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了门后静悄悄的,能听见外面有人说话。不过隔了个门板的厚度,却像两重天似的,堂内烟气缓缓的荡着,气温虽不低,但就是觉得凉飕飕的。
常青和杨仵作都上了柱香,念叨了两句,夏初一看,忙也有样学样的做了。棺材不是薄板,但也不是什么好料子,不算重。常青和杨仵作两个男人足够,上前先推着试了试之后,便用了些力气,然后便是一阵咯吱吱的木头摩擦声。
夏初下意识地轻轻哆嗦了一下,往蒋熙元身边蹭了一小步。蒋熙元便也往她身边靠了靠,低声问道:“害怕?”
“气氛,主要是气氛。”夏初缩了缩脖子,有一种看鬼片的感觉,直害怕棺材板一推开,月筱红就会浓妆艳抹的从里面坐起来对着她笑。
棺材盖板推开了一半,还架在上面,方便一会儿再盖回去。杨仵作探头往里瞧了一眼后就退开了,出门前对夏初道:“嘴唇绀色,应该是窒息而死的。”
常青和杨仵作往外走,蒋熙元也跟着往外走,夏初一把就将他的胳膊拽住了,有点慌张地问:“大人你干什么去?!”
“我在外面等你,你验得仔细一些,别漏下什么。”蒋熙元说完抽出自己的胳膊,在夏初肩上鼓励地拍了拍。
“别走!”夏初扑过去又把他拽住,见常青回头看她,她只好逞能地笑了笑,松开了蒋熙元,对常青挥了挥手让他赶紧离开。等常青出了门,夏初的脸立刻就苦了起来,“大人刚才不还要帮我验尸的吗?这会儿怎么连呆都不呆了?害怕了不成?”
蒋熙元瞧着她,认真地点了点头,“主要是气氛。我在外面等你。”
“大……,大人!”
蒋熙元悄然一笑,“你是不是害怕了?是的话,我就留下来。”
夏初偷眼瞄了瞄已经开了盖的棺材,咬了咬牙,“是……,是有点,行了吧。”
蒋熙元看着她的样子,满意的笑了。就是嘛,你一个姑娘家的没事逞的什么强?男人就是男人,女人就是女人,有些事不是你装就能装的出来的。非逼着你慢慢认识到这点不可。
目的达到了,蒋熙元也就不再拿搪,带着夏初走到了棺材边上。夏初趋步跟在蒋熙元后面,走到棺材边上时才从他身后探出头,小心翼翼地往棺材里看。
棺材底部垫着一层麻白的褥子,月筱红安安静静的躺在里面,穿着件藕色薄长衫,头发梳成髻用一根玉簪子别着,齐齐整整。尸体还没有开始肿胀,面部有些青紫,嘴唇紫红,看着的确是缺氧窒息死亡的状态。
月筱红的模样并不可怖,但毕竟是个尸体了,夏初想伸手过去撩了脖领看看有没有勒痕,手颤巍巍的探进去,还没碰着就被蒋熙元给拽住了,“你要看什么地方,我来就行了。脖子?”
说完,蒋熙元已经利落的把领口往下拽了拽,“没伤痕。”
夏初愣愣地点了点头,这才看着蒋熙元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这怎么好意思呢,大人。”
“那你来?”
夏初很想点头,但脖子僵僵的不肯往下弯,她实在是没勇气说‘我来’。在蒋熙元的注视下,夏初红着脸缓缓地低下了头,低声对蒋熙元道:“那个……,得看看胸前有没有什么异常。”
蒋熙元瞥她一眼,松开了月筱红的领口,凝了凝神,从月筱红的锁骨开始慢慢的往下轻轻按压。夏季衣料轻薄,若是身上有致命的利刃伤或者骨折,手指便能感觉出来。
夏初看着蒋熙元的手,觉得自己也忒不争气了。这是朝廷三品大员,皇帝的伴读兼未来大舅子啊!那么讲究爱干净的一个人。她偷偷地瞄了蒋熙元一眼,看着他认真的神情,心里有些感动,便用极低的声音轻轻地说了声谢谢。
蒋熙元停了停手里的动作,回头看着她,笑道:“怎么谢?”
