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玉杰皱眉道:“这有甚相干?莫不成大当家准备以天为被,在樊良湖边上露宿野营?那也犯不着专门订一张水床送去。”
那兄弟一摊手,道:“大当家的心思,就不是我们做小弟的能猜得着的了。”
苗玉杰将信将疑,横竖也没旁的线索,便准备去樊良湖畔碰碰运气。早点将事情讲给韩若壁,他也好早些放下心里那块石头,断了倪少游的后路,瞧他往后还敢不敢三心二意。
问明了路径,苗玉杰急吼吼地去寻大当家,伍昭华自个儿在个角落里喃喃自语:“苗老六真的转了性了?不对,是转了目标了?”
他这眼力,绝没看错,苗老六浑身上下连每一个毛孔都在传达着一个讯息:发春!
樊良湖畔,早已人去床空,十五圆月之下,对峙一夜未眠的二人相继起身,韩若壁意气风发地策马远去,我(们)的黄芩黄捕头呢?湖边默然良久,他将一柄匕首扔进湖里,随即回了衙门。只要秘密一日未被揭破,他仍是高邮总捕。
苗玉杰赶到湖边时,那里只余下一张空荡荡的水床,山羊皮制成的水床,西域波斯国运来的高档货。
价值五百两银的宝贝,竟被它的主人潇洒遗忘了。
苗玉杰左右看看,四下无人。
拨塞,放水,卷起。
一连串动作干净利落。
这天,苗小六捡了个漏。
一张对黄捕头与韩大当家极富纪念意义的水床被他卷回客栈。
美其名曰,这是会产,别浪费。
作者有话要说:
☆、章三十八 阴差,阳错
黄芩与韩若壁二人当然不会知道这么段插曲,以至于以后的某日,他们在“北斗会”总舵瞧见这张久违可亲的水床时,都感到相当的意外。
“北斗会”的兄弟们,可太会过日子了!
苗玉杰兴奋地扛着一卷羊皮赶回落脚的客栈,一推门,却发现倪少游不在。
脸上的伤疤像蚯蚓一样扭了几扭,苗玉杰心里可不高兴了。在他看来,昨夜非比寻常,可说是二人关系上的一个飞跃式的突破,发生的是一件具有里程碑意义的重大事件。而在共同经历了这样的事情之后,倪少游居然无情地抛下他不管,这太不像话了。
至于说他自己一大早耀武扬威似地跑去找韩若壁炫耀,这种事情,苗玉杰当然就选择性遗忘了。原谅一个伤了脑子的年轻人吧,他不是故意的。
将屋里屋外翻了个遍,苗玉杰还是没见着他的心尖尖,怒气冲冲地正准备出门去找,就在过道上撞见了客栈小二。早上送餐饭的时候,这小二见过苗玉杰,对这个相貌特征明显的客人印象深刻。
一时之间,小二兄弟还没联想到满城贴得铺天盖地的宁王通缉令,只把这人当作一个有些凶悍的大混混,小心翼翼地伺候着。
一见苗玉杰满面怒容的模样,那小二下意识地就想拔腿逃走,但他逃走的速度怎能快过苗玉杰的眼睛?一把揪过店小二,苗玉杰竖眉立眼地怒斥道:“你跑什么?想做甚恶事不成?”
店小二战战兢兢地道:“没……没那胆儿,也没……没那心啊!大爷,松手……您松手,勒着我脖子了!”
小二兄弟望向苗玉杰的目神中,充满了惧意。
苗玉杰忽然记起倪少游说的“北斗会”众被通缉一事,心中警铃作响,暗忖着自己那五哥该不会被官府捕快捉走了吧?这种念头一冒出头,就疯狂地滋长起来,跟一片蔓草似的堵在苗玉杰心口上,遮得人的心也阴郁了。
定了定心神,将店小二放下,苗玉杰拍了拍他衣上的褶皱,声音突然转为平和,道:“我不揍你,说老实话,与我同住那兄弟,他去哪儿了?”
