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熙元离开后,苏缜趴在桌上干呕了一声。安良正从后面端了差点进来,听见这么一声,吓坏了,扭头就要跑出去找太医,让苏缜给拦了下来。
“皇上,您不舒服可别扛着,身体要紧。”
苏缜深吸了一口气,瞄了瞄安良,“安良,可还记得那天在永平坊闻见的那股怪味?”
“奴才记得。”安良不明所以地点点头。
“你知道那是什么味道吗?”
“回皇上,不是广济堂药铺里有药材坏了吗?”
苏缜唇角极轻地弯了一弯,“那是尸臭的味道。尸臭就是腐烂的尸体散发出来的臭味。据夏初说,尸体腐烂时会先膨胀到正常人的数倍大小,胀满了气,浑身绿色……”他的语调轻轻的,半眯着眼睛看着安良,有点诱导想像的意味。
“皇,皇上……”安良往后退了半步,捂住嘴,咽了口唾沫。
“朕记得,那天你的车就停在广济堂药铺的后门。离尸体很近……”
“皇上……”安良觉得已经有什么东西到嗓子眼了,只好使劲地哽着。
苏缜微微一笑,拿起龙书案上的折子,不再说什么了。
安良退出御书房,急匆匆的跑到茶水间翻了颗酸甜的蜜饯梅子含在嘴里,这才舒了口气。心里一边委屈,一边自责,默默地批评自己没能劝住皇上出宫,好好的一个少年天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顽皮了呢?
日头偏西的时候,夏初正坐在院子里,吹着徐徐的凉风翻看着手里的卷宗。忽然听见有人叩门。她扬声问了一句是谁,没人答话,便只好站起身来趿着鞋,微跛着脚去开门。
门一开,夏初就楞住了。门外站着的竟然是苏缜,而苏缜看见夏初,也是一楞,“夏初,你的头发怎么了?”
夏初赶紧去摸自己的脑袋,这才记起来没戴帽子,只好又把那生火燎了头发的说辞搬了出来。
“黄公子,你怎么来了?”
“路过,就想看看你在不在。是不是太唐突了?”
“没有没有没有。”夏初赶忙说,手足无措地拽了拽自己的衣服,这才想起让开门,将苏缜请进了院里。
这是苏缜第一次进到夏初的家里,心情小小的有点激动,虽然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激动个什么劲儿。
院子中架了个葡萄架,爬着刚舒展开新叶的葡萄藤,架下有个粗瓷鱼缸。苏缜走过去,兴致盎然地往里看了一眼,却没看见鱼,只看见了一缸底的水,还飘着些绿色的絮状物。
夏初尴尬地笑了笑,“这都是前房主留下的东西,我……,我还没抽出时间来打理。”
苏缜看她走路的姿势有点怪,便问道:“你这是怎么了?又跟手下捕快打架了?”
“哪能天天打啊。我这是被车轧到脚了,意外,意外而已。没事。”夏初手忙脚乱地跑进厅里拿了只茶杯出来,用水冲了冲,给苏缜倒了杯茶。
“我这的茶叶很一般,黄公子凑合喝。”
“客气了。”苏缜坐下来喝了一口茶,随即暗暗一笑。
心说:夏初这还真不是客气,这茶果然很一般。
☆、97。 夏初私房菜
茶虽一般,但苏缜也不是很在意,抿了几口之后放下茶碗,看着桌上的卷宗道:“我听说永平坊那边出了命案?你现在在忙这个事情吧?”
