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强敌,老旦到底会不会指挥?顾天磊对此始终心存疑虑。这家伙看来是干过一些硬仗,但是他的这套死守打法行么?常德弹丸之地,没有什么作战纵深,后面就是设在东门的31团和169团团部了,老旦把指挥所设在四铺街这里,勇气可嘉,思虑不足,指挥所一旦被拔掉,前沿没了指挥系统,鬼子趁机突破,这几条战壕就会立刻崩溃。虎贲和鬼子可耗不起兵力,反冲锋或许正中鬼子下怀。顾天磊越想越愁,和老旦说不到一块儿,就只能整天黑着脸四处查看。
事实上,常德战役半个月来的战况与顾天磊预想的非常相似。常德外围的深沟壁垒很快就被鬼子突破,鬼子虽然是长途奔袭而至,但是战斗力丝毫不减。常德守军费了两个月工夫修起来的碉堡和工事,半个时辰就被炸得七零八落。每个战斗序列在和鬼子打照面之前至少有三分之一的伤亡减员。战士们顶着炮火冲到敌人的冲锋队伍里,这几乎成了让鬼子炮兵停火的唯一办法,于是这里的每一寸土地,几乎都要以肉搏的方式来捍卫。防守外围阵地的两千多人,只剩下几百人了。大片的防线落入了鬼子手中,东洋人大摇大摆地将他们的平射炮推在前面,慢条斯理地放,炮弹几乎贴着地面四处乱飞。不知为什么,57师没留下几门重炮,连队里的小钢炮也极其有限,那炮弹更是恨不得掰开瓣来打。
战役初始,远途而至的鬼子显然没把常德城里这支守军放在眼里,经过外围这一个多月的战斗,日军摧枯拉朽般干掉了近十万国军部队,把一众国民革命军主力打得稀里哗啦,四散奔逃。国军整个连,整个营,甚至整个旅被皇军俘虏,鬼子们一时觉得自己像长高了一截似的威风八面,长沙城的挫败早已经忘到北海道了。这一路上尽是忙着打仗,连几个花姑娘也没见着,早就听说常德是中国一座有着两千年历史的古城,是湘北最为重要的粮仓,物产丰美,美酒怡人,花姑娘更是大大的好。如今眼看着这座古城就要成为皇军的战利品了,怎能不神气活现,浮想联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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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虎贲雄师(9)
当第一支鬼子部队喝完烧酒,哼着家乡的小调,腰里挂着生红薯和手榴弹,悠闲地欣赏着涂家湖两边的景色,大大咧咧地登上冲锋舟,一边朝湖里撒尿一边划向对岸的常德的时候,却遭到国军一支铁军强硬的抵抗!
第一次战斗,鬼子就吃了大亏,方才认认真真地研究守军57师的布防情况和火力配备,重新制定周密的进攻计划。半个月下来,他们攻占了东、西、南三个方向的外围防线,国军被压缩到了城垣一线。在鬼子指挥部看来,皇军的炮弹已经可以打到城里任何一个角落,用不了一个星期就可以彻底结束战斗了。
国军57师的抵抗竟是如此坚决和顽强!这可有些稀罕了。常德城已是内无粮草外无援兵,雨点似的炮弹可以打到城里任何一个角落,可就在这猛烈的炮火之下,57师官兵一步不撤,而且动不动就和冲上阵地的鬼子同归于尽!这种打法让日军很不适应,他们一直赖以自豪的就是皇军士兵高人一等、一往无前的士气。可是在这里,别管是多少日本兵冲上去,胜利的旗子都来不及插,总有绑着十几颗手榴弹的中国兵冲过来,还要把冒着烟的手榴弹往日本兵的头上敲。鬼子骨子里的武士道精神撑着一口气,掉头跑是不能的,他们期望中国兵这招只是用来吓唬人的。于是,战斗中经常出现几个中国兵和几十个日本兵一起炸得四分五裂的情景。久而久之,这不要命的鬼子一想到前面更不要命的中国兵,冲锋的时候就开始猫腰,甚至是匍匐前进了。
6连职在守卫东门的沙河与四铺街一线阵地,外围防线已经落入敌手,剩余的战士退入了陈玉茗的阵地。在战斗的间歇,陈玉茗跑回了连指挥所,他除了胳膊上一处被火烧黑的地方,一副没事人的样子。他说经过鬼子这一个时辰的炮轰,有20多个弟兄或死或伤不能战斗,刚才打退了鬼子一个连的冲锋,干掉了三十多个鬼子。鬼子推来了平射炮,估计不会歇多久。
“让大家再坚守一个晚上!有什么困难?”老旦问陈玉茗。
“炮兵哪?虎贲的炮兵为什么不开炮?”陈玉茗不解地问道。
“咱们全师只有八门重炮,炮弹也不多,其他的没有运进来,需要在最紧要的关头再开炮!”顾天磊闷闷地说。
“那就再多给点手榴弹!咱们能挡住!”
