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浩文始终没有开口,唐湘石只好迳自让客人进门;而为了让她们私下谈谈,他对浩文说会出去晃—晃。令他讶异的是浩文坚持要他留下来,他注意到浩文的这句话也同样出乎她母亲的意料之外。
不过他可不在乎别人怎么想,既然是浩文要他留下来,即使气氛再僵,他也不会扔下她一个人;尤其是听高奇峰说过她母亲的事之后,他更加确定自己该待在这儿以防浩文情绪激动。
于是,他把买来的牛肉粥递给浩文,她也接了过去—口—口慢慢地吃著。然后他把屋里唯一的一张椅子放在距离床约一公尺的地方,并请浩文的母亲坐下,他自己则拿起没看完的推理小说坐在床脚翻看。
浩文的母亲王香月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情况,她在椅子上坐下了,女儿却吃著东西,看也不看她一眼。更奇怪的是母女见面总有些私事要说,浩文竟要那个男的留下来,而那个男的居然一点也不觉得不妥似地就那么待下了。
王香月一直等到浩文吃完了粥,拿著面纸擦嘴时才清了清喉咙说:
“浩文!我们好几年没见面了,我好不容易到学校查出了你的住址,一大早就在门口等……我想……我们好好谈一谈好吗?他……”她说著看向唐湘石。“能不能……”
唐湘石没有抬头,并不是他真那么认真看小说以至于没听见她母亲的话。只是,他虽然在场,对于她们母女俩的谈话却不该插手,所以他选择看书,当然并非一定看得下什么,尽量让她们不去注意他便是了。
母亲开口后,浩文才将视线转回母亲脸上。
岁月对她实在非常仁慈,更也许是安逸舒适的富裕生活使然,年近五十,她的皮肤依然细致光滑,体态丰腴了些却离臃肿还有一段距离。乌黑的短发吹得很整齐,只有由稍稍褪了色的发根处才看得出是染过的。
她怎么会忽然来找她呢?几年不见,总不会现在才开始想念女儿吧?更不可能是来闲话家常,否则何必顾忌唐湘石而一直暗示他离开?
面对亲生母亲却无法产生任何思慕之情是浩文最遗憾的事。再看她一眼、两眼,甚至直盯著她看结果仍然相同;就像有个多年不见的远亲来访,不得不请她进来却又无话可说。
浩文突然间对这种莫名其妙的情况感到厌恶,她以混合著疲惫与不耐的声音说:
“你有什么事就说吧!不用在意他。”“他”指的自然是唐湘石。
“可是……”王香月吞吞吐吐,眼睛瞄了瞄正翻著小说的唐湘石,一副为难的样子。
“他——他是个医生,我病了,他来看顾我。”
“你生病了?不要紧吧?”
看著母亲那副极不自然的担忧模样,浩文几乎想放声大笑。
“没什么,已经快好了。”她懒得多解释,只希望这种虚伪的寒暄快些结束。“你来找我是有事要说吧!怎么不讲?”
“呃……我想看看你,毕竟那么久没见面……对了!你——你继父要我代他向你问好,他太忙了……”
“我从没承认过他是我的继父,甚至于——我在犹豫著该不该喊你一声‘妈’。”
王香月看了看唐湘石,认定他的注意力全在小说上才以略带哀伤和责备的口吻对浩文说:
“你怎么能这么讲?我也是辛苦怀胎十月才生下你,泡牛奶、换尿布、一天一天养你到会爬、会走、上幼稚园、小学、中学、高中,我哪一点失职了?让你连喊我一声‘妈’都要再三犹豫?”
“你让我失去了父亲。”浩文淡淡地说。
王香月的脸上霎时闪过复杂的表情,几秒钟之后也以同样冷淡的语气说:
“他是出车祸死的。”
一句话就能解释—切吗?浩文真想问问她是否忘了自己的红杏出墙,忘了自己的行为让丈夫女儿受到多大的伤害,忘了丈夫死时她正和情人无耻地欢爱。这样的一个女人,她是生你养你没错,却让你在一个没有爱,只有争执和怀疑的家庭下长大,还要你喊她‘妈’,跟她演一出赚人热泪的母女重逢戏,令她简直恶心得快要吐了。
不过她不想再勾起那些不愉快的记忆,所以没有对那句话多说什么,只是静静地等,等她说出她的来意。
王香月看了她一会儿,说:
“浩文!你父亲去世几年了嘛!而且那是意外,我也很难过,从以前我就老在劝他不要喝太多酒……”
“哦?我还以为你巴不得他醉昏了,这样他就没精神管你去勾搭谁。”
“你——你太过分了,这么说自己的母亲。”王香月的声音在抖。
“对不起!”浩文脸上是冷酷的笑。“我真是太不孝了,对送自己来到这世界的伟大母亲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
“算了!我们别谈以前的事好吗?我来是想……”王香月强笑著。“想问问你愿不愿意搬回来和我,还有你继……你李叔叔一块儿住。我们那儿离你学校也不远,搭公车很方便,再不然也有司机可以……”
“够了!妈!”浩文听不下去了。“我不会去跟你们住,而且我也不相信你来找我就为了这件事。你还是说重点吧!我——我人不舒服,也许我的医生不希望我太疲倦。”她说完用脚踢了踢唐湘石,他却只茫然地抬头看看她,朝她母亲点点头又继续看他的书。
王香月又一次清了清喉咙。
“呃……既然你坚持不肯搬去和我们同住,我也不好勉强你……不过,你李叔叔他……我们替你物色了一个相亲的人选……”
“你说什么?”浩文怀疑自己的耳朵。
相亲?
