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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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阳脸-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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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的厌恶与否定、以及精神重生之意。当年秋天当昆山知县聂化南收到袁寄自旅行途中的短札,只见他的旧日同僚在信中简直就像是乐疯了:“败却铁网,打破铜枷,走出刀山剑树,跳人清凉佛界,快活不可言!不可言! 投冠数日,愈觉无官之妙。弟已安排头戴青笠,手捉牛尾,永作逍遥缠外人矣”。而镇江推官吴化因袁托病辞职期间曾奉命对此进行核查,关键时刻帮了不少忙,也算是有功之臣。在他事后收到的信件中,除了一派洋洋自得之情同样无法掩饰外,袁还向他透露了一路上的收获与观感:“所可幸者,过越,于乱文集中识出徐渭,殆是我朝第一诗人,王(世贞)李(东阳)为之短气。所可恨者,杭州假髻太阔,绍兴搽粉太多,岳坟无十里朱楼,兰亭一破败亭子,袁中郎趣高而不饮酒,潘景升爱客而囊无一钱。其它浪游之趣,非笔所能描写,兄见帖自当会之”。在信的结尾处,袁甚至还这样豪情万丈地向他夸口:“弟尝谓天下有大败兴事三,而破国亡家不与焉(不在其中)。山水朋友不相凑,一败兴也。朋友忙,相聚不及,二败兴也。游非其时,或花落山枯,三败兴也。弟兹游可谓兼之,岂非前生投缘哉”!当然,没有任何人敢相信,包括受信一方的聂吴两位在内,几个月后当他们表示仰重与钦佩的回函才刚刚发出不久,寄件人的身影已如其时流行的小说《西游记》里的主要人物孙悟空那样,突然摇身一变,抛下山阴道和西塞山,早已兴冲冲出现在通向京师的平坦的官道上了。同样,对于万历二十六年秋天慕名来访的那些外省文人,当他们被告知如果想要见到心目中的这位仿佛口吐莲花,足蹬烟霞的世外高人,其拜见地点已非天目的绝顶,五泄的水边,而必须是在甲胄森严的北京中央政府属下顺天府学教授宽大而气派的办公室里时,这该是怎样的震惊且让人啼笑皆非的事情。好在多年来的历史履练使我们对中国文人矫情,夸饰,言行不一的行径已经有了一定程度的了解。否则的话,即使你是央视脑筋急转弯栏目的冠军获得者,我敢担保在这样神出鬼没的变化面前,恐怕也一定会被弄得瞠目结舌,呆如木鸡的。    
    


第一部分明朝来信(5)

    九    
    青藤 位于绍兴城西一条幽僻细长的巷子里,虽然一直以来由于其庭园逼仄,加上处地略偏而为一般粗心,马虎的游客所忽略,但对于中国的文学史来说,到目前为止它仍然是当地所存古迹中份量最重的。这不仅因为这里曾是袁素所推崇的明代著名诗人徐渭的生前居所,更重要的恐怕还在于此人在当时主流社会中的另类身份:卓尔不群,愤时嫉俗——这一点想来应该很对袁的胃口。说起其间的结识过程也相当有意思,事实上当袁浪游越地途中在陶周望的书斋里初次读到徐的作品时,其时距徐辞世差不多已有两年时间。根据袁后来所作《徐文长传》里的自叙,事情的缘起与经过似乎带有一定的传奇色彩:“余一夕坐陶太史楼,随意取架上书,得《阙编》诗一帙,恶楮毛书,烟煤败黑,微有字形。稍就灯间读之,读末数首,不觉惊跃,急呼周望:‘《阙编》何人作者,今邪?古邪?’周望曰:‘此余乡徐文长先生书也。’两人跃起,灯影下读复叫,叫复读,童仆睡者皆惊起。盖不佞生三十年,而始知海内有文长先生,噫!是何相识之晚也! ”看得出来,在徐被从故纸堆里发掘出来以前,包括陶某在内的浙江文坛成名人物对自己身边的这位乱世诗人的文学天赋事实上并无所知,这应该很容易让袁产生类似伯乐千里马那样的良好感觉。从他事后到处向人吹嘘,喋喋不休这种劲头来看,内心显然为自己的鉴赏力得意无比。比如他先是叮嘱陶注意搜集散佚文稿,并说动绍兴推官孙应时答应筹资出版徐的全集。接着又请李贽的密友,时以兵部侍郎衔总督宣大山西军务的梅国祯为徐立传。他甚至冒冒失失向有一代宗师之称的礼部尚书冯琦直截了当推荐,称自己“于近代得一诗人曰徐渭,其诗尽翻窠臼,自立手眼。有长吉(李贺)之奇,而畅其语。夺工部(杜甫)之骨,而脱其肤。挟子瞻(苏轼)之辩,而逸其气。无论七子(前七子,明代重要文学流派),即何(景明)李(梦阳)当在下风,不知师曾见其诗乎”?