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公子也听说那个案子了?李二平是我的朋友,虽然最后案子破了,相关的人也都受到了惩罚,但二平再也活不过来了。”
“我都听说了,很遗憾。”苏缜想起这件事来仍是觉得有些愧疚,尤其是他与夏初越来越熟悉之后。
“我以前跟她说,等我以后有钱了,就请她敞开了吃羊肉汤,想要几碗要几碗,想吃几次吃几次……”夏初快速地眨了眨眼,抹抹鼻子,“哎,不说这个了。”
“很抱歉。”苏缜小声地说。
“你抱歉什么呀。”夏初笑道,“到了到了,来,进去坐。”
这是个砖和泥胚混搭垒砌的院子,院子上搭了个旧布棚,门口幌子看上去也很有年头了,还打了补丁,写了‘福记’两个字。
夏初一进门,就有个衣着陈旧但却很干净的老头迎了过来,像街坊般地招呼道:“来喝羊汤啊,院里坐吧,现在天气好,坐院里舒服。”说完抬眼看见苏缜,笑了笑:“这位公子好福气。”
苏缜客气地点了点头,只当他是小买卖人的口彩。
“福叔身体好着呢?”夏初笑问道。
“嗯嗯,好着呢好着呢。街里街坊的还能再喝我几年的汤,等我哪天没了,这汤也就没喽。”
“福叔,给我们三碗羊汤,三张饼,另外来两碟爽口的小菜。噢,有一份麻烦您送到巷口那辆马车那。”
“行嘞行嘞,你们坐着吧。”福叔转身进去忙乎了。
夏初点了菜,寻了一处角落坐下,拿过抹布来把桌子仔细地擦了擦,这才招呼苏缜坐下。
“福叔跟福婶的羊汤做得很好,遗憾福婶前两年去世了,两个人也没有孩子,所以福叔才会那么说。”夏初从筷笼里抽出筷子来递给苏缜,“我这也是听李二平说的。”
“你与李二平真是相交甚笃。”
“嗯,逆境下结识的朋友,很珍贵。有人说共患难却不能同富贵,可我却觉得,若患难时的朋友将唯一的一张饼分了一半给你,待到富贵时,为他散去万金家财也是值得的。万两金银的一半,当真是不如一张饼的一半来的珍贵。”
“说的是。”苏缜轻轻颌首,垂下眼眸有一搭无一搭地抹着手中的筷子。
说话间,福叔端了两份羊汤上来,还有一碟子自己腌渍的乳瓜。夏初刚要下筷子,苏缜却指了指夏初面前的碗,“咱们换一换。”
“怎么了?”
“没事,你的那只碗看着比较顺眼。”
夏初虽然觉得莫名其妙,却还是与他换了。换好后,夏初捧着碗沿把鼻子凑上去嗅了嗅,陶醉地嗯了一声,“真是香啊!”
苏缜低头看着面前的汤,有点含糊。不可否认,这碗羊汤浓白清亮,肉质看上去也很酥烂,闻着只有羊肉的香而没有膻气。只不过这东西难道能比御厨做得还好?
夏初已经拿起了一张饼,掰了几块泡进汤里,又用筷子戳了戳让饼吸满羊汤,然后夹起来放进了嘴里,一脸满足。
“要这么吃的吗?”苏缜拿起饼子看了看。
“看你个人喜好,我觉得这样比较好吃,饼子很入味儿的,建议你试试。”夏初眼中充满了鼓励,苏缜不好拒绝,便也学着她的样子掰了几块放进了汤里。
“怎么样!”夏初看见苏缜眼神亮了亮,知道他喜欢。
“味道确实是好!”苏缜吃出了味儿,便又掰了几块扔了进去。夏初嘻嘻一笑:“怎样,人生处处是惊喜吧。这就是所谓:龙有龙的苦恼,虫有虫的乐趣。”
“嗯。看来我以前吃的真就是大路货,虽然精致好看,但也失了食材本身的味道。这汤看着毫不起眼,却滋味十足,实话说,我从来不知道羊肉原味是这样的。”
“我估计西京这样的小铺子很多的,别看不起眼,却可能是几代人传下来的手艺。回头我找找去,咱得空都吃一圈。”
一个非常随口的邀约,却让苏缜心中生出些期待来。他侧头想了想,一笑,微微地点了点头。
随着苏缜的这一笑,夏初的心也跟这扑通地跳了一下。
很迷人。
夏初实在太喜欢看他这样的笑了,就像窥到了他心中的小小单纯,露出了与他年纪相符的情绪来。他一定不常这样笑的,夏初这么觉得。
“黄公子,你家里是做什么的?”