这太好笑了吧!她母亲在分开三年多后特意来找她是怕她嫁不出去,替她安排了一次相亲?
“我们替你找了一个对象。”王香月热切地说著:“也许他年纪是大了点,但大家不是说这样的人成熟而又疼老婆吗?他虽然离过婚,却没有孩子,而且他很富有,和你李叔叔有生意上的往来。我们也是想——你如果有个好归宿,不愁吃穿,我们……”
“我很好奇你们为什么忽然关心起我的终身大事。我还年轻,大学还没毕业,也没有努力去做—些自己想做的事情,结婚对我来说根本是件太遥远的事,我想都没想过。而且,我过惯了苦日子,富家生活能满足你,未必就能吸引我,如果你来是为了这件事,那么我的回答是‘不’。”
“浩文!我知道你还年轻,可是——可以先见个面嘛!对方是很急,因为他年纪不小了,不过我还是可以尽量让他答应等你大学毕业……”
“我不会为了钱而结婚。”
“没有人这么说,我们只是替你物色条件好的人选,先见个面嘛!并不是一定就要你嫁给他。”
“相亲?”浩文冷笑。“老实说我既没兴趣又没时间。你回去吧!妈!我的任何事都不用你操心,当然更不用麻烦你老公。”
“浩文!求求你不要这么对我说话,那——那只会让我们的谈话难以继续下去……”
“谈话?不是谈完了吗?你还有事?”
“你就考虑一下吧!先答应见个面……”
“不!我不去。”
“求求你,这件事……”
王香月神情焦虑,而且她居然说“求求你”,这让浩文更加怀疑其中另有原因,也许有的妈妈会对快三十岁还没有男朋友的女儿说“求求你去相亲吧!”这样的话,但她才二十来岁,而她确定她母亲不会在乎她何时会结婚,嫁给谁这种事情。
唯一的解释就是她嫁不嫁给那个人对他们有很大的关系,什么关系呢?得问了才知道。
“你想把我卖了吗?”浩文不客气地直接问,金钱是她想到的第一个理由。
“你——你在胡说什么?什么把你卖了?真是胡来。”
“否则我干嘛非得嫁给那个老先生?”
“他不老,才四十岁,而且——我没说你—定要嫁给他。”王香月不安地摸了摸头发。
“你的表情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浩文挪了挪半躺在床上的身子,叹气道:“何不实话实说?如果做得到,我会尽量帮忙。”
王香月整个人忽然像泄了气似地老了十岁。
“实在很丢脸,第一次来看你竟然是……”她将椅子向前拉了拉,急切地说:“你能帮忙的,除了你再也没人能救我们。你李叔叔生意上出了问题,弄不好的话公司就要被接收了,那个……要和你相亲的那个人就是‘万声’企业的高级主管……”
忽然“碰”地一声,王香月和浩文都转身看向唐湘石那个方向,原来是他的书掉了,而他正弯腰去捡。
“继续说吧!”浩文示意母亲回到正题。
“他……‘万声’企业的那位陈先生曾开玩笑地说如果有个女儿能嫁给他,也许可以想办法先放过你李叔叔的公司。我知道小公司被大公司合并是经常有的事情,但他们有很多对象,我们只希望他别先对我们这儿下手,给我们一个机会再拼—拼。”
“所以你们就想起我了?”浩文看著她。“也难怪嘛!你们的女儿还小,不能帮你们。”
“浩文!我知道我是太自私了,但我们真的不能失去公司啊!都一把年纪了,而孩子还那么小,如果公司没了,孩子怎么办?我……”
“够了!”浩文忽然觉得很累。“孩子?你是个会为孩子著想的母亲吗?还是你自己过不了苦日子?回去吧!我想休息了。”
“浩文!你会考虑吗?那件事……”王香月神情焦虑,对她来说,浩文是最后的希望了。
“我该拿我的终身幸福来救你们?”