“好!要注意节省弹药,让大家在战斗间歇别闲着,把战壕挖得结实些!大薛怎么样?”老旦第一次听说虎贲的炮兵力量如此薄弱,扭头惊讶地看了顾天磊一眼,说道。
“大薛没事,刚才只有两个鬼子冲到了阵地前面,都是被他干掉的!”
“太好了,晚上就不找人换防了。还有什么话?”
“顾连长,让铜头给兄弟们烧一锅汤吧?弟兄们说了,喝他的汤打仗有力气!”
老旦和顾天磊哈哈大笑,朱铜头正好从团里回来,带来两箱师部奖励的大洋和牛肉,顾天磊忙叫过正在给战士们分钱的朱铜头吩咐了一番。朱铜头一见陈玉茗,两人像是过了几年没见面似的抱在一起。朱铜头拍着胸脯叫道:
“承蒙弟兄们看得起我,这锅牛肉汤包在我身上,看我香死你们,晚上等着喝吧!我自己给你们送上去!”
“多放几块肉啊?”
“你就放心吧,我还能给你放少了?等晚上我再揣壶酒钻到你们战壕里去,咱哥俩再闷上两杯……”
“铜头晚上见啦!”陈玉茗跟朱铜头重重地拍了拍手,转身朝阵地走去。
下午,从四面八方传来的枪炮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密,但是临近傍晚的时候又突然沉寂了下去,除了偶尔响起的冷枪和伤员的哀号,就只能听见民房劈劈啪啪燃烧的声响了。
鬼子全线停止了攻击。这不是什么好事!老旦心想。
王立疆等长官不敢怠慢,跑到6连阵地上进行视察。昨天还完好无损的两排民房,如今已经成了一片瓦砾,地平线上已一览无余。这边的战斗竟如此激烈!东边防御阵地不同于沅江那边,可以据险而守,好赖有一条江挡着,而这里除了一溜一米多高的古城墙墩子,就只有一些民房可做掩护了。如今那一米多高的城墙也已经被鬼子的炮火削平了,前沿阵地的战士们统统都只能卧在奇溜拐弯的战壕里,看上去倒是隐蔽得很好,平平地望去连个影子都看不见。早在一个月前,战士们就已经把这边的防御阵地挖得沟壑纵横、四通八达,所有的民房都被打通,从连指挥所到前沿阵地也有一条快速运兵道,还做了伪装。
第十一章 虎贲雄师(10)
新架设起来的电话终于通了,电话那边传来一阵阵欢快的笑声,士兵们在那边大喊着,问朱铜头的牛肉汤什么时候可以送来?王立疆等长官听了都非常高兴,把从师部带来的问候传给了大家。
晚上,朱铜头的牛肉汤终于熬好了。他叫上一个伙夫,把汤装在一个大桶里,背上几筐馒头,再往怀里揣上一瓶酒,借着夜空里昏暗的月光,慢慢地向前沿阵地走去。战士们早已经饿得饥肠辘辘,打老远就闻到了汤的香味,兴高采烈地围上前来,用子弹盒和钢盔装着汤蘸着馒头大吃起来。朱铜头乐呵呵地抡着勺子给大家分汤分肉。对战士们来说,朱铜头是连队里最为和蔼的长官,更是一个妙手神厨,虽然大伙都知道他打仗不怎么样,可也同样对他尊敬有加。此时,和朱铜头混得厮熟的几个战士还伸手到他怀里掏酒喝,朱铜头忙扔下勺子大叫:
