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去哪呢?”
“父亲,我准备去天主教堂作弥撒。”她身后跟着一名年轻的丫鬟,名叫平儿,比她小两岁,她看着喜欢,就要了她做随身丫鬟,十分瘦小,跟在她身后都没被人察觉,“我带了平儿去,您别担心。”
“老爷,太太!”平儿这才走到跟前,与他两问好。
“嗯……如昔啊,最近,习二少怎么都不你有所联系了,是不是你招惹了他啊?”
杜午新微眯着双眼,思量着都有好些日子没见车子来接送如昔,心里那只鼓又开始不断地敲打,他试探地问她。
这么久没提到这个人,她都接近忘记了那天的事,今日,父亲这么一提,她仿佛被钢针刺中,突然就醒目过来,“父亲,我与他今后不会往来,请您不要再提起他,我走了,时间快到了。”她回过头叫了一声,“平儿,我们走!”
“他可要大祸临头了,你一点都不担心?”一直窥视着她的杜夫人在一旁不冷不热地冒出了这句,“他习二少不知江湖深浅,哪天死都不知道,这报纸上还大肆宣扬他的爱国情怀,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如昔本已拔腿准备离开,可被这句话牢牢钉住,眼睛瞄准那张印满油字的报纸,一手拿了过来,放在眼帘之下,那片报道占据了头版的整幅画面,不由得她不仔细看来。
“昨日,习军主帅习暮飞与英国大使在台面上彻底闹翻,坚持拒绝交出五省的铁路控制权力,这不但捍卫了我国的自主行使权力,而且大大击溃了外国势力的控制权地蔓延,让百姓听之,无比欢快振奋……”
她足足看了好几分钟,文章的每一字每一句,她都刻进了眼中,心里咯噔了一下,捏着报纸的手紧了紧。
“如昔,你难道一点不关心他了,他现在可是处在刀锋上,稍不留意,就会被当成鱼刃,一败涂地。”杜午新此时已踱步走到她身边,语重心长地说道。
“他的事与我何干?你们以后别瞎起劲,我走了。平儿!”她克忍住,装作面无表情地回了这句,便领着平儿走出厅堂。
杜午新在她们身后望了许久,两手拴在背后,脸皮上不尽露出一丝狡诈的笑意,不明不白。
“小姐,你别走那么快嘛,我快跟不上了。”平儿一手插在腰上,一手抓着杜如昔的衣裳角落,大颗的汗珠掉了一身。
杜如昔从杜府出来后,心思飘忽着,一路快步走,走着,走着,竟忘了身后跟随的平儿,她遂放慢了脚步,“快点,教堂作弥撒的时间就快到了……”
“小姐,你这是怎么了?看了报纸之后,你就变得如此急……”平儿喘气不匀,随口问了句。
“都说了快迟到了,还这么多话,快走!”
平儿哪里知道,她的心思已跑到一方去了,也许,就连她自己也未弄清楚,方才还咄咄恼人的事,这会,竟成了她心中的一块石头,放不下去,因为太沉。
教堂外面,钟声响起,一大批虔诚的教徒,慢慢从教堂里走出来,这天主教堂,建在绿茵茵的山坡之上,它的后面可以看见明亮宽阔的文远湖,夏季正旺,整排整排的青柳树垂落倩影,在湖边泛出光彩,绿意盎然。杜如昔差遣平儿去教堂里募捐,她自己就绕着教堂走到了后门,站在山坡上,往下俯视文远湖,尽情瞭望江南水乡的平静。
望了一会,心情不由平复了许多,便准备离开,走了几步,在教堂转角处听到了熟悉的声音,不由地停住了脚步。
“神父,我知道我的决定会误了我军大事,但,如若,我应了他们,就等于放任他们在这方土地肆意贩卖鸦片,百姓的生活又将会是一片生灵涂炭,这是我决不能待见的。您能明白我的苦心吗?”