“你会幸福的,他……”
“他有钱又疼老婆,是吗?”浩文冷冷地笑。“我已经说过我们对幸福的看法并不相同,请你想别的方法吧!我不能帮你。”
“噢!求你再考虑—下,我们真的很害怕……浩文!妈从没求过你什么,就这一次……”
“你没有权利这么要求她。”唐湘石清晰地说。
他的声音忽然传来,不仅王香月吓了一跳,连浩文都讶异地看著他。
“你看你的书。”浩文说,她自己的事不希望别人插手。
听浩文这么说,王香月似乎增加了些气势,她傲然地看著唐湘石。
“你是谁?我和女儿谈事情不需要你的意见。”
唐湘石沉默不语,但他知道自己就要忍不住了。
怎么会有这么自私的母亲呢?再怎么说浩文也是她的亲生女儿,她却为了公司、为了钱,不惜把浩文嫁给一个老头子,还口口声声保证她会幸福:—这女人真以为金钱就是一切吗?
浩文不会傻得答应这种事吧?他虽又回到旁观者的身分,心里却老担心著。
终于,浩文还是拒绝了,她说:
“你走吧!我没办法答应这么荒谬的要求。”
“只是去见个面……”王香月并末死心。
“你要我当面拒绝那个老头?那对你老公的公司恐怕没有帮助吧?”
“你……你真这么狠心,要眼睁睁地看著我们一家人过什么都没有的清苦日子?”
浩文感觉自己的忍耐力逐渐在崩解。
她很努力才能做到以淡然的心情面对母亲的来访,结果呢?她母亲却以自私且伤她更深的言辞一次又一次地重重打击她。
还有谁比她更了解“清苦”这两个字的意义呢?这几年来的每一天,她不都是辛辛苦苦工作才能养活自己?日子是苦,却没有击倒她,她一个女孩子都能做到,难道他们有家人在旁竟无法同甘共苦度过难关?
人家说虎毒不食子,看来母亲心里早巳不把她当成她的孩子,可笑的是她总还抱著一丝期待,期待母亲并没有忘记她,她们只是因父亲的死而有了心结,而这个结迟早会解开的。
她真傻,不是吗?母亲在乎的只有两个姓李的儿女,他们还小,不能吃苦,所以她这个“大姊”必须牺牲自己来让弟弟妹妹过舒适的日子。
这一刻,她忽然觉得好恨,恨她母亲这么对她,恨自己没有早点放弃幻想,现在一切破灭了,她有承受不住的呐喊冲动。
“浩文!……”
“你走吧!”她闭上眼睛控制著怒气。
“你……你真的……”
王香月还试图说些什么,唐湘石却已站起来并走过去打开门。
“她该休息了,请你离开。”
王香月看了他一眼,又望向浩文,见她只闭著眼没有丝毫反应,才暂时死了心,却仍说了句“我会再来看你”方才离去。
房门关上,浩文闻声睁开双眼,见唐湘石仍站在床边以担心的神情看著她。
她心思烦乱,只想—个人静一静。
“你也回去吧!我有些事需要仔细想—想。”
唐湘石双眉一扬。
“你不会真要考虑你母亲说的那回事吧?那是个自私、恶心、没人性的提议。”
“谢谢你的意见,不过,我一向都自己处理我自己的事情。”
“喂!你疯了才会认真去考虑……”
“拜托你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好不好?”耐性正在流失。
“可以,只要你答应我绝不去想那个狗屁问题。”
“我不用答应你任何事。”
“你……你会嫁给那个老头吗?”唐湘石几乎想摇醒她。“她在利用你,你母亲想的只有自己的利益,你不会傻得真以为她在用心替你找老公吧?”
浩文露出冷到极点的笑容。
“如果我嫁给老头子,我会要他立刻接收我老妈丈夫的公司,看看没有了钱,她是不是会像背叛我父亲一样背叛那姓李的,再找个有钱的人勾搭。”
“你不能为了报复而做这种傻事,多大的恨都不值得你牺牲自己。”
“这倒很难说。不过——毕竟你很难了解我恨她的原因和程度,所以你就别管了好吗?让我自己解决。”
“不!我能了解……呃……我是说我可以看得出来,总之——你就是不能有那种愚蠢的念头,毕竟那关系著你—生的幸福。”
浩文看了他—眼,嘲讽地笑道:
“并不是每个人都会幸福的,这个世界上不幸、可怜的人也占了一大部分。也许——我嫁个有钱人就是最大的幸福,其他的别太奢望才对。”
“喂!你是怎么回事?一开始你明明非常坚定地拒绝了。”
“因为我累了,可以吧?我忽然不确定自己这么累是为了什么。”她倦极地叹了口气。“你回去吧!别再看著我,我答应你会好好睡几天。”
“那么……那件事……”
“拜托!我快要尖叫了。”浩文捣住双耳。
“好!好!”唐湘石妥协了,他受不了看见她痛苦,不管接下来他说的话会产生什么效果,至少他得说出来。“你再听我说一件事……”
“你出去。”浩文喊。
唐湘石拉开她捣住耳朵的双手。
“你听著,如果你真打算让‘万声’接收那家公司,你——你可以嫁给我。”
话一说出口,连他自己都讶异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