学们家里很多是做生意的,比我家条件好很多,但当时,我一点儿差距都感觉不到。
打了两年网球,最初的新鲜劲儿渐渐过去,我开始在放学的路上磨蹭。从学校到中山公园的网球场中间的商场门口有时会有人耍猴,我就站在那里看猴戏看到散场,再看商场挂的大钟,训练时间都快要结束了,赶紧往训练场跑,赶在结束前挥两拍。
我对网球已经不那么感兴趣了,但它已经成为我生活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当它从我的生活中蓦然抽离时,我忽然感到空虚。有一年暑假,我和小朋友玩捉迷藏时躲在二楼的阳台外面,结果不小心掉下阳台,摔在一块石头上,软组织挫伤了。大夫要我好好休息,暂时停止训练。
这个结果对我来说是正中下怀,终于不用顶着太阳打球了!我可以舒舒服服地在家看电视、喝冰水了。
休息的第一天,我感到轻松愉快,还舒舒服服地睡了个懒觉。
第二天起,空虚就占领了我的心,我六神无主地在家里发呆,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好。
在家里“养伤”三天后,我向爸爸求饶,让他带我去队里看看。队里的小朋友们见我回来都很开心,我也不想走了,就跟爸爸说,让他一个人回去,我就先留在队里训练吧。
爸爸哈哈一笑:“那我怎么和你妈交代?”
最后我还是留在了队里,当天就恢复了训练。
即使是周末回家,爸爸也会带我去打球,不过不是在训练场打,而是在父母陪同下,去武汉市青少年宫的网球场打。我们三个人带着晾好的白开水和洗干净的水果赶到青少年宫。那里打网球的都是成年人,20多岁的小伙子居多,也有人陪练。陪练是要收钱的,一小时5块钱,这在那个年代是蛮贵的价格了,但爸爸毫不犹豫地说:“打。”
最初跟陪练打,我是有点吃力的,小姑娘和成年男子的力道差得不是一星半点,打起来很辛苦,但打着打着就慢慢适应了,也摸出了一点儿门道。渐渐地还在青少年宫打出了一点儿小名气,每次一去就有人主动邀请我打球,还蛮风光的。可能是因为我的架势挺专业,不像一个初学的小姑娘吧。
我很喜欢启蒙教练夏溪瑶,她性格温和,总和我们一起嘻嘻哈哈的,不像别的教练那么严肃,我小时候最喜欢她。考虑到我们都还是小学生,夏教练把训练时间安排得比较灵活,作业多的时候,她会让我们少训练一会儿,留出足够的时间把作业写完,等到作业少的时候再把运动量加上去。
我的学习成绩一直不错,数学尤其出色,还曾经被老师带去上过一段时间的奥林匹克班。数学考试的时候我习惯倒着做卷子——这也是优等生用来表示自信的一种方式,我信心满满地先做后面的大题,再做前面的填空选择。
在数学课上我从来没有遇到过障碍。
相比之下,语文就差多了,我讨厌语文课,我的语文卷子一般只有七八十分,比数学差远了。好在爸妈对我的教育一直比较宽松,每次考试卷子都要带回家给家长签字,爸妈看过就签了,印象中,他们从来不曾对我说过“别人家孩子考了多少多少”这种话。从这一点上说,我比很多同龄人都要幸运。
随着我年龄渐长,训练和学习的矛盾日益突出,不只是退个奥数班那么简单了。
一个人的精力总是有限的,“小升初”考试前,我在学校复习功课,整整一个月没去训练。老师和教练都对我意见很大。当时我在武汉单洞新村小学就读,班主任黄老师对我期望很大,一直劝说我父母让我专心升学,放弃网球。她说打网球如果打不出成绩,以后很难有出息,不如收心好好考个学校。而夏教练的意见则相反,她认为我网球前景不错,顺利的话,会有“打出来”的一天。
老师很希望我不再打球,教练则希望我全心训练。两边都是为我好,都苦口婆心,我爸妈被顶在磨盘中心左右为难。20世纪90年代初,“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价值观还占据了社会主流,大家对运动员有些成见,好像搞体育的就特别笨似的。我们自己心里也没什么底气——搞体育的不确定因素太多,谁也不敢保证自己就一定能“打出来”。当时湖北省队的余丽桥教练曾经是亚洲冠军,那在我当时的心目中可是厉害得不行了,可我和同学一起坐公交车回家时问他:“余丽桥你认不认得?她是亚洲冠军!”同学老实回答:“不认得。”这让我很震惊:网球这么不受关注!亚洲冠军这么厉害,可说出名字来,大家都不知道,这让我非常有挫败感。