店小二苦着一张脸,道:“大爷,好教你知晓,小的只是在店里跑跑腿、打打杂,整日里忙得脚不沾地的,确实不知道大爷的兄弟是哪位啊。”
苗玉杰想了想,这也不能埋怨店小二不认得,倪少游根本就是昨夜偷偷摸过来的,客栈里的掌柜、伙计谁又见过他?
描述能力相当笨拙的六当家,指手划脚地比画道:“他这么高,这么瘦,穿得漂漂亮亮跟个读书人似的,眉毛这么长,再长点儿,眼睛很有神,看起来很机灵,身上总是带把折扇,不时拿在手里玩耍,有些喜欢笑,不过多数时候是撇嘴歪眉地讥笑,真正笑起来很好看,跟迎春花儿似的。你见过没?”
店小二也不知这位大爷问的是他见过迎春花儿没,还是见过那笑得跟朵迎春花儿般的男人没,回答这一问题也不为难,反正,他两样都见过了。
“原来那位公子就是大爷您的兄弟?我说呢,谁有这样的兄弟,那可真是好福气。”店小二用略显夸张的语调说道。
傻瓜也知道,这时候若不狠拍那朵“迎春花儿”的马屁,他就有可能以后再也见不着迎春花儿了。
“你见过?”苗玉杰急急问道:“他去哪儿了?”
店小二歪着头,琢磨了片刻,才道:“那位公子今日一早便四处打听城里哪位大夫医术高明,后来我见着麻四引他去了后厨,那儿有个俊俏小哥儿,煎了十多天药,我猜那小哥儿会知道大爷您那兄弟的去处。”
苗玉杰眉梢一挑,自语道:“去找大夫了?想不到你也有细心、体贴的时候,总算把我这个人放在心里,没白费我一片真情。”
但随即,苗玉杰又皱起眉头,思忖着高邮城内并不太平,倪少游这样大大方方地出门,会否被人认出来?其实,这身伤又有甚要紧的,不如找着倪少游,二人早些离开此地。
思及此,苗玉杰又揪住店小二问道:“你说的那小哥儿住哪间屋?我去问问,早些找着我那兄弟,才能安心。”
店小二搔着头,为难道:“那小哥的住处我倒是知道,不过……有些不太方便啊,我劝大爷你还是回屋等一等,兴许一会儿你兄弟就回来了。这样紧赶着去人找人,反而容易错过。”
苗玉杰瞪他一眼,道:“少废话!我找他问个事儿,又不是去走亲戚、串门子,有什么不方便的?你直接跟我说在哪间屋,我自找去,不给你添麻烦。”
店小二无奈,只得说了去处,心里却犯难,这么个凶神恶煞的疤面汉子找上门,可别把人家吓出好歹来,那屋还有卧床不起的病人呢!
思前想后,店小二决定,还是先跟掌柜的说一声,省得闹出事来。
且不说苗玉杰凶霸霸地往琥珀住的那屋闯去,倪少游这时刻究竟去了何处?
今晨与人稍一搭讪,倪少游回头就发现自家兄弟给不翼而飞了,他哪里想得到苗玉杰是去切断他三心两意的后路,只以为被人觉察到苗玉杰“北斗会”五当家的身份,报告官府,将人捉拿着领赏银去了。
倪少游这一推断实有不少漏洞,官府拿人实在不该毫无动静,而更要紧的是,若有人认出苗玉杰来,与之同居一室的倪少游,难道就能轻松避开缉拿?官差们断不至于如此疏忽,就是那报功领赏之人,因事关赏银,也绝不会看漏了“北斗会”另一位当家。
但情急之下,倪少游根本想不到这许多,下意识地就往最危急的情况想去:老六马失前蹄,在高邮这小地方被逮了。
一想到这点,倪少游心里跟泼了一瓢热油似的,火辣辣地疼啊,谁叫你跟来的?这回倒好,忙没帮上,人也丢了!