他一身便装,暗青色长袍,脚下踏了一双黑色布鞋,背对着她,正与牧师说话,声音清晰。
“孩子,体谅民众的心,天主在天堂上都看着了,他一定会保佑你的!只是你要当心,必要的时候要为自己将来打算。”牧师拍了拍他的肩膀,慈爱的说道。
他略微转身,望了一眼这方泥土大地,眼中是钢铁般的坚毅,“神父,人终是一死,我习暮飞,宁愿战死在杀场,总不枉是报效了国家,但绝不能当了这卖国之名。”
正源大剧场
也不知道,她靠在坚硬的墙壁上有多久,那一边声音已消失了好一会,她始终没迈开步子,那匆匆一瞥,他的豪情万丈顿时让她的心猛然一震,他竟是这样一位豪杰,确实,被她小看了。
“小姐,小姐……”平儿到处跑了几圈,大声嚷着,都急红了眼。
“平儿,别叫了,我在这!”她听见平儿的声音,才从墙角一边走出,对着平儿招了招手。
“小姐啊,你让我可好找了,我都叫你半天呢!”
“是吗?我出来透透气,走吧!”
她俏皮地一笑,轻松地发现这四周并有没有他人,只有她和蹙着细眉的平儿,走了一会竟然情不自禁地欢快蹦跳起来,平儿跟在后面没头没脑地说,“小姐今日怎么如此怪异?”
正源大戏院最近请来了上海越剧的名角明凤仙,这可引来了文远全城的热闹捧场,好几天,这戏院都是高朋满座,座无虚席。这明凤仙是从文远一代出去,继而在上海登上了大舞台,一炮而红,本已十分忙碌,这连续七日的戏演,全是亏了丁厅长的盛情邀请。
最后戏演那天,如昔带着平儿,来到正源大戏院,想来一睹明凤仙的风采,她们刚想拿票入场,忽闻后头整齐的脚步声踏至而来,由远而近,才一会的功夫,她回头,便瞧见两旁都站满持枪的卫戎,肃穆威严。
“小姐,怎么会来这么多士兵?”平儿低头在她耳边紧张兮兮说道,还不时四周张望。
她心里直犯嘀咕,却也很显镇定,平静地望了一眼内堂里人头攒动,已顾不了许多,毕竟这是最后一场,错过了,怕是难以再一睹明凤仙的风采,远观准备就绪的舞台,说,“别多事,我们自看我们的戏!”
平儿不断拉扯着她的衣服,声音都抖起来,“小姐……快看,来人了!”
那影子从黑暗的阴影中走出来,若隐若现,军戎配枪,冷峻的容颜,让人看了着委实心寒,她断定是他,嗓子顿时就火烧火燎,连忙背过身来,轻声说,“平儿,都说了别多事,戏快开了。”
“小姐,好像……是习二少,”平儿回顾几眼,被杜如昔拉了回头,“他身边还有几位女子……”平儿的声音越说越迟钝,因为那个人已经发现她们,并且正走进。
“杜小姐,您也来看戏吗?”第一个开口与她说话得竟是路副官,他取下军帽放在腋下,对着她鞠了一躬,温和地笑着。
如昔硬着头皮也回头,想起那天对他的不敬,不甚理亏,只好对他报以微微一笑,答道,“路副官,您好。”
“哟!这是哪家的千金,生得跟仙子无异!”紧随路副官身后来的一位贵妇人,打扮贵气时髦,她摇曳身姿走到杜如昔跟前,上下把她打量一番,一双明媚的眼睛光芒四射。
“大小姐,这是杜如昔杜小姐,她是……是二少的朋友!”路副官在一旁作介绍,停顿中朝一旁的习暮飞饱有蕴意地看一眼。
这名贵妇人,名叫习暮云,与习暮飞是同一位母亲生的孩子,自小就亲近,前几年嫁了之后,才疏了些往来,她的夫婿是习军的一位内部高级参谋,地位自然也是举足轻重。刚刚夫婿调来文远,她便跟着过来,也顺便探一探弟弟。
“哦?”她回首质问习暮飞,“二弟,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怎么也不给姐姐介绍介绍!”她穿着一身西式蕾丝蓬蓬裙,橘色花纹,大气地特别夺目,“杜小姐,我是暮飞的姐姐,幸会,幸会!”