夏初把头埋在胸口,“我也……,不知道。”
“那就记着吧。”蒋熙元淡淡地道,说完又转过了头去。不一会,按夏初所说的验完了,他收回手来,不着痕迹地在棺材沿上蹭了蹭,想把手指上的感觉蹭掉,皱了皱眉头说:“没有异状。有没有可能在后心?”
“应该不会。”夏初摇头,“来报案的金二顺说,当时是他第一个发现的尸体,尸体是趴着的,如果后背有伤他一眼就可以看到。现场没有血迹,应该不是利刃伤。”
“早说啊!早说我何必还要摸这一趟。”
“也不是啊,万一是钝性挤压造成的肋骨或胸骨骨折,外表看不出来,但损伤心肺也有可能引起窒息。”
“你知道的还挺多。”
“昨晚上去找了趟柳大夫,他说的。”夏初从袖子里把自己的手绢掏出来递给了蒋熙元,“擦擦手。”
蒋熙元弯唇一笑,把手绢接了过来放在手里揉着,“现在胸前没有异状,还要验什么?”
“手……”
“手?看什么?”
“如果是被人捂死造成的窒息,濒死时必定会有挣着,指甲缝里可能会有些东西,皮肤组织或者衣服纤维什么的。”夏初道。
皮肤组织?衣服纤维?蒋熙元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但凭猜倒是也能猜出一二,横竖他早已习惯了夏初蹦些奇怪的词来,便没有多问,只是疑惑道:“哮症发作的时候喘不上气,自己不是也会抓挠的吗?就算指甲里有东西,又如何判断是哪来的?”
“发病窒息的时候,死者会处于昏迷或者半昏迷的状态,没力气抓挠了。这也是柳大夫说的。”
蒋熙元这才点了点头,伸手拉着月筱红的袖子把她的手臂拽了起来。月筱红的手紫绀十分明显,夏初凑得稍微近了一点仔细地瞧了瞧,指甲齐整而且还挺干净。她有点含糊,心说不会是汤宝昕整理遗容的时候太仔细了,连指甲缝都给剔干净了吧?可谁会在伤心过度的情况下做这么细枝末节的事?要真是他干的,那反而有问题了。
“这有处伤。”蒋熙元说道,让夏初看月筱红的手背。那处伤在手背接近手腕的位置,看形状应该是从拇指的位置划下去的,起始的地方略深。
“是利器划伤的。”夏初道,“可这伤也忒小了。”
“嗯?”蒋熙元忽然疑了一声,把月筱红的胳膊放下去,将袖子又往上拉了拉。月筱红的薄衫是宽袖的,内里套的中衣袖子也比较松快,这一拉,便露出了胳膊来。
人死亡之后会出现尸斑,是因为血液不再流动坠积在尸体下部形成的,但月筱红胳膊上的几处青紫明显不是尸斑,而是生前受的伤。
蒋熙元与夏初对视一眼,索性把袖子撩的更高了一些,将两只胳膊都查了一遍,这才发现她胳膊上的伤还不少,有新有旧的样子。除了刚刚手背上的一处破损伤外,另一只手上也有,但不多,伤口也都不大、不深。
夏初有点迷糊。这算疑点吗?应该也算。要是没有这些伤,她基本就要判定月筱红是发病导致窒息死亡了。可这些伤又太小,离致人死亡还差的远,也构不成什么太有力的疑点。
蒋熙元显然与她想法一致,他把月筱红的袖子重新盖好,道:“若不是个女子,倒可以解开衣服看一看,但这事我就不好做了。”
蒋熙元这么说了,夏初当然也不能说她可以解人家衣服,想了想道:“就算身上也有瘀伤,以这种程度远不至于致人死亡。”
“先这样吧。暂且记下来,等详细问过了口供再说。”蒋熙元说完,把夏初的手绢往自己袖管里一塞,离开了棺材旁。
☆、161。朕不如他