许多同学都在那时陆陆续续放弃了网球,但爸爸最终还是为我选择了继续打球这条路。回家后他没有提到老师在家长会上的抱怨,而是让我继续专心练球。尽管如此,我还是能感受到教练和老师之间的竞争和对彼此的不屑。
老实说,在后来的若干年中,我曾经多次怀疑自己是否该踏上网球这条路。但当时的我没有选择的余地。我们这一代的许多孩子都在做自己并不感兴趣的事,许多人不喜欢数学奥赛班,但他们的父母喜欢说“我的孩子在奥数班”,于是他们就得坐在教室里,挖空心思地考虑“已知笼子里共有鸡和兔15只,共有40条腿,那么鸡和兔各有几只”的问题。我对网球说不上多热爱(有时简直就是痛恨),但我还是坚持练下来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坚持。我坚持的唯一原因是大家都认为我应该坚持下去。
当我坐在教室里试图为枯燥的课文分段,并总结归纳段落大意的时候,我偶尔会思念网球场上明媚的阳光,以及网球撞击在拍子上的响声。但当同学们尽情享受着寒暑假,或是聚在一起讨论昨天晚上看的电视剧剧情时,我就只能木着脸走开——我没有寒暑假,他们说的电视剧我都没看过,我没有时间看电视。
11岁那年,我和业余体校的另外几个队友进了省队的集训队,我们的指导教练就是大名鼎鼎的前亚洲冠军余丽桥。从11岁开始,她就是我的教练,一直带了我9年,到我第一次退役。
余教练告诉我们,进省队的名额只有一个,想要从集训队进入专业队,就要更加努力地训练。
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体会到“竞争”两个字的含义。我们几个人都住在一间宿舍里面,每天一起吃饭,一起训练,都是亲如手足的好朋友。和好朋友“竞争”,心里总是疙疙瘩瘩的,加上我在这些队员里年龄最小,家里经济条件也很一般,虽然成绩算是比较不错的,但也没有胜出的信心。
正在患得患失的时候,一个新的机会忽然出现在眼前——作为集训队的队员,我有时可以代表湖北队出去打一些锦标赛或者业余赛,在某场比赛中火车头队的教练相中了我,并和我爸爸取得了联系,表示希望我能到火车头队打球。
爸爸很犹豫,因为对我能否加入湖北省队没把握,但又不甘心让我去火车头队——当时的湖北是网球强省,连续出了好几个全国冠军,火车头队虽然实力也很强劲,但比湖北队还是略逊一筹。
爸爸在反复思索后,最终婉转地谢绝了火车头队的教练。爸爸一直希望我能成为全国冠军,湖北队作为网球传统强队,无疑是培养冠军的最佳土壤。
爸爸和我那时都没想过日后会有“大满贯”这类比赛,我们的梦想止步于全国冠军,能打到国内第一,已经觉得是莫大的荣耀。另外,爸爸也有一些更现实的顾虑——湖北队离我家的距离不过三站路,如果我去了火车头队,想多见我几面就很难了。
这些事情,我当时一无所知,直到爸爸走后,妈妈才告诉我当时爸爸有多焦虑。
爸爸的病时好时坏,在他意识清醒的时候,他给我的教练余丽桥写了一封信,语气非常诚恳谦恭。大意是感谢教练对我的栽培和指导,自己身患重病,时日无多,只能把我的未来托付给教练了,希望教练多多帮助我,不要客气,该批评就批评该教育就教育……这封信余教练留了很长时间,还叮嘱队里的同事“万一李娜家出了什么事情,随时准假” 。
这时候爸爸的身体已经很糟糕了。
爸爸的病起源于一根小小的血管。最初爸爸觉得胃疼,没当回事,以为是常年奔波得了胃病,调理一下就会好。1992年,忽然高烧不退,他才去做了彩色B超检查,检查结果是:先天性血管狭窄——一根位于肝脏与心脏之间的血管因为太过狭窄而堵塞,血流不畅通引起了高烧。医生说,这种病在全世界都很罕见。
唯一的治疗方法,是将血管切除,换成人造的塑料血管。当时医学还不是很发达,人造血管也都是国产的,最多使用4年。
我从头到尾被蒙在鼓里,爸爸不准任何人和我谈论他的病情。这根细细的人造血管像一个恶毒的诅咒,像一颗随时会爆炸的定时炸弹一样深深埋入他的腹腔。1996年,人造血管如同先前说的一样,只工作了4年就开始萎缩了,血液无法通过,形成了肝腹水,严重时,爸爸连呼吸都无法进行。