“我吗?”苏缜手指叩了叩桌子,“嗯,祖上穿下来的营生,吃喝不愁,但也比较辛苦。”
“哦,从商的,那是比较辛苦。”
苏缜莞尔,“嗯,从商的,手下人多事儿也多。”
福叔忙完了厨子里的事,拎着个三弦走出来坐到了院子里。夏初一见,笑道:“福叔,唱一段听听吧。”
福叔呵呵地笑着,跷起腿来不紧不慢地调了弦子,随手一拨拉便出了一段调子,清了清嗓子开了腔:
辛荑放,春草绿江南,风暖漫吹池水皱。鸳鸯戏,荷荷正田田,凭栏听窗细雨天。心相印,转瞬又经年,冰雪自关情谊暖。结金兰,谁知个中隐机缘,当惊喜,却看兄弟是凰鸾,是凰鸾。
福叔的一把老嗓子里全是沧桑,配上低哑的弦子声,倒是相得益彰,别有一番韵味。苏缜听得有趣,夏初却听得有点心虚。
兄弟是凰鸾……?这福叔不会是看出点什么来了吧?
夏初偷偷地瞄了一眼苏缜,又转头去看福叔,福叔却对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弄得夏初心里一个激灵。冷不丁地想起了万佛寺的那个老僧来。
人老了都是要成精啊!
夏初匆匆忙忙地叫了个好之后便忙不迭地让福叔结了账。这顿饭总共才花费了一钱银子,这让夏初甚为满意,也让苏缜十分诧异。
离开福记,苏缜又问了问夏初市面上东西都售价几何,一圈问下来方知道自己习惯了的消费,其实有多么的奢侈。
此时日头正好,两个人又都吃的很饱,苏缜便让安良赶了车远远地跟着,与夏初一道往城南明德门方向溜达。
“黄公子,我得跟你说实话。其实今天带你去吃羊汤,主要是因为我承担不起侍德楼的消费,但我又很想表达一下对你的谢意。希望你不会见怪。”夏初有点尴尬地说。
苏缜一听便笑了起来,“之前并不知道京城的消费会有这么大的差别,没与你打招呼便直接去了侍德楼,是我考虑的不周到了。”
“那种小店对你来说可能太简陋了。”夏初想起刚刚苏缜坐在旧木桌前,扶着一只旧碗,斯斯文文喝汤吃饼的样子,就忍不住笑了,“说真的,你坐在里面连我看着都觉得怪怪的。”
“我不觉得。”苏缜诚恳地说:“以前你与李二平分一碗羊汤一张饼的时候,一定觉得那是天下至美的味道。那顿饭的情谊远比吃的什么要珍贵。我一个人对着一桌的珍馐美馔,却远不如小巷里与朋友对面而坐来的惬意。”
夏初看了看苏缜,弯唇一笑,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来。苏缜看在眼里,觉得十分诚挚而美好。
“能与黄公子做朋友,是我的荣幸。”
“我也很荣幸。那羊汤十分美味,谢谢你,夏初。”
夏初很高兴。倒不是因为苏缜没有责怪她小气,或者没有不满于小店的简陋,而让她终于免于做一个饭奴。她高兴,是因为苏缜能够理解。
苏缜的富贵也许是她所不能想像的,但他能理解心意本身的价值,理解这一碗羊汤的意义,而不是用价格去衡量。
黄公子是一个真诚的有钱人——夏初定义。
说:
早上好~
☆、70。 方义的过去
两人溜达着从明德门出了城。城外路边西侧有个亭子,能看见官道笔直的通往远方,还能看见已经葱绿的原平山,和山上的道观。
夏初展臂,将春天的风拥了满怀,“舒服。”
