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少游的命也很金贵,为了他金贵的小命,他已决定豁出去!
若要等大当家前来赎人,倪少游觉得自己丢不起这个人。今夜要是不能逃走,他便丢了这条性命不要,也绝不能教大当家、会里众位兄弟瞧见自己的狼狈相。
薛通刚一避让,倪少游便立刻停止了向前冲撞的动作,准确地说,他这本来就是个假动作,只是做得极为逼真,连薛通这样的老江湖也给他瞒过了。
倪少游脚步一顿,身子却如春雨中的燕儿一般,斜掠而过,他的目标是距离薛通最近的一名大汉,那人手持钢刀,小心戒备,护卫着总镖头。
倪少游看中的就是那大汉手中的钢刀。
人未近,声先至。
倪少游暴喝一声,旋即飞起一脚,踢向那大汉下腹要害之处。
你不是嘲笑我用脸办事儿么?我倒要瞧瞧往后你没枪又没脸,还怎么乐呵?
“哎哟”一声惨呼,那大汉猛地捂住双腿之间,脸色瞬间变成惨绿,在原地蹦跳着,哀号不断。
钢刀被那汉子抛在地上,倪少游一脚踢中刀柄,借着巧劲儿,使那钢刀飞至半空,倪少游伺机凑上去,不差毫厘的,绑缚住他的绳索恰被钢刀划拉出一道大口子。
成了!
倪少游面露喜色,就地一个打滚,再起身时,他已扯下所有绳索。没有这些碍手碍脚的东西,倪少游如同打开了笼门的猛虎,只差一步便能逃出桎梏。
然,就是这一步之遥,守在门口的两名壮汉已率先反应过来,这二人也不含糊,不待薛通发令,便双双挺剑来刺。
倪少游的武艺虽比这两人高出不少,但此时他是空手应战,趁手的兵器早被“飞虎镖局”的人没收了,与人动起手来并不占优势。并且,被绑了两日,滴米未进,倪少游这会儿是既酸麻,又乏力,肚中空荡荡的,唯余雷鸣鼓响。
适才骤然发难,倪少游已是用尽了这二日里积攒起的全部精力,那股冲劲儿过去之后,眩晕感随即涌上。现在他瞧这二人,已几乎是双影重叠,似梦似幻,快要分不清真实状况。
再不快些,这可要糟!
使劲一咬下嘴皮儿,见了血,倪少游勉强找回一丝清明。他伸手在胸前划出一道弧度,由左至右地,停顿了两个瞬息。那两名使剑的壮汉突觉手腕一麻,险些拿捏不住手中长剑,刺出的两剑也被倪少游轻轻荡开方向,再也封拦不住这人了。
倪少游使的这一招,叫作“神随天动”,并非他家传武学,而是韩若壁将自己“得意剑”中的一式绝招改作扇法,传授给倪少游的。
若是韩若壁来使这招,他随手便可同时刺出三朵剑花,分别封住敌人左、中、右三路。这三剑不分先后,同时而至,敌人若要防备那是绝不可能,只有与他旗鼓相当的对手,才能够以同等级数的招式相克制,以攻为守,迫使他回防。
目前为止,韩若壁尚未遇见这般高明的人物。
倪少游练这一式很是勤勉,现在已可做到一扇点两处,不过这两处仍有先后之分,不能做到同时而至。当然,这种细微的区分,是由韩若壁这等高明之士来看的,而对于二、三流的江湖汉子,那已是神乎其迹的绝学,即便是一流的好手,也很难抓住这些许间隙、破解攻势。
依靠这一神来之笔,倪少游化被动为主动,他脚下毫不停留,往门外抢步而出。
同样的,他那绝妙一招,薛通也瞧得分明,心中暗自惊叹,“北斗会”五当家竟也已有了这等本事?