这时我正在北京集训,为之后在深圳的青少年赛作准备,爸爸反复叮嘱大家不要让我分心,妈妈也不敢告诉我爸爸的真实病情。最后一次见爸爸是在火车站,当时很多小朋友一起在北京训练,我和小队员一起从北京坐火车去深圳时,火车经过武汉,爸爸让我下车,我们父女俩在站台上见了一面,见面不到5分钟。之前的三个月我一直没见到爸爸,这次见面,看到爸爸拖着臃肿的身体艰难地迈着步伐时,我大吃一惊,爸爸怎么憔悴成这样,跟变了个人似的?不过爸爸一直跟我说不要担心他,病况已经开始好转了,不久的将来就可以陪着我到现场看我比赛。对我来说,这是一个特别美好的谎言,直到现在我还在自我欺骗地坚信会有实现的那一天。
如果那个时候我聪明一点不会没有想到爸爸的病,不会见不到爸爸的最后一面,不会直到现在想起爸爸时还会心痛。
在深圳的每一天,我都会跟妈妈通电话,妈妈说爸爸身体恢复得很快,和朋友一起出去玩了,我心中纳闷,爸爸病了好几年了,怎么好起来这么快?不过妈妈既然都这么说了,那就一定是真的。我还叮嘱妈妈让她看好爸爸,大病初愈,不要走动太多。后来才知道,妈妈接电话的时候,爸爸正在手术室里抢救。
我家的经济条件原本就算不上好,爸爸生病后就更加拮据。爸爸的单位效益不好,虽然有医保,大多数医药费还是得我们自己想办法。那段时间,妈妈最受煎熬,以前家里大事小情有爸爸做主,她也习惯了凡事由爸爸操办,现在爸爸病得卧床不起,妈妈只能自己去亲友家走动借钱。刚开始还能筹到一些,后来就只能两手空空地回来了。债主们也有他们的顾虑: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孩子,这钱什么时候能还上呢?
妈妈忧虑得连哭都不会哭了,她自幼衣食无忧,从没这样四处求告过。爸爸有一段时间经常陷入昏迷中,妈妈一看到就赶紧把他送到医院抢救,第一次抢救过来后,大概有一个多月的时间,爸爸的身体没出现过突发状况,第二次抢救后,他只有20天左右的时间是清醒的,第三次他维持了10天……最后就完全意识模糊了。医院的病危通知书一封一封地发,我们却没有能力送爸爸去好一点的医院。最后一次住院的时候,爸爸说他不想去了。就在妈妈单位隔壁五医院的分院打了一针氨基酸,然后在妈妈单位休息,妈妈一边照顾爸爸一边上晚班。那段时间爸爸试图自杀过一次,他说想吃包子,支开了妈妈,妈妈提着包子和菜走到楼下时,隔壁的朱师傅把头探出窗户大喊:“小李!小李快上来!你家出事了!”妈妈进门就看到满地的血,赶紧和叔叔一起把爸爸送到了六医院抢救。
此时的妈妈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人说穷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这话是对的,人到了这般田地,才会真正看清楚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最让我和妈妈心寒的是奶奶很早就表示了放弃,爸爸生病时,奶奶当着我的面说了一句:“死马当做活马医吧。”这句话深深地刺痛了我。他们有五个儿子,漫不经心地养活着他们,即使一个不在了,后面也还有四个。可是我只有一个爸爸。
后来妈妈跟奶奶借钱付医药费,奶奶很直接地说:“我借不到。”转天就带着家人去买新衣服了。小叔叔只比我大7岁,当时还在念大学,奶奶二话没说就拿出钱来给叔叔交学费。
父亲去世后,我和爷爷奶奶加起来见面不超过三次。我知道他们有他们的立场和苦衷,但是我没办法忘记,没办法原谅,起码现在还不能。我不愿意见他们,见到他们就会想起那些痛苦的往事。
爸爸去世是在1996年11月14日。他是1957年出生的,离世的时候,连40岁都不到。
不久后,我就在湖北省队注册,成为湖北队的正式队员,朋友们都祝贺我,但我心里并没有多少喜悦。进入省队,成为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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