苏缜也学着她的样子展开双臂,轻轻的闭起了眼睛。
温热而不刺眼的日光照在脸上,眼前一片鹅黄。风轻拂,听得见花瓣被卷落枝头的簌簌声,偶尔还有去年的枯叶轻快地走过,而有时候凤里什么都没有,只是带来春天里暖暖熏人欲醉的味道。
慢慢的,静静的,很惬意。
无须千山万水的旅行,也不用远远的跑离自己熟悉的生活,只要心情自在,在哪里都是自由。
苏缜有一瞬间甚至冒起一个念头,那就是把夏初调进宫中来做个御前侍卫。可这也只是一瞬间的想法。
与夏初在一起聊聊天,听她说点天马行空的话,做一些从来没有做过的事,体会抛开身份后真正的自己。短短的时间里,他好像可以卸掉压在身上十几年的负累,洗去所有涂在脸上的面具。
他不是皇上,只是苏缜。
皇上富有天下,却唯朋友最是难得。从前他有蒋熙元,但慢慢的,两人的身份差异显现,尤其是他登了皇位之后,蒋熙元再也不能用朋友之心待他,而他,一样也是不能了。
把夏初调进宫中,她恐怕也会变成另外一个蒋熙元,那样就太遗憾了。
夏初转过头看着他,浅浅地笑了笑。苏缜睁开眼睛,见自己被她看着便有点不好意思,清了清嗓子在亭中坐了下来,寻了个话头道:“上次在万佛山碰见你,你说你在查案子,查的还顺利吗?”
“不是很顺利。”夏初看了看远处的原平山,懒懒地摇了摇头。
“我听说是刘钟刘大人家的女儿被害了?是这个案子吧?”
“这你都知道?”夏初收回目光瞧了他一眼,“也是,从商的,尤其是买卖做得大的,肯定跟官员要有联系的。”
“这你都知道?”苏缜学着她的口吻回了一句,说完两人都笑了起来。
“眼下只能先从刘樱周围的人际关系入手,不行的话就再扩大到刘大人的人际关系。查到现在,我也只是认定这并不是一起一时兴起的奸杀案。”
“刘钟的人际关系……”苏缜叩着下颌想了想,忽然记起一事来,“好像是上个月吧,我听说方简去向刘家提亲,刘家没答应,俩人还因为这事儿吵过一架。”
“是的。可巧方家的公子方义那天也在万佛寺,不过他虽然有动机,可这动机在我看来并不是什么强烈。而且他也没有作案时间。”夏初耸了下肩膀,“方义的口碑似乎很不错。”
“是不错,我也听说过。当初方大人被贬职,方大奶奶过世,方家大房整个是靠方义撑住的。直到方简回来分了家,方义才算卸下这副重担。年纪轻轻的实属不易。”
夏初认真地听着,听完感慨道:“这样说来,他这样的人就更不会因为求娶不成这样的事情杀人了,这么坚韧,不会那么冲动的。”
“方义……,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今年应该快有二十岁了。居然亲事还没有定下来,好容易定一个还是如此结果。”
“他有这么困难吗?”夏初不解地问,“方大人虽不是什么高官,但好歹也是个京官呢。且不说家庭,就说方义仪表堂堂,气质儒雅,肯定是有不少姑娘喜欢才对。”
“也许是命不好。”苏缜笑了笑。
“这也能信吗?”夏初嗤之以鼻,“估计是有什么隐情,不好明说,只能说命不好了。”
“嗯——”苏缜想了想,微微地蹙了蹙眉头,“我隐约有个印象,好像听谁说过这个方义定亲的事……”
“什么事