“是啊。”夏初拍了拍卷宗,“说起来,要不是咱们那天恰好去永平坊吃饭,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发现尸体。”
“尸体的味道已经飘出来了,想必败坏的很厉害吧?你们做捕快真是不易。”
夏初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其实……,我没敢看。唉,不能想了,想起那个味道就难受。我真是乌鸦嘴,那天中午还与你说起巨人观,结果转天就发现了尸体。不过话说回来,兴许是那个味道牵出了我潜意识里的联想,才会与你聊起来尸体的事吧。”
苏缜轻笑了一声,“既然如此,今天还是不要聊这个的好。”
“对对对。不聊,不聊……。那天吧……,怪我瞎说,黄公子别介意。”夏初的脸色因为窘迫而有点发红,心中暗骂自己那天酒后失态。
那天她不是吃拧了是什么呢?面对着这么一个俊美的少年,不说聊点风花雪月柳绿花红的,没事干跟人家聊尸体!
苏缜看着夏初微红的脸色,不禁又想起那天酒醉朦胧时她的样子,红红的,嫩嫩的,让人想要捧在手里,想要轻咬上一口。
“黄公子不是在想尸体吧?”夏初看苏缜出神,小声地唤了他一句。
“不是,没有想尸体……”苏缜轻轻地咳了一声,有点局促地笑了笑,“哦对了,说到尸体,正好……”他把手里拎着的一个纸包放在了桌上,“我带了些蜜渍的梅子来送你。”
夏初道了谢,心说这正好是个什么意思?转念一想又明白了,不禁有些哭笑不得。
这个黄公子,还真是别样的幽默。
带礼物的事其实是安良建议的,他说去别人家里拜访空手是不太好的。苏缜想从宫中库房选个小礼,又觉得不妥当,一来怕蒋熙元看到后把他的身份暴露了,二来太贵重了恐怕夏初不会收。
思来想去的,还是安良说送朋友礼物最好送对方需要的。苏缜记得夏初说那种腐烂的尸体很恶心,她曾经两天没吃下饭去。现在这个时侯,胃里一定也是不舒服的,需要开胃的东西。这样一推导,这礼物就成了一包蜜渍梅子。
所以,景国皇帝,以私人身份送出去的第一份礼物,竟然是一包梅子。
夏初打开纸包吃了一颗,酸甜清爽十分适口,随即又吃了一颗。两颗酸梅子下肚,一下就觉得饿了起来。她揉了下肚子,问苏缜:“黄公子吃饭了吗?”
“还没有。”
“那正好一起出去吃吧,我去换件衣服。”夏初站起身来,跛着脚往屋里走。苏缜却叫住了她:“你行动不方便还是别乱动了,我让小良去买一点回来算了。羊汤?还是你想吃西京八碗?”
夏初笑了起来,觉得苏缜还真挺可爱,带他吃一样他就记一样。就像刚学会了一项技能的小孩,逮着机会就想用一用似的。
她低头琢磨了一下,道:“黄公子要是不嫌弃的话,不如就在我这凑合一顿?中午的时候我刚让人帮我买了些菜和肉回来,都新鲜着呢。本来我也是打算自己做饭的。”
“你会做饭?”苏缜很惊讶地问了一句。
“是啊,不过手艺一般。”夏初挽起了袖子,返身往厨房走去。
苏缜独自在院子里坐着,悄悄地翻了一下桌子上的一摞卷宗,看见其中夹着几张特别潦草的,便知道是夏初的手笔,不禁偷偷笑了笑。坐了一会儿觉得有点无聊,便也起身去了厨房。
夏初那边已经乒乒乓乓地忙活开了,洗菜切菜生火炒菜,身影满厨房的飞,还能抽出时间来与苏缜聊聊天。