果然,这两年间,“北斗会”的变化可说是天翻地覆,每个人都进步神速,早已不是当年那江湖中排不上号的“聚义会”。这是个真正拥有强悍实力、行事严密、组织有序、神秘低调的超级帮会。
薛通盘算着自己与“北斗会”结下的一桩桩仇怨,越想越觉心惊。这回若不能逼得“北斗会”作出退让的承诺,照这发展趋势,“飞虎镖局”在两三年时间内,很可能就此湮没,江湖上再也寻不着这字号。
相比失去性命,一手创下的基业被摧毁,这才是薛通最不能忍受的事情。
甚至,他可以没有命,却不能失去财富和地位。
他仅余的那只虎眸倏地收拢,眼中掠过一丝寒芒,昔日的决心与毅力仿佛重又降临到这渐已老去之人的身上。
薛通出手了。
他长臂一伸,也没见他如何移动,却已如影随形地贴近倪少游。薛通那双如蒲扇般的大手突地搭上倪少游肩头,五指如铁钳般,紧紧嵌拿住。
倪少游心下大惊,他正处于逃命的关键环节,且连施绝招,已是力竭精疲,薛通这一扣拿,他竟无从抗拒,连挣扎之力都没有。
“回去!”
薛通大叱一声,如舌绽春雷,一扬臂,将倪少游整个人都提起,随即,往后甩将出去。
倪少游身在半空却毫不慌乱,他左臂顺势伸出,使上小擒拿手中“缠丝手”的功夫,紧紧缠上薛通的右臂,令他甩脱不能。近身博斗之时,若被人缠住,再深厚的功力也发挥不出,极可能着了对方的道儿。
薛通既已出手,没有十拿九稳的把握又怎会容他如此贴近?
不待倪少游缠牢,薛通左掌拍出,重击在倪少游胸口。这一招乃是蓄势而发,又兼距离甚近,倪少游并无机会卸掉大部分劲力,给拍了个实打实,手上再使不出半分力气,“缠丝手”松了开来,人则如同一只断线风筝般向后飞去。
“嘭咚”一声剧响,堂屋内震起不少尘土,倪少游被重重地摔在墙上,再跌落地面。
血水顺着倪少游嘴角汩汩往下流淌,他原本就偏白的脸色更是变得如死人般青煞煞的,一双神气活现的眸子也不再有先前那种光彩,瞧上去黯淡得快要熄灭。
他这一下可是受伤不轻。
薛通丝毫没留手,使了十成力道。倪少游本已经是砧板上的鱼肉,却也险些被这鱼肉逃脱,薛通哪里还敢有任何轻忽,索性下狠手,重创倪少游,省得再给他逃跑的机会。
若倪少游成功逃脱,“飞虎镖局”面临的将是“北斗会”最残酷的报复。
薛通输不起,因此只能更狠一些。
眼看倪少游趴在墙角,好半天也不曾动弹,“飞虎镖局”一名镖师忍不住道:“总镖头,这人莫不是已经死了?”
薛通一皱眉,暗忖着若人就这样死去,对“北斗会”岂非更不好交待?自己那一掌虽狠,却也未必能够拍死“北斗会”五当家,倘若这人施诈佯装,诱使自己前去查看……
自己岂能冒然行事?
略一思索,薛通吩咐那说话的镖师道:“你去瞧瞧,看他是死是活?”
那镖师心中不禁腹诽道,老子好心提醒,你却叫老子去送死,果真是生意越做越大,总镖头的胆子却越变越小,连个半死不活的小子都害怕,还出来开什么镖局,不如回去抱着你那几房大小老婆养娃娃去!
但薛通毕竟做了二十几年的总镖头,余威仍在,那镖师不敢违命,凑上前去,草草查看一番,发觉那人已是进气多,出气少,眼见着就快不行了。
摇了摇头,他回禀道:“总镖头,我瞧这人就快要断气了,怕是撑不到‘北斗会’的大当家前来赎人咯!”
“什么?”薛通也是一惊,没料想自己下手果真重了,这要一掌击死了倪少游,“北斗会”的前来要人,那该如何应对?