“汤给你们送来了,这几两酒可是给陈排长预备的,难道你们还想抢不成?这点子酒不够我俩打湿嘴皮子的,赶紧吃肉去,锅里面可没几块!大薛你赶紧的,要不牛肉就让这帮土匪抢光了。”
朱铜头对自己如此厚道,陈玉茗不由得感动了。在黄家冲,二人来往并不亲密。可如今情况不同了,再多的隔阂,此刻也只剩下生死情谊。大薛颠颠地跑过来,见得意的朱铜头俨然像个发军饷的士官,不由得发出一串奇怪的干笑声。朱铜头见大薛身上黑糊糊的像是挂了彩,忙放下勺子过来,瞪着眼在他身上摸来摸去。大薛见朱铜头摸得认真,满眼都是关切,也高兴地拍拍他的肩,在他身上摸烟了。大薛从前看不起铜头打仗时的那副怕死鬼样,更蔑视他平素一见大洋两眼就亮的钱痨样。他和铜头在黄家冲还因为分稻种的事情闹过别扭,后来便井水不犯河水,各过各的不大来往,但此时此刻,他和陈玉茗一样,脑子里想的已经尽是这个家伙的可爱处了。
“大薛啊,你身上这血敢情全是鬼子的啊?你可吓死我啦!这里好几包烟哪,都是你的!兄弟你可悠着点,能用枪子儿打鬼子就别用刺刀……”
陈玉茗招呼着战壕里的战士们,一人一口地把朱铜头的酒分着喝了,连躺着的伤兵都凑上来嘬了两口。陈玉茗把一个望远镜交给朱铜头,说道:
“铜头,赶紧回去,这里很快就又得打起来,打起来俺可保护不了你!你的这顿牛肉汤顶得上一支预备队,多谢你啦!”
“玉茗你咋这样说话哩?没有你照应着,我连武汉都出不来,还去哪里给大家做饭哪?兄弟天生不是块打仗的料,也就是给大家饱饱口福这点本事,那我天天给你们送吃的过来,还不赶上一个加强连了?”
“铜头,你过来……”
陈玉茗把朱铜头拉到一边,躲开埋头狠吃的战士们,悄悄地和他说道:“铜头,把这个望远镜带给老哥,另外……”
“……玉茗,你咋不说了?你知道我这人肚子里装不下事,你可别跟自己兄弟藏着掖着,有啥吩咐,有啥让兄弟我帮你办的?你说!”
“铜头!你想岔了,不是一回事。铜头啊,你要回去悄悄告诉老哥,这阵地……守不住,你看这鬼子不往上冲了,俺估计后面必定会有更狠的。咱们的援军过不来……也可能援军已经被鬼子消灭了……炮兵也跟不上趟。铜头,兄弟啊!俺不是怕死,咱们兄弟没有老哥,早就成了孤魂野鬼了,眼下跟着老哥回了战场,就碰上了这场恶仗。对面的鬼子看来是志在必得,弟兄们顶不了太久,又不能撤退。你知道前两波鬼子是怎么打下去的?都是咱们弟兄们身上绑着炸药跑上去跟他们同归于尽的,要不然压不下去。大薛抱着一堆手榴弹也要上去,被俺拽住了……”
朱铜头听得一身冷汗,环顾左右,黑压压的暗夜里仿佛有无数枝枪口指着自己,一阵夜风夹着霜意吹过战壕,他突然觉得全身发抖,四肢冰凉。
“铜头,俺这里能不能守到明天,真说不准。如果鬼子一个联队再上来,文强和海涛的后备队全押上也不一定挡得住。铜头你要记住,咱们挡不住的时候,你给俺盯紧了老哥,把他拉到后面去。还有俺老婆孩子,就拜托你和老哥了,听见了没有?”