言下之意自然是表示自己位卑言轻,要冯站出来登高一呼,以期在文坛和公众视线中产生一言九鼎之效果。然而,这种“平生不解藏人善,到处逢人说项斯”的风度与作派固然依稀有唐人遗风,但从后来发生的事实来看,诗坛中人对此似乎并不完全认同。至少上述信里提及的四人中除陶受嘱后的具体执行情况未明外,其余三位所持的态度大多暖昧,敷衍,或一味谦辞,或干脆置之不理。我们现在读到的《徐文长传》是袁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自己动手写的。如果打算详尽探究这里头的原因,大概不外乎有以下两种可能:一是徐的诗文固然才艺俱佳,但决非如袁所形容的那样已到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程度。二是鉴于对袁生平好为大言,无论好事坏事均喜刻意描摹这一脾性的深刻了解,因此根本不拿它当作一回事情。当然,袁生前对自己这一明显的性格缺陷从未有过深刻的认识与反省。在几年后致友人的信中,我们发现他对此事虽然一直耿耿于怀,深感沮丧与愤怒,但其内心深处却从未放弃过最后的努力。信的结尾一节是这样的:“《广庄》是弟去冬所作,《瓶史》乃今春著得者,俱附上请教。《徐文长传》虽不甚核,然大足为文长吐气。往曾以老年著述托孙司李,久不得极,恨恨。兄幸令侍者录一纸送司李处,渠当留意矣。”    
    十    
    现在我们有必要将叙述的镜头再次聚焦苏州。虽然那里的风月烟花,丝竹弦管是袁一生政治生涯中的滑铁卢,同时其地刁顽的民风,奸诈的吏习也一向令他头痛不已。但是,由于公元一五九六年秋天由这儿偶然发往松江的一封短札,从此将他的命运与明代历史上一桩有名的公案牵扯在了一起。尽管作为受信人的董思白(其昌)是当时著名的书画大家,但信件的主要内容却一直围绕着一本其时刚以手抄形式出现,并立即在主流知识分子圈内流传开来的小说:“一月前,石篑(陶周望)见过,剧谈五日。已乃放舟五湖,观七十二峰绝胜处,游竟复返街斋,摩霄极地,无所不谈,病魔为之少却,独恨坐无思白兄耳。《金瓶梅》从何得来,伏枕略观,云霞满纸,胜于枚生《七发》多矣。后段在何处?抄毕当于何处倒换?幸一的示”。由于此前十月初董其昌自北京回家乡松江,途经吴县拜访袁时,刚巧碰上后者正为辞职一事躺在床上装病,自然不便相见并予以应尽的地主之谊。考虑到为此事袁曾立即致书董表示歉意,从语气及内容上来分析,与其说这封信是对董赠书所作的礼节性作复,不如说更像是惊喜之余操管急书,迫不及待向对方倾诉自己的阅读感受。弄清楚这一点也许相当重要。因为直到目前为止,信中所及的有关《金瓶梅》的文字,尚是这部传世巨著见诸世人眼中最早的文字记载。由于此书的作者问题一直是文学史上一个吸引眼球的话题,几百年来大大小小的考据家无不将此奉为圭臬,他们据此推断袁手头的抄本得自董处这一结论应该可以无疑,但我更倾向于认为是从陶周望处看到并转抄的,而非直接由董所寄。令人遗憾的是董当初接到信后一直保持可疑的沉默,有关这部书的作者也就因此成为一桩疑案。此后袁手头的抄本又分别转借吴中名宿王樨登与三弟袁小修,最后落到了时任广西布政使的同年进士谢肇淛的手里。据谢先生所著《小草斋》文集卷二十四里所述,“余自袁中郎处得其十三”,由此可知袁生前其实并未读尽全书,不过仅弄到大约三十回左右。尽管如此。他在快读之余已一再称其为“奇书”,并在《瓶政》一书中将它与《水浒传》相提并论,标榜为中国小说两大奇观。直到晚年隐居家乡公安时期,尚觉余甘在口,念念不忘。由于谢借去后一直没有消息,这不免让多次打算重温的袁深感恼火。到后来干脆拉破脸面,公开写信追讨,曰:“《金瓶梅》料已成诵,何久不见还也?”简直就是一副声色俱厉,马上就要打上门去的样子。    
    十一    
    以在目前国内各大媒体上做轰炸性广告的规模与力度,不厌其烦地宣传自己决意绝弃功名,回归山水的人生理想,仅仅一年以后就灰溜溜除下尚未暖身的鹤服羽冠,将一顶耀眼的乌纱重又戴回头上。这样的狼狈与无奈,想来不仅是令袁自己——甚至他所有的熟人与朋友,都难免为之脸红。虽然我们已知道这位言行夸饰的公安派领袖之所以落到如此尴尬的地步,原因在于素所敬重的兄长,时在翰林院任职的袁伯修对他的一番苦口婆心的劝说。同时,另一个迫切需要解决的现实问题:即支持所谓闲适生活的经济来源,包括抚养家小的费用,也在灯阑酒醒之际时常令他苦恼不已。在这样严峻的事实面前,接受家庭的安排到北京中央政府担任一名无所事事的闲官,看来也不失为一项当时情况下折中的,对各方面都有所交代的选择。