一时情急,薛通也顾不得再计较是否安全无虞,两步抢上前,掐住倪少游手腕脉门,又摸上他心口,触手处一片冰凉。他这才发觉倪少游确实虚弱至极点,就快要油尽灯枯的光景。
这人怎能死在此时此地?
薛通心生懊恼,这些年来修身养性,却还是没能尽数消磨掉从前的暴戾脾性,一被旦激怒,便控制不住出手轻重。
想了想,薛通扶起倪少游倚墙坐直,一手仍是掐住他脉门处,另一手却搭在倪少游天灵盖上,自百汇穴向下,一股精纯真气贯注进倪少游体内。薛通这是想以此法替倪少游聚敛些真气,尝试着将其从鬼门关拉回。
这可真是桩赔本的买卖,人是他打伤的,到最后费力救人的也仍是他。
薛通未免觉得憋屈,但又无可奈何,谁教他想出这么个馊主意,而倪少游又是这馊主意当中不可或缺的一环呢?
这运功救人的事来不得半点偏差,薛通虽只是简单地灌注真气,仍容不得丝毫打扰。他手底下那些个镖师也极擅审时度势,明白这俘虏的一条小命实则关系到“飞虎镖局”往后命运。因此,这八人自发地结成阵形,将薛通及倪少游围在当中,为其护法。
半盏茶的功夫,薛通额上已渗出密密汗珠,倪少游的气息却仍是时有时无、时断时续,薛通暗想,这小子,瞧着也是条英雄好汉的模样,却怎的如此不禁打,这要再折腾下去,老子一身精力还不教你小子给吸干了?
薛通心中犹豫,已有了撤掌自保的打算。
就在他心神微分的片刻,一直闭目无语的倪少游却蓦地将眼睛睁开,那双眼眸精光闪闪,哪里像是命将休矣的垂死之人?
薛通还没来得及瞧清楚倪少游的变化,他的面前便倏忽出现一只手掌,掌如白玉,指若修竹,好看煞人。
那只手掌忽如扇面般张开,充满了诗情画意,却又潜藏着无穷杀机。扇开,扇抚,近乎完美的指掌,利落地拂向薛通戴着眼罩的左眼。
虽只一拂,足可切金断玉。
薛通大惊,但此时他两手不空,无法抵挡这一张一拂之力,而他手下八名镖师,此刻正一意戒备屋外,背对着疗伤救治的二人,哪里能觉察到这一突如其来的变故。
这一拂来得突然,薛通只得将头往后一仰。虽勉强避过被拂中之厄,但那眼罩却不能幸免,被倪少游顺势切断,缓缓滑落下来。
倪少游的攻势还未止住,掌作扇拂,指却如五根尖刺,一拂之后便即旋腕。这才是他的杀招精髓。
倪少游素来留有文士的长指甲,平日里精心卷裹着,这时他轻轻一弹,中指长甲飞出,直射向薛通完好的那只眼目。
薛通大惊,危机之中突然灵光一闪,忙将长臂一伸。他这只手正扣往倪少游手腕脉门,薛通一扯动,倪少游整个人也被带得一斜,力道偏了些许,那尖利的指甲只弹中薛通眼角,划出一道伤口。
伤口虽浅,却险极危矣。
经此一番变故,薛通惊汗若雨,本就不多的一点豪气顿时消弥四散。
可惜了!
