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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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阳脸-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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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手好字闻名于世的唐代书法家颜真卿在湖州担任刺史期间,曾由当时另一贤士,即为后世标榜为“茶圣”的诗人陆羽前往会稽邀请张志和访湖。奇怪的是这位性情乖僻的家伙居然愉快地接受了这一邀请。这使我产生一种想法,那就是他们可能是京华故识,甚至有着相当不错的交情。与知府大人的相见地点是在府署前的骆驼桥下。当好客的主人请贵客到宾馆下榻,令人意外的事情发生了,作为客人的一方竟然拒绝登岸。以下一段文字是张志和当时答话的原始记录:“愿浮家泛宅,往来苕霅间,(苕霅系湖州水名)野夫之幸也”。    
    这次著名的对话以后,张志和便在湖州寄情山水、萍踪不定。没有资料表明他的居住时间,比较可靠的推测是一至二年,因公元七七四年左右颜真卿离任前撰《浪迹先生玄真子张志和碑铭》时,文章中的主角似乎已经离开了湖州,致使这位敦厚的刺史大人痛感“忽焉去我,思德滋深”。这期间有关他的记载有以下这些:写作包括“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在内的渔歌子五首。以荷叶为衣夏秋两季服饰。出席过市府的一次宴会。醉中泼墨为席间众人画像题诗。应颜真卿之请放舟太湖画《洞庭三山图》。前四种出自府志,而后一种是通过当时的名僧皎然的一首诗《观玄真子为真卿画洞庭三山歌》间接了解到的。    
    西塞山不是现实意义的山,张志和也不是尘世中的人物。这位中国道家文化的代表仅就服饰而言就是一位愤世嫉俗之徒,其激烈程度比之二十世纪西方的嬉皮士有过之而无不及。另外他对现实世界的遗弃也是由里及表的,这在热衷贡举取官的唐代称得上是一大奇迹。在此我不想以与他同时的王、孟以及略晚一些的寒郊瘦岛来比较。即以唐代三大诗人为例,又何尝不都是功名的绝对臣服者。李白被赐金还山,白居易晚年尚贪恋官位不休,而杜甫一生为求得一官半职“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进三大礼赋,颂赞官僚,麻鞋朝天子,历尽千辛万苦而功名之心不绝。这些分析在很大程度上加强了我对这位《渔歌子》作者的推崇,而正是这种崇敬之心使我在工作之余以与爱情相当的狂热投入了对西塞山地点的复杂的考证。    
    一个诗人而从事于一项旷日持久的考据工作——查阅资料、辨析传闻、学习摄影,抄书,卡片的保存与分类,向各大图书馆投寄请求帮助的信件,实地寻访,这显然勉为其难。何况我原先于此并无半点实际经验。现在想来,我当时一切从原始做起的方法看来还是相当准确的。将这项历时半年的冒险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阅读和踏勘上。张志和,这位脾气古怪的人物的一生在唐诗里仅留下九首短诗,这对所有研究他的后人的的打击无疑是毁灭性的。我的方法是从他为数不多的朋友入手,如颜真卿、韦诣、皎然、耿讳。仔细阅读他们的全集,尽可能发现与之有关的些微线索。西塞山是友善的,我的匹夫之勇最终有了结果,那就是我从事写作以来唯一的一篇论文《张志和词中西塞山考辨》。1984年,由一位长者……………杭州《西湖》杂志的主编董校昌先生推荐,这篇文章发表在同年北京出版的《文史知识》第一期上。    
    


第一部分西塞山本事(2)

    在湖州市中心骆驼桥下船,经过西门水闸,霅水桥,严家坟,塘口这样一些地方,沿霅溪一直行驶到潘店附近,再通过钓鱼湾行三四里进入古凡常湖。湖边山水清幽,桃花素静,我考证文章中的西塞山于此独秀。但时间的湮没早已使它草木凋敝,甚至山中的一些古代建筑,如牌楼、石阶、亭阁,以及墓前的石刻人兽等也已残迹斑斑,所剩无几,令人大起铜驼荆棘之慨。应该说明的是这些历史遗迹与张志和无关,而只是明初一位官僚,自号西塞翁的工部尚书严震直陵前的装饰。这位附庸风雅的洪武朝的权臣显然因官场倾轧从而向往隐士生活的清闲潇洒。他是西塞人氏,遗嘱上表明死后要移葬于此。他的后人兼同乡,清代的江西督学署使吴孝铭曾于墓前题咏“名贤逸兴常垂钓,胜国忠魂可接邻”。这是我考证文字中的关键和重要论据之一。至今我尚能清晰回忆起当初在山下一灌溉渠道中找到镌刻这副对联的石柱时的狂喜之情。是的,我们的工作需要报偿,哪怕是再平凡再普通的工作,这是人类生存下去的力量与奥秘所在。    