“教官职甚易称,与弟拙懒最宜。每月旦望,向大京兆一揖,即称烦剧事,归则闭门读书。蹄轮之声,浃旬一有之。近颇有一二相知,可得快语者,又衙斋与城东北湖水近,多大刹(庙宇),蓟酒虽贵,时亦有见饷者。观此数事,弟之情景,岂不百倍吴令也”。还是在刚到京师时写给于他有恩的镇江推官吴敦之的信中,担任北京教育局长没几天的袁这样自我解嘲。与此同时他的朋友工部主事范应宪拆开袁托人捎来的短简,读到的却是与上述描述截然不同的一幅生活画卷:“弟碌碌无可述者,入山不深,出宰不效,不得已为糊口计,只乞得一片寒毡,而京师烧桂煮玉,终不免冻馁妻子。及门之徒,原思(孔门弟子中贫者)颇多,端木(孔门弟子中富者)颇少,弟将何以为策哉”?欣喜与愁苦,得意与悲观、一种身体,两副面孔,看来公元一五九八年冬天在北京的袁丝毫也没改去以往言不由衷、信口胡扯的积习。只有在与生平为数不多的二三知己的通信中,也许才能让我们了解到一点他的真实生活境状。这里的一个可靠文本是当年春节前向梅国祯透露朝廷人事变化的那封信。内中“教官美处,诚如来札,但所云不足者,亦自有说。昔在吴县,妻妾衣食粗足,然或经月不见面,往食虎丘黄鱼,如吃黄土,今食频婆(果)饼饵,不减仙厨。寺院虽不闲,远胜于讼庭,僧虽无可与语,雅于囚徒胥吏,盖人或望尊荣厚实,多以为不足,若真看作隐居之地,未有不足者矣”等语,比较起来说得还算是公允坦率。不过看得出来,在北京所谓闲适,平静的京官生涯实际上并没能让袁真正安下心来。这里的政治土壤同样也由繁文缛节,奸诈、腐败与庸惰构成基础,同时夹杂在燕山雪花中的同僚轻慢与言官清议又是那样让人不堪重负。因此我们将有趣地看到,在袁的个人世界里,山川清丽,人物俊美,然而只要现实的锐角一旦切入进来,它们立刻就会如同地震般摇摇欲坠,显示其虚幻与脆弱的本质。甚至一点微小的声音………比如上官的鼻息或金吾净鞭的响声………仿佛就能让它们心神不宁。因此,真实的答案也许在于,袁在北京所构建的新的、有别于以往的现实居所时虽然使用了物质的材料,但由于其样式和整个设计方案的抱残守缺,结果却只能被证明依然只是一座精神堡垒。    
    


第一部分明朝来信(6)

    十二    
    “仆作知县,不安知县份,至郁而疾,疾而去而后已。既求退,复不安求退份,放浪山水,周游吴越,竞岁志归。及计穷橐尽,无策可以糊口,则又奔走风尘,求教学先生。其趋弥卑,其策弥下,不知当时厌官何意”?公元十六世纪末在北京,袁写信向他以前的上司,原苏州府推官朱一龙这样沮丧地自陈心迹,并追悔自己从前的轻狂和自以为是。其时;由于长兄袁伯修遽尔逝世;以及两年后一生最好的朋友兼师长李贽在狱中的突然自杀,他的内心一直沉浸在巨大的失落与悲痛之中。包括顺天府的教职,事实上也已经被他以请治丧长假为名变相辞去了。此前在给昆山好友顾绍蒂的信中,袁坦承:“不肖况味,复似在吴之日,羁绁一官,如触笼之鸟”,家庭的压力因袁伯修的去世已不复存在。而他在京师惟一的赏心乐事——那个由意气相投的朋友自发组织的文学团体葡萄社,也随着其中几位主要人物或外放或辞世从而烟消云散。因此,再度打算淡出官场生涯,行云流水,这个决定应该并不让我们感到意外。在此后长达六年的号称二度归隐的漫长生活里,袁痛定思痛,总算对自己的天马行空,轻视现实力量的人生有了一定程度的认识与内省。“上之欲如梅(福)陶(潜)诸人,掷冠投裾,既不可得。下之欲擅趋蝇赴,甘官途如美女,如世人之稔为,而又不可得”,他这样沉痛地在信中向一位好友倾诉。最后反思自己的失败人生,得出的一个著名结论是:“一身骑两头马,此其所以益苦也!”    
    十三    
    在经历了中举、做官、退隐、浪游、官场冷热和良友零落以后,这个有关一位明代著名才子的故事将不可避免地要在他的家乡公安县临近尾声。在那里,从一六O一年到一六0六年,袁的生活基本上是以旅行者的身份匆匆度过的。如果他有三弟袁小修写《游居柿录》那样良好的心态与习性,那么像南京、仪征、武当、桃源、庐山、襄阳这些地方的山水和人情将占据他日记的绝大部分版面。当然,这只不过是一种期望而已。事实上当袁自京师心灰意懒回来以后,创作上一直处于沉寂与低潮,甚至连他的拿手好戏………代表公安派艺术主要成就的书信也不大见得到了。惟一值得庆幸的也许只是他人生履历上的日渐练达与成熟。往日的疏狂与矫饰似乎已逐渐在额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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