若是这一手弹指飞甲正中目标,薛通非再瞎一目不可。
只耽搁这片刻功夫,薛通及时撤回内功,腾出手来,不再处于被动挨打的地位。
薛通捉住了倪少游的手,用力一掀,长甲立断,连着血肉被剥了下来。
十指连心,倪少游疼得“嘶”地一声吸气。
与此同时,薛通从不离身的黑色眼罩完全掉落下来,露出内里乾坤。
倪少游瞧得一惊。
江湖中人都只知薛通那只左眼是三十多年前与人交手受伤致残,但没人知道当时的具体情况,也不清楚废掉薛通一只眼睛的是哪路豪杰。薛通平日里都戴着那只黑色眼罩,从未在人前取下,因此,也就无人知晓那眼罩之下是何情况。
江湖中人也并不关心这个,他们只需知道薛通左眼瞎了,这便足够。
倪少游处心积虑再施偷袭,虽未重创敌人,阴错阳差地,却撩破了薛通的这一秘密。
薛通的那只左眼,带有明显烙痕,皮肉、眼球均模糊作一团,紧紧地粘在一起,结成一团深褐色的伤疤。这已经是处陈年旧伤,伤口或许已不会再痛,但作为一记刻痕,却永远消除不掉,所以薛通只有把它遮起来,永远地藏在黑色之中。
那伤疤是见不得人的,伤处深深地烙有两个字——锦桐。
虽经岁月冲刷,这两个字从未淡去。
作者有话要说:
☆、章十一 你狠,我毒
锦桐,是一个人的名字。
别看薛通现在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对喜好狎//妓者极度鄙视,三十年前,他自己也是这类人群中的一员。锦桐便是江南一名妓子。
那时候,薛通走南闯北,到的地方也多,意外结识锦桐,很是迷恋了一阵,甚至动过替她赎身的念头。但这种基于欲//望而产生的情愫,来得快,去得更快,薛通随镖队离开之后,很快便将锦桐抛诸脑后,甚至已经彻底忘记了这么个人。
直到有一天,锦桐找上门来,还用那样的方式报复了薛通。从此之后,薛通的左眼再也瞧不见别的东西,那只眼中只余下“锦桐”二字。
这究竟算是一种报复?抑或是痴迷后生出的癫狂?
薛通杀了那妓子。
一只眼,两个字,一条卿卿性命。
这段感情由初遇时的美好、热恋中的缱绻,最终发展为入骨的仇恨。
薛通由此开始憎恨一切青楼相关的物事,也憎恨与青楼相关的人。他的镖局里不允许有人嫖//妓宿//娼,在薛通的心目中,妓子无情,她们的话,一句也听不得。
往事如湮,薛通已好久没记起这桩旧事,倪少游却突然揭破了他的遮掩,令他再次感受到当年的耻辱。
“你这是找死!”薛通老羞成怒道。他早已撤回内劲,调匀真气,看上去更加威风凛凛。
此时,薛通一掌提起,悬于倪少游天灵盖上,他只要微一吐劲,就可将倪少游力毙掌下。
但事到临头,薛通仍是难下决断,倪少游对他的冒犯足以当死,可若就这样死了,薛通的计划又将全盘落空。分明是一只烹煮已熟的鸡鸭,竟让薛通生出无从下嘴的感觉。
倪少游如何瞧不出薛通的犹豫,他眉眼一挑,冷笑道:“有种你便杀了我,薛通,今日我若不死,他日必百倍奉还。”
薛通缓缓放下手掌,目中流露出一种古怪且邪恶的眼神,若有所指道:“你是吃准了我不敢杀你?”
倪少游昂然道:“莫非你敢杀我?我知道薛总镖头一向没种,难道这次竟会例外?”
因去男风院厮混而不慎落到这群人手中,还成为对方手中的要胁筹码,倪少游深觉愧对“北斗会”,愧对大当家,若能激得薛通杀了自个儿,那反倒是桩好事。
薛通却狞笑道:“死?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我知道五当家的不怕死,可天下之大,死算得什么,总有能教你害怕的事物。”
倪少游胆子不算小,也并不觉得天下有什么物什会教他害怕的。但薛通却说得笃定,凶狠的话语,配合着他那只丑陋的伤眼、以及淫//邪的目光,倪少游不自禁地觉得头皮发麻,暗忖这薛通莫非已被自己气疯了?
薛通没疯,他只是被倪少游激出了性格中偏狭、残忍的一面。换句话说,这正是他的本性,在江湖中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他已懂得如何用最恶毒的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