“习小姐,您好!小女杜如昔,今日见到您,是我的荣幸。”杜如昔明显被眼前这位大方的妇人感染到,也作出一番自然的姿态,她心下想到,怎么会同一个妈生出这么不同的两样人来,一个冷漠孤傲,一个却是热情慷慨。
“暮飞……你怎么都不和杜小姐打声招呼……真没礼貌。”习暮云瞥了一眼全然不顾局面的习暮飞,旁若无人似的大摇大摆走进了戏院,她显得有点尴尬,杜如昔倒还自在,她明知道,他从来就是这种人,习暮云责怪了一番,正此时,戏台上拉来开了帷幕,慢慢起了锣鼓声,老板也从里面出来亲自相迎这一众人。
“杜小姐,我们先看戏,对了,这是柳小姐,我的朋友。”习暮云接着说了一句。如昔听她这么一说,才正眼看到了她身后的这一位年轻的女子,身穿锦绣浅紫色丝绸旗袍,手里提着一个精致的小包,丹凤朝上的眼睛,轻轻一瞥,都有中火辣的感觉,她见了杜如昔,几乎是仿佛无人而已,便直接向习暮飞身边走去,毫无顾忌地挽着他的臂膀,同他往楼上包厢走去。
习暮云无奈何一笑,眼球不住瞅在杜如昔身上,总有些疑惑,但见他拍了拍她的手背,细声说,“杜小姐,以后,我们有机会再聚。”
说完,从侧道随老板走去,一直上了楼梯。
如昔终虚叹一声,唤平儿进场。
淡漠一句凉透人心
这戏台上明凤仙演得是西厢记里的张生,她一向反串,生得是女子中的豪气云天,却也不是男子那番粗皮粗声,那挂相的派头是极致的漂亮,自是男子不可比拟的。
他们在上面嘤嘤渥渥地唱着,衣袖甩得老长,脸上的一颦一笑,都是极其牵动住观众的心,杜如昔本是看得入迷,拿着手绢在手心里绞了一段,紧紧得,忽听得风来得一阵笑声,寻着声音望过去,竟在二楼的贵宾厅包厢里,精锻帘子被栓在两旁,里面坐着四人,原来方才笑声如浪的是那位目中无人的柳小姐,只见她在他耳边不停说些什么,他总是淡淡一笑,也不予回答。
再一会,柳小姐的脸又更加贴近了,把手里拨好的西瓜子摊开,放在他面前,他竟伸手去拿,一粒一粒地嚼,眼睛盯住台上名角,似乎全心都在这出戏上。
她手里的丝绢绞得更紧了,抬着头盯着那边一直看,直到习暮云悄然的一眼,她乱臆着,连忙转回了过来,心思越发不知飘到什么地方去了。
这戏台上的人半会哭,半会笑的,她也全然没看进去,只觉得耳根发热,胃里翻江倒海,实在熬不下去了,便命平儿跟着走了。
一时,正好是剧情高涨之际,戏院的人掌声轰鸣……
谁知,在半路上会被路羽樊给截住,“杜小姐,我们大小姐,有请!”
“我不舒服,请转告一声。”杜如昔惊愕,拒绝这种请求,在这种情况下,她哪里还有心情去认识什么人。
“且慢!”路羽樊拦住她们的去路,平儿露出惊恐未定的神情,紧紧躲在杜如昔的身后,又说,“大小姐想要请您帮个小忙!”