备好了的菜下锅,发出很大的噼啪声音,油烟喷出来弥漫了整个厨房。夏初往后跳了一步,转头看见苏缜已经被埋在烟里,头脸都看不见了,但身形还稳稳地站着。夏初赶紧让他出去,他用袖子扇开了眼前的油烟,摇摇头,坚持要在厨房看着。
炒菜做饭,这是苏缜十分陌生的情景,谈不上有多美好,但他格外的喜欢。
中间几次,苏缜觉得自己是不是应该帮忙做点什么,却又不能肯定做饭这种事能不能让别人帮忙,有没有什么忌讳之类的,也不好意思问。
话又说回来了,就算能帮,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没一会儿,三道菜出锅,夏初一只手就把三个盘子端了出来,另一只手上还拿着碗和筷子。苏缜哪见过这样端盘子的,看得心惊肉跳,直到她把盘子安全的放在桌上,才替她松口气。
“清炒小白菜,酿豆腐,还有木须肉。”夏初把三道菜介绍了一下,都是苏缜没听过的名字、没看过的样式。
她用筷子扎了一个馒头递给苏缜,苏缜举在手里,有点呆萌。
夏初忍不住笑道:“黄公子应该没吃过这么家常的东西吧?尝尝看好不好吃,这些都不算我最拿手的,不过食材有限也只能做出这些了。”
“看上去都十分可口,想不到你还有这样的手艺,真是让人刮目相看。”苏缜道了谢,夹了一筷子木须肉放进嘴里,嚼了两口正要说好,忽然一股姜的味道在口腔里蔓延开来,冲进鼻子,直顶上脑门。
苏缜最讨厌吃姜,这姜味一出来惹得他眉头皱了起来,下意识的就想把嘴里的东西吐出来。夏初一看他的表情,赶忙问道:“怎么了?是不是不好吃?”
苏缜抬头,见她半是渴望半是担忧的表情,一时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紧紧地抿着嘴,十分勉强地笑了笑。
夏初放下筷子,红着脸站起身来,“算了,咱们还是出去吃吧,我的手艺太家常了,你估计是吃不惯的。”
苏缜有点慌神,眼看着夏初就要把菜端走,索性心一横,把那口菜咽了下去。一边按住了夏初的手,“不用,菜很好。”
“真的?”夏初将信将疑地看着他,“没关系的,真的不用勉强。”
苏缜轻轻地笑了一下,撕了一小块馒头,又夹着菜继续吃了。夏初观察了一会儿他的面部表情,这才放下心来,重新坐下开始吃饭。
这顿饭对于苏缜,可以说是痛并快乐着。
痛,是因为夏初特别喜欢用姜,三道菜里全都放了姜。苏缜吃的很慢,一边与夏初聊天,一边不着痕迹地尽量避着姜夹菜,但姜丝细碎,吃到最后,他舌尖发麻,倒也觉不出姜的味道了。
而快乐,是因为这自在温馨的气氛。是苏缜从小活到大,从来没有体会到的感觉,没有繁琐的规矩,没有面目模糊的宫人伺候,没有安良拿着根银针扎来扎去,凭添心烦。
门外,安良从打盹的状态中被饿醒了过来,惺忪着眼睛一瞧,见闵风正倚在马车壁上,手里转着一截嫩嫩的葡萄藤,仰头看着墨蓝色的夜空。也是难得的放松姿态。
“闵风?你怎么跑这带着来了?”安良用鞭子头戳了戳闵风的胳膊,“咱主子呢?你不管了?”
“不用了。”闵风回身拿过一个纸包来扔给安良,“包子。”
“给我的?啧,真周到,我正饿着呢。”安良笑呵呵地把纸包打开,塞了一个包子进嘴里,乌里乌涂地说:“是主子让你出来的?”
“是我觉得没必要了。”
安良把那口包子努力地咽下去,顺了顺,“没必要是什么意思?你是说,夏初没危险了?”