    这里有两个特殊人物要进入我的叙述。西塞山所在的凡常湖——今名凡洋湖村村干部方培林,是一个相当腼腆之人。在我认识他那年,他大约三十岁。西塞山的场景问题与他的责任田里的粮食是两个世界,仅仅出于待客之道,他先后七次陪我寻访踏勘,差不多找遍了全村所有的羊棚、猪圈、民房和机埠。记得我当时的落脚之地就是他家土改时分得的一只雕花大床,兼作资料柜、写作台、餐桌和眠具。夜半时分拥着缎子花被入睡,总疑心床柱的斑驳油漆散发出一种与地主小老婆有关的气息。而头顶水乡特有的长脚豹蚊的频频袭击较之越战时美国人的轰炸机还要凶猛。这些调侃是为了用以说明对先贤的崇敬使我如何克服考证过程中的种种困境。这当然也离不开朋友们的帮助,在一家电台任职的Y女士就是这其中的一位。她的业余爱好之一是摄影,一架老式的国产方框相机的镜头成了我寻访西塞山的最真实的眼睛。啊!那些山中的可值纪念的岁月。古典情趣的景观。善良质朴的农人。也许美好事物的价值就在于它的来之不易。我在不到六个月的时间内体验了王国维先生论述过的艺术必须经历的三个阶段:“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直到一个下午微茫雨丝中我“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西塞山,精神的意象,冥冥之中的神物、古典的斯芬克思,你终于在唐朝的斜风细雨中与我有缘相识。我和Y女士扔掉手里的饮料,孩子一样蹦跳,在最后一刻我终于想起她已是有夫之妇才没有拥抱她。    
    西塞山目前仍是不为公众所知的一个秘密所在。在我的文章发表以后,来自湖北黄石的两个人来找到我,介绍信上的落款是市地方志办公室。那次我因要立即动身去外地参加一个笔会而没有陪伴同去。在我复杂的内心世界希望有更多的人去西塞山留下游踪和怀古幽思,又希望他们永远也找不到。这是科学救国的时代,一个古代诗人在何处留下他的诗篇对一个国家又算得了什么?西塞山是我的,是我心灵的蓑衣箬笠下的个人秘密,是一个卑微的生活者一生中情动于中的一次奇遇。    
    从纯粹地理的角度来观察西塞山也许并无奇特之处。对于农人、渔夫、山民以及贩夫走卒,甚至有志于发展经济、振兴家乡的地方干部,西塞山都是令人沮丧的一个理由。它资源匮乏,交通不便,要知道它只是一座高度不到七十公尺的小山,全部的出产也只有典故和道家之气。并且在物欲的巨大齿轮间沦没已久。即使是那些热爱它并神仰它的人,也往往知其名而不谋其面。要是谁从严子陵钓台,杜甫草堂,或湖州市内的赵孟盍ㄗ诵饲袄矗蚁胝饪峙虏皇呛檬拢蛭尿现慕诘玫胶褪ブ涑惺芸佳椋⑵仁棺约鹤鞒雒糟娜欢彩茄暇难≡瘛!   
    这正是我以下要谈到的一个观点,西塞山不等于辋川山庄弹琴长啸的王维,甚至也不等于钓台上的子陵先生。虽然一种形式上的相似使得他们面目颇难辨别,但就本质或曰内在精神而言彼此之间仍然相去甚远。这可以用一个退职颐养天年的官员与一个一生淡泊者的区别加以比方。说到底,这是物质与精神的区别。据我看来,王维的归隐仅因宦途失意和出于对当时政治格局的某种不满,而张志和的无复宦情则是对生命短暂、人生无常的本质认识。我们已经知道这种认识的起因是他父亲的猝亡。“人生苦短,白日苦暗”。“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复夜长,何不秉烛游”。这里的“昼”和“夜”也许可以看作两个不同的世界,而烛无疑是一种含有“信念”、“力量”、“支柱”一类涵义的意象。我们可以假设当初他从千里之外的长安回家奔丧,伏在父亲灵前恸哭那一刻,他血液中的秘密主人——宏大的道家哲学——唤醒了他。他对生命、知识、服饰饮食有了新的认识与新的感悟。在这以后的十年,可以想象他的心境并不平静。他仿佛在寻找什么,企图穷尽什么。完成于这段时间内的哲学著作《玄真子》十二卷显然可以告诉我们一些他心灵的隐秘,但这部令人神往的大书没有能够流传下来。现在可以大致确定的是,到了公元七六二年——唐肃宗宝应元年,他博大的思想开始澄清,于是他在当时另一贤士,他的兄长张鹤龄的劝说下到绍兴东湖隐居。我在前面已经提到,这种隐居是对茹毛饮血的史前生活的刻意仿效,不带半点文明的印记。还有一个小故事可以用来说明他当时思想上所达到的高度。根据颜真卿的回忆,陆羽去绍兴东湖与张志和见面时曾问及他与哪些朋友交往,得到的回答是令人吃惊的。“以日月为灯,天地为室,与四海诸公未尝少别,有何往来”?    