蒋熙元和夏初从灵堂里退了出来,等在院里的一帮人都围了过来,问情形如何。夏初没说有问题也没说没问题,只道还要再做询问。
这个回答搞得所有人都很迷茫,夏初也没法细讲,因为她也很迷茫,便让章仁青该做什么做什么,德方班的人近日一概不许离京,等候府衙传讯。
时辰差不多了,章仁青让人把棺盖重新盖好,打开灵堂大门,准备起灵下葬,院里院外哭声一片。今日这情形不好再找人问话,夏初他们便几个先行离开了。
在回府衙的路上,夏初把金二顺和汤宝昕所说的,还有验尸时看到的状况与杨仵作说了一下,杨仵作听完之后也说那种瘀伤不会致死,道:“内脏受损的话可能会吐血、咳血,总是要折腾上一段的,不会睡着睡着就无声无息的死了的。”
“嗯。今儿听章管事说东跨院正房里还住着个人,回头问问他有没有听见什么动静。”夏初叹口气,这一上午让她心惊肉跳的事儿太多,脑子都有点乱了。
“那人叫什么来着?”她扭头询问的去看蒋熙元,蒋熙元正走神,夏初便推了推他的胳膊,“大人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蒋熙元摇了摇头,“你刚刚问我什么?”
“月筱红住的那间正房里,西头那间也住着一个人,是谁来着?”
“好像是叫什么……蓝素秋?”
“蓝素秋?”常青搭进话来,“那也是个大青衣,还有刀马旦的工夫,算是个角儿。要说起来,其实他戏路比月筱红宽,只是唱腔上没有月老板有特点。”
夏初点点头,“东跨院正房里东西两间一个住的月筱红一个住的他,估摸着也应该是个台柱子。”说完她抬头看了一眼天,忽然加快了脚步,“赶紧的,再晚要赶不上开饭了。”
蒋熙元一把将夏初薅住,挥挥手让常青和杨仵作先回去,然后拽着她去酒楼吃饭了。杨仵作回头瞧了瞧走远的蒋熙元和夏初,有点担忧的问常青,“我说常青,这大人和夏捕头是不是对我不太满意?怎么今儿个验尸都没用我呢?这会儿又甩开咱俩,是不是有什么事咱们听不得?”
常青也回头看了一眼,嘿嘿一笑,“听得听不得又怎么着?让你听的你就好好听,避着你的你也别胡琢磨。操那份闲心干什么?”
“咳,我年岁也不小了,全家指着我这份工吃饭呐,除了验尸我也没别的本事,要是府衙不要我了我坐地就得饿死。不像你啊,你现在衙门里外都混的有模有样。”杨仵作叹口气。
常青的表情露出一丝得意来,心情颇好,便对杨仵作道:“如今府衙不比从前,实打实的得干活。老杨,别说我没提醒你,你得记着一条:大人跟我们头儿的关系好,咱这府衙里,你宁可把各司的大人得罪了,也别得罪我们头儿。”
“是呢是呢,这我倒也瞧出来了。”杨仵作点点头,把常青的话放在心里思忖了一番,遂道谢,请他平日里多帮衬着自己一些。两人干脆也就没回府衙,在街边寻了个小馆子,杨仵作请客,又拉着常青多聊了一会儿。
蒋熙元夏初没回府衙吃饭,常青和杨仵作也没回去,又因为月筱红现在是否是病死尚不明确,这事便暂时没与别人提起。这一来,搞得整个府衙都不知道这几个人到底去了哪里。所以安良偷偷摸摸的来府衙找人的时侯,既没碰见不该碰见的人,也没找到该找的人,问都问不到消息,只得无功而去。
安良有些惴惴不安的奔了云经寺给苏缜回话,到禅房外时碰见了闵风,便与闵风念叨了几句,“好容易出来一趟,还找不到人。过几天行纳征礼,忙叨叨的又不知道什么时侯才能出来了。”
闵风虚倚在竹扉上听他说完,问道:“你喜欢出来?”