“帮忙?”她不由自主,望了一眼正坐在最前沿的习暮云,嘴角缠着浓浓笑意,手里拿着一把金丝绸扇,在胸前缓缓扇动。
“您上去自然就会清楚,请吧!”路羽樊欠身请道。
上了螺旋楼梯,转过好几道口子,看见眼前,一路而过的持枪卫戎,这架势,真是顶大。酒红的天丝绒布门帘被卫戎拂开,里面的三人,正凝神看戏,最先,还是习暮云站起来,亲热地打招呼,“杜小姐,感谢您给我薄面,来,请坐。”
“习小姐,过誉了。”她望见他一动不动得坐在那,心里越发不是滋味,可谁叫她已经入围城,牙一咬,昂首走进了包厢,平儿和路副官候在外面。
习暮云拉着她的一只手,坐在身边,她的耳边只听见铿铿锵锵的锣鼓声,这是一段过门,总是这么欢快嘹亮,但也总是闹哄哄地。
侍从官从外面端来一杯龙井茶,放在她的眼前,她坐立难安,刚想张口问,就听见习暮云责备起一旁的习暮飞,略带长辈的口气,“暮飞,别只顾着看戏,人都来了,你总该礼貌性打声招呼!”
习暮飞果然很听话,回过头来,一双如深海的双眸,映入她的眼帘,是那样漠然,他抬起头来,看着她,仿佛全世界的人都在他脚下,“杜小姐,你一向安好?”
本默不作声的柳小姐,当下,也不好再摆架子,“暮飞哥哥,你怎么也不给我介绍这位杜小姐?”
“大姐不是方才介绍过了吗?”他并不接她的话,而是再次转脸,皱起眉头,继续盯着舞台打转,仿佛全神贯注。
柳小姐朝如昔挤了挤眼,继续看戏,仿佛她不存在,她心里憋着气,心想着,凭什么让自己受这般委屈?
“别理会他们。”习暮云在她身边低语,然后热情洋溢地开始问她,“听说杜小姐可是英国留学回来,我这里还真得有需要杜小姐帮忙的地方。”
她答得心不在焉,“习小姐,请说。”
“杜小姐你是在哪里读书的?”习暮云伸出一只手掌,示意她用茶。
“伦敦”她答。
习暮云显得有点开心,“这样巧?明年我先生要出国一趟,携我同行,目的地就是伦敦。”
“那今日,你定要详尽给我说说伦敦的事宜,我也好提前作准备。”习暮云继续说,她的问题可是真多,这样问问答答,也费了不少时间,偶尔间,习暮云会扫一眼旁边的两人,然后神态自若地保持高雅姿态,继续。
她不但口干舌燥,更加坐立难安,这个忙倒是帮得够呛,戏未散之前,她终究是告辞离开了,脱离这般牢狱,没想到如此自在……
习暮云从台上遥望去,那黑暗中有一道光影远远离去,嘴角抿起一阵轻笑,再回过头来看习暮飞,侧面依旧毫无表情,可她分明看见他的目光闪顿。
“暮飞哥哥,你再吃点!”柳小姐娇声地把瓜子递到他嘴边,这次,他显得极不耐烦,他竟推开了她,冰凉地撇过脸,一眼望尽了那头,只是一个空位而已,留下一丝飘逸。
戏完了,他们几人先走,而遗留在最后的他慢慢起身走到那位上,屈身取了那条藕粉色的淡花纹绢子……拽在手心里……
望穿秋水
整个文远城戒严,日夜加强起士兵巡逻守卫,各个进出人员与车辆都需要进行严格的搜查,北方政府虎视眈眈,英国大使已断绝了与习军的后方支援,还放下狠话,逼迫得习暮飞不得不越加防范,他这一步棋走得十分险要,得罪了英国人,真是件特别棘手的事。
这几日以来,他日夜操练,军事会议不断,忙碌得仿若陀螺,神经收紧得坚硬如弓,这一路走得艰辛,可偏偏他又是个偏执的人,不达目标绝不罢休,军人的顽强毅力在此处体现地淋漓尽致。
天微亮起,晨曦中,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