定了定心神,倪少游安慰自己,不能慌,事情还没百分百确定,说不定只是虚惊一场。
要确定这桩事,最简单直接的办法,去高邮衙门里查探。
倪少游从不是个循规蹈矩的顺民,摸黑潜入府衙,这类事情他干得多了。
但这回不太一样,他等不得天黑,时间太久,变数太多。大白天的,他就想闯进去。
突然失了行踪的,是他裹一个被窝里的兄弟啊!
他能不急?
作者有话要说:
☆、章三十九 救人,杀人
闯衙门这种事情,急也白急,再借倪少游十个胆儿,他也不敢明目张胆地闯进去。只能是想个变通的法子,旁敲侧击地打探消息。
倪少游绕着高邮州衙门团团转的时候,苗玉杰已经走到琥珀住的那间屋子门口,他一抽鼻头,嗅到屋里溢出的浓郁的中药味儿,那是有病了?
苗玉杰没多想,一把推开房门,大步跨了进去。
店小二所说的俊俏小哥儿不在,床榻上只躺着个黄皮寡瘦、干枯如骨的中年汉子,桌上还摆着一罐药,不断地冒着腾腾热气,应该是刚熬好不久、才端上来的新鲜货,那滚烫的药香气儿充溢了整间屋子,清神醒脑的同时,带着种淡淡的苦涩。
苗玉杰一踏进门,动静不小,床上那汉子缓慢地睁开双目,眼窝深陷,眼圈更是青黑,目光涣散无神。此人显然已经病入膏肓,搞不好只剩下一口气在。
“小葛,小葛你回来啦!”那汉子虚弱地喊道:“我以为你已抛下我了!真好,小葛你还没走!”
病汉平躺在床上,尚未瞧见苗玉杰,只以为是自己的同居人,饱含深情地呼唤起来。
生病的人嘛,难免有点离愁别绪,更需要有人陪、有人哄。
苗玉杰也很想知道那小葛去了何处,他还着急想问他倪少游的去处呢!不过,看这状况,小葛应该没有走远,他还需要照顾病人,自然是不敢长时间离开的,可能只是去取东西或是上茅房。
病汉唤了几声,不见有人回应,心中着急,便忍不住咳嗽起来。他不断干咳,也没痰,咳得人听着都难受,就跟嫩皮在粗砂上磨砾似的,那声音一点也不动听。
再咳,该咳出血了!
苗玉杰最不耐烦见人受苦,他性子虽然糙,心肠却很软,要不也不会加入“北斗会”了。要知道,这世道,苗玉杰这等出身,只有当强盗、土匪,才能有余钱施舍给旁人,才有资格心肠软的嘛!
病汉又咳了两声,苗玉杰索性走上前去,将他半扶起,抚拍着病汉的后背,问道:“好些没?”
病汉痛苦地闭着双眼,忍受不适,道:“脏腑里难受,翻了天似的,难受。”
苗玉杰“哦”了一声,也不知该如何处理,他是半点医术不懂,不像韩若壁,偶尔还能充个半吊子应应急。
但不懂医术,也还是有些照顾人的常识的,病了就得吃药。
苗玉杰目光随意地一瞟,就瞟见那罐子药了,喜道:“有药,吃药,吃药就不难受了。”
一把划拉过那只药罐子,苗玉杰才发现问题,只有罐子,却没有盛药的碗。那药罐子,是刚从小炉上取下不久的啊,里面的药汁都是滚烫滚烫的,哪里能够直接下咽?
这可真是桩麻烦事儿!
连吃个药都这么麻烦!
苗玉杰一瞅那痛得蜷缩成一团虾米状的病汉,叹了叹气,摇了摇头,心说还是我作作牺牲吧!