安良怔了怔,轻声道:“倒也不是。咳,又岂是我喜欢不喜欢的呢?”说罢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
苏缜正在禅房里饮着茶,瞧着茶盏里氤氲而起的淡淡水雾,不禁想起与夏初的第一次见面来。
那时候天儿还冷着,禅院的浅塘里还没注水,白丁香的枝上才刚刚冒出芽尖,感觉上不过是眨眼间的事儿,禅院却已如换了天地,人,也换了心境。
塘里起了点点浮萍,三五尾小鱼游曳,那蓬蓬的白丁香也在不觉中盛放过了花期。如今满院郁郁的葱绿,藤蔓绕紧了竹墙,青苔覆上了石阶,夏日来的仿佛悄无声息却又不容置疑。
那时他还疑心着、防备着,揣着袖箭看夏初在他对面侃侃而谈。那天她穿着一身杂役的服装,极其普通。但在苏缜的回忆里,那时的夏初与后来穿上了捕快服的夏初、与穿着长衫的夏初是一样的。
他也相信,若有一天夏初穿了这天下最华贵的衣衫,她也仍然是她。不随顺境或逆境而改变的晶亮眼睛、明朗笑容,还有真诚的心。
安良的身影从丁香树后闪了出来,苏缜看见,心陡然便提了起来,竟有一点无措的紧张。
待到安良走近到禅房的门口,苏缜却没见他身后跟着别人,“人呢?”他问安良。
安良敛袖躬身,低声道:“夏公子不在家中也不在府衙,奴才不敢在府衙门前久等,便先回来复命了。夏公子许是查案去了,要不奴才晚些再去寻一趟?”
苏缜轻轻地哦了一声,心中也不知道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想了片刻后摆了摆手,“算了。”
安良闻言应了个是,从院里退了出去。闵风仍在院外,抱着佩剑倚着竹墙看天,安良也学着他的样子,叉起双臂抬起头,叹了口气。
好半晌相对无言之后,安良憋不住开口试探道:“闵大人,我觉着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大人可有这样的感觉?”
“什么地方?”闵风一动未动,也没什么表情。
安良往他身边挪了几步,压低了声音道:“我与大人你是朋友,说了您就当没听见就是了,能应下吗?不然你可就是害死我,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闵风极轻微的弯了弯唇角,转过头瞧着他,“安公公还是不说的好。”
安良被他噎了回去,随即悻悻点头,“也好。”言罢又迈步挪了回去,忍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没忍住,转头背对着闵风自己嘟囔道:“唉,也不知是福是祸了。”
闵风听的真真切切,没说话。
苏缜面前的岩雾茶已经凉了,他垂眸瞧着。这段日子他都没再喝岩雾茶,初时是为了刻意避免想起夏初来,后来就想给她留着,他知道她喜欢。
云经寺是他与夏初第一次见面的地方,他便也想在这做个告别,这里静,也许自己就能平平静静的把想说的话说出来。
夏初是他前行路上不小心拐入的一处桃花源,虽好,却不能容他盘桓不去。一片天下,一丈龙椅,不管他想或不想,倒底是争来了。所以,这副担子,也无论他想挑或者不想,都必须担下去。
再美好的错误,终究还是个错误。
自古都说帝王最是无情,其实不是真的无情,而是不能有情。情是暖的,化了筋骨便是软肋,被人捏住不单会倾覆了自己,到头来也会害了对方。
若不曾相见相识就好了,若管的住自己的心就好了,若她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