    在西塞山,张志和找到了他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那种东西,孤独与大气。这里远离唐代中期繁华喧动的笙歌楼台,也不等同于会稽东部的闹中取静。纯粹的自然景观。烟波迷离的凡常湖上,桃花流水,鳜鱼白鹭,加上陌头的桑姑,水边的钓叟渔娃,寺院的钟声,俨然陶潜《桃花源记》里所描述的理想生活的一个绝佳的现实版本。当时年约四十来岁的张志和显然十分满足自己的人生选择。白天他在烟雨中垂钓吟咏,夜晚宿于芦花深处,抱月而眠。这种浪漫的描绘其实来自他本人的自述:“霅溪湾里钓鱼翁,舴艋为家西复东。江上雪,浦边风,笑著荷衣不叹穷”。“松江蟹舍主人欢,菰饭薄莼亦共餐。枫叶落,荻花干,醉宿渔舟不觉寒”。此诗系他题为《渔歌子》的一组诗中的第三首与第四首。    
    这是一个被巨大的孤独彻底征服心灵的男人。一个例子可以用来证明这种孤独,这种对人世的遗弃到了何等乖僻、不近人情的程度。栖贤山和西塞山是湖州地域邻近的两座名山,在唐大历八年的栖贤山顶的一座寺院里,差不多集中了一大半的江南名士:皎然,陆羽,颜真卿,女道士、唐代三大女诗人之一的李治,大历十大才子中的耿讳。他们在编撰一部空前绝后的典籍《韵海镜源》,其中不少人是张志和的故交或旧识。令人不解的是他始终与他们保持了相当的距离。这个判断源自对《颜鲁公文集》的重新阅读。顺便提一句,这位以忠烈闻名的湖州刺史大人喜欢玩一种有趣的诗歌游戏——联句,具体的方法是由一人先吟一联,然后按顺序各人均依原韵联下去,并需将诗意扩展推进。在他数以十计的这类文字游戏中,参加者的名单长得可以从山上排到山下,这中间有僧人,酒鬼,幕僚,道士,歌妓,白衣寒士,浪子和现职官员。但没有烟波钓徒张志和。也许我可以把这看作是偶然现象,但他初来湖州之际与颜真卿那番著名的对话使我最终排斥了这种可能。    
    


第一部分西塞山本事(3)

    我在这里描述的到底是一位隐士还是一种生存方式,我分辨不清了,也许在精神深处它们是相通的。考虑到隐士在中国历史上出现的特殊政治背景更该作如此推断。尽管外国文人中也有,例如十九世纪隐居在英国北部湖边的华滋华斯与柯勒律治,法国的耶麦,美国的摩温和在此之前隐于太平洋沿岸卡梅尔小镇上的诗人杰克逊。但在我看来这些工业文明的逃离者比之一位一千二百年前的中国古人则有着明显差别,不仅是时间,而且在高度的占有上张志和也走在了他们的前面。用“逃避”、“超越”、“独善其身”等概念来界定他显然不胜其力,他的一切已脱离了尘世的范畴。他不需要这个世界,因为他的蓑衣笠帽下面有一个完整的自己的世界。就像他在一首神秘诗歌《洞穴歌》里所说的:“无自而然,自然之无。无造而化,造化之端。廓然慤然,其形团圞。”    
    我突然有一种对他形象揣测的强烈冲动。迄今为止我们已大致了解了他的习性、思想、服饰与起居,而有关肖像图录部分却因某种历史缺憾一向稀为世知。当然我无法想象他的仙风道骨和鹤发童颜,如同我们在影视以及典籍的《高士传》一类文献中所见闻的(包括好友栾保群君费心为我找来的明人《列仙全传》中的那幅绘像)与其这样,我宁愿想象他矮小、消瘦,具有普通人的弱点和动人之处,御野服,执麈尾,睥睨四顾,疲倦的眼睛里火焰的余烬,于开合之间可依稀辨认出精神的霞外之思。我承认这种描绘并无任何文字依据,仅仅出于直觉,一个诗人对另一个诗人人格力量统治下的容颜的大胆猜测。    
    西塞山是张志和恬淡人生的生动象征,也是人与自然相互寻找并相互感化交融的典型事例。在外人看来这种结合纯属天成,其实却有着更深的背景。这里请允许我介绍他的父亲张朝真,这是一位谦谦长者与著作家,喜好药石、长生之术,尽一生努力为《易经》作注。而他的哥哥张鹤龄更是一位虔诚的道家弟子。在这种浓重的宗教气息中长大的张志和即使对功名官爵也有着与常人相同的兴趣,但他对生命以及灵魂的认识比之他的同时代人却要深刻得多。现在还不清楚他十六岁那年以什么得到了肃宗的宠爱?也不清楚他突然离开湖州的日期以及为何要匆匆而去,甚至不向主人辞行。厚道的颜真卿当时正为他新制了一只舴艋舟——作为友情的表记——以至从此无所归属,使这位好客的刺史大人不免大大扫兴。这以后张志和的身影便从中国文学史上消失。唯一透露他一点信息的是一首题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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