他拎起药罐子,也顾不上那烟龙似的热气,将出药口对准了就往自己嘴里倒去。“咕咚咕咚”几声水响,苗玉杰嘴里立刻含了一大口药汁儿,苦得他眉头紧皱、烫得他满脸泛红,汗珠子就跟那雨后春芽似的,一粒粒都冒出来了。
舌头都快给烫没了。
苗玉杰鼓着腮帮子,快速地窜至床边,一把拉起那病汉,令其仰面朝上,露出嘴脸来。六当家的也没照顾过病人,他自己倒是当过病人,对这种嘴对嘴的喂药方式竟然也幻想过,只是,他从没想过,自己有天还要用这种方式救人。当然,方式他并不介意,只是人选有差池,让六当家很不满意。
算了算了,苗玉杰大度地想,要是五哥哪天果真病倒了,自己还得心疼,这种喂药方式,不要也罢。
苗六当家牺牲多大啊!嘴上的肉皮儿快烫起燎泡就不说了,关键是这种事情说出去太蠢了!任谁都不会相信,他真的只是找不着碗,这才从急从权,拿自己的嘴当器皿使。
喏,我都牺牲成这样儿了,劳烦你也张张嘴,把这口东西给接了去吧!
苗玉杰心里虽然无比活跃,但确实是一丝私心杂念都没有。
开玩笑,那么个病歪歪、面色腊黄腊黄的,他不嫌弃已经是上天有好生之德了,怎么可能产生其他的想法?所谓嘴对嘴喂药这种经典桥段,也得分对象不是?有些对象,就是打上灯光、配上柔美曲乐,那也是出不来任何浪漫、温情的效果的。
原本目神无光的病汉,在苗玉杰甫一凑近之时,瞬间一个激灵,人也清醒了大半,眼睛瞪得大大的,死死盯住近距离、被放大的那张脸。
那是一张怎样的脸啊!
通红通红的面皮,比猴屁股也好不了多少,眼睛却是亮闪闪的,像两盏灯。搭配着一条自上而下的粗长疤痕,腮帮子鼓得高高的,绝对算不上小的嘴巴撅得跟朵花儿似的,整体效果堪称惊悚。
而这张充满了恐怖效果的脸,正在一步步靠近,红得充血的大嘴越凑越拢……
鬼啊!
病汉张大了嘴,他绝不是想要吃什么重口味的药,他想叫救命来着,但还没等他那不堪重负的喉咙发出声音,一口血痰就适时地堵了上去。
大约是这口痰里夹杂了一些大的血块儿,硬是卡在了喉管处。这回可坏事了,吞也吞不进,吐又吐不出,病汉腾地坐直了身体,用手抠着自己的喉咙,想要将什么东西掏出来。
可还没等他成功掏出东西,病汉的体力已经耗尽,他卧床多日,除了药汁,几乎没吃得进任何东西,陡然间受了惊吓,心神激荡,又遇上这等令人窒息的遭遇,一番折腾,再也经受不住,呕出两口血水,抽搐几下,突然就不动了。
这人死了。
没人说得清,他是吓死的,还是被痰卡死的。
但无论是哪种死法,必然都与苗玉杰脱不了干系。
六当家,你可好心做坏事了,还是最糟糕的那种坏事。
作者有话要说:
☆、章四十 拿贼,拿赃
苗玉杰被吓了一跳,那病汉吐出的血水险些直接对到他嘴里,幸亏他避闪得快,这才免于此厄,再回头想过,顿时觉得反胃欲呕。
他方才是怎样的脑抽,竟会想到用那种法子替病汉喂药?
“喂,你醒醒,别趴着睡,压着胃,更容易吐。”苗玉杰好心地劝告那人,都是生病的人了,他就不与那人多计较。
病汉毫无动静,苗玉杰竟还没反应过来,狐疑地凑上前,伸手摸一摸病汉,身体有些发凉,透着股腐坏的气息。久病之人,身上多半都带着这样的味道,任是如何清洗,也去不掉。
苗玉杰将病汉翻过身来,那人双目凸出,嘴微张,口涎淌出嘴边犹未断丝,其间夹着些血色。这看上去,分明是已经死了啊!
苗玉杰瞧得心中一惊,暗道不妙,便在这时,过道上脚步声传来。苗玉杰见事极快,立即判断出那人正是往这间屋子走来,若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