闵风点了点头。
“也是啊,现在主子出来袖箭也不带了,一起吃了几次饭也没什么事,没什么戒心了已经。”
“嗯,不过越是没戒心的时侯约得谨慎点。”安良又塞了一个包子,“可是吧,我觉得夏公子人还行,看面相看的出来,不像坏人。你知道么,主子说夏公子是他的朋友。朋友啊!真不知道他们夏家哪辈儿积福了,可惜他自己还不知道呢。”
“不知道挺好。”
“是,主子也是这么说的。唉,说起来呢,我也经常挺同情咱们主子的。看着吧好像要什么有什么,其实吧,是要什么没什么。想找个能说说知心话的人,还得隐姓埋名的……,可能大婚之后就好了吧,听说皇后是个知书达理的。”
“希望是吧……”
“啧,跟你这闷嘴葫芦聊天真没意思,我说三句你说三个字。”安良瞥了闵风一眼,想了想,伸手扒拉他:“不是……,你刚才那话什么意思?我听你这话音儿,怎么不对劲儿呢?有什么事儿你可别瞒着我。”
闵风低头看着手里的葡萄藤,半晌后,扔给了安良,“夏初院里葡萄藤上掐下来的。”
“你手怎么这么欠啊!”
闵风笑了笑,“不掐尖就长不出葡萄。”
“什么意思?”
“等到葡萄熟了,主子不知道还会不会来了。”
“什……”安良刚开口要文,闵风便原地一蹿消失在了夜色之中,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安良只好对着虚空里气哼哼地说:“什么意思啊!讨厌……”
☆、98。 宁静的夏天
院子里,苏缜与夏初吃完了饭,夏初重新添了茶水清口,两人随意地聊了一会儿后,话题又不知不觉地转到了永平坊的案子上。
“黄公子认识百草庄喻家吗?”夏初问道。
苏缜摇头,“听说过而已。”
“我以为西京的商家之间多少都会有些联系呢。”夏初倒是没表现出失望的意思,只是耸了下肩膀,“没事,只是随口一问罢了。”
“已经开始着手调查了?”
“嗯。要不是因为脚伤,按说今天就应该去百草庄的。我还以为我们大人会去,结果听说他进宫面圣去了。真是耽误事儿啊!”
苏缜微窘,“我不知道你脚伤了。”
“嗯?”夏初听他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不明就里地眨眨眼。
“我是说,我那里有很好的伤药,早知道带来给你了。”苏缜遮掩了一句,稍稍沉默了片刻后,又轻声问道:“疼吗?”
夏初脸上莫名的一热,低下头摆弄了一下筷子,“嗯……,不怎么疼。”
院子里静静的,无声的风摇曳着簇新的葡萄叶。气氛在一瞬间好像被什么改变了,初夏黄昏的清凉里,裹进了暖暖的、甜甜的味道。
她悄悄抬头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苏缜,脑子里忽然冒出了不知在哪里听过的一句诗来:
草在结它的种子,风在摇它的叶子,我们站着,不说话,就十分美好。
这里没有草尖的露水,没有被阳光晒暖的门,他们也没有站着。在这个市井的小院里,面对着一桌吃剩了的菜汤,他们对面而坐,暮光昏沉。
夏初却也觉得十分美好。
苏缜抬头看着小院上方靛蓝色的天空,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问夏初:“我记得你说过你生于初夏,所以叫夏初,那你的生日是不是快要到了?”
夏初抿嘴一笑,点了点头,“快了,我是四月初十的生日。前两天我们大人也问来着,还说要请我去侍德楼吃一顿。嗯……,黄公子要是不介意的话,一起来吧?”
“蒋熙元?”苏缜暗暗地笑了笑,摇了摇头,“既是蒋大人做东,我岂有不请而至的道理,那太失礼了。”
“不是不是。怪我没说清楚。”夏初赶忙解释,“我的生日哪有让别人请客的道理,肯定是我做东的。原本,我还想着怎么去请你呢,恰好你今天就来了。”她略有羞赧地笑了笑:“这还真……,真挺巧的。”
可苏缜却仍是摇头,“我与蒋大人不熟,怕见面尴尬,倒弄得你不自在了。”
“不会的,我们大人人很好,也很好说话的。我与他提起过你,他说有机会让我引荐一下。黄公子是从商的嘛,多个朋友多条路。”夏初看苏缜不置可否的听着,也觉得自己这些话是有些傻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