第十一章 虎贲雄师(11)
“听……听见了!”
“算是兄弟求你……”
“玉茗你哪能这样说呢?你把兄弟我当成什么人了!怎么,你想壮烈在这里?不成不成!明知打不过咱们就走球的么?莫非咱们几个都要交代在这里不成?”
陈玉茗拍拍朱铜头的肩膀,认真地说道:“既来之,则安之,早晚有这么一天。往后退,后面是虎贲的督战队,也是个死。咱们打着打着鬼子兴许就怕了,只要有一支援军可以过来,这仗可能就有希望!记着,你要照顾好老哥他们!如果大薛和海群也回不去,他们的老婆孩子也得仰仗你照应,记住了?”
此时朱铜头早已哭成一团,佝偻着腰身像是个犯了错的乖娃子。
夜色正浓,月光渐渐被一层游走的薄云遮在了后面……
朱铜头抱着干净溜光的大桶,跟在伙夫后面慢慢地往回走着,陈玉茗的话让他的心情像灌了铅一般沉重,他这才真正意识到这场战斗的残酷。守卫外围阵地的弟兄们几乎全部伤亡,57师损失惨重,可那还只是鬼子有些轻敌的结果。如今鬼子知道了面对的57师是不容易对付的角色,已经增加了火炮和飞机,刚才壕沟里的弟兄还说,鬼子把一种没见过的炸弹扔下来,一落到地上就会燃起一个大院子那么大片火,烧得可邪乎了,石头都烧得裂开……
“嗵嗵嗵……”
一阵密集的迫击炮声突然从四周响起,朱铜头慌得赶紧猫腰趴在壕沟里。天空猛地炸开了几十个雪亮的照明弹。弟兄们喜欢管它们叫人造小月亮,鬼子在冲锋前偶尔会打一两个,可现在鬼子一下子齐刷刷地打这么多,把整个常德城的夜空映得亮如白昼。朱铜头瞪着大眼回头看去,只见地平线上一串串闪亮此起彼伏,然后就响起了震天的炮声。炮弹在天空呼啸,国军阵地上猛地升起一团团更加猛烈的血红的火焰,刚才还宁静安逸的阵地,刹那间就变成了火红的炼狱。朱铜头被天上的白光和四周闪烁的红光晃得睁不开眼,两只耳朵被震得生疼,空气中瞬间充满了死亡的味道。炸药刺鼻的硫磺味以及照明弹燃烧的臭味,加上燃烧弹浓烈的汽油味,搅和在一起,在战场上掀起一阵流风。朱铜头吓得再不敢看,一下子扑倒在地缩成一团,索性将装汤的大桶扣在头上。大桶被横飞的弹片和石子敲得叮当乱响,外边的炮火声在桶里听来就像是波涛汹涌的海浪,在这涛声里,朱铜头隐约听见了弟兄们那嘶哑的喊杀声。
老旦刚和顾天磊胡乱扒了口饭,正准备到阵地前面去看一看,一排炮弹就呼啸着砸了过来。二人吩咐着指挥所的人赶紧转移,刚离开那里,两颗炮弹就正中了它,两声巨响之后,一个指挥所连同方圆十米之内的坑道都被夷为了平地。
“炮火一停,就让梁文强的预备队上去,通讯员赶紧把电话接好!顾天磊,你去前面看一下,告诉战士们准备,一定要顶住鬼子这次进攻,这次顶住了,以后就能顶住!”老旦情急之中大叫着。
前沿阵地已经被炸成了一个火山口,估计是日军用了大量的燃烧弹,整个战线上烧得通红,鬼子发疯一般的喊叫已经听得清清楚楚,阵地上仅有的两挺重机枪已经开始射击,老旦估计刚才那一顿炮火又至少造成了一半左右的人员伤亡,预备队只能现在就投入战斗了。
“我现在就去!”顾天磊应道。
现在是紧要关头,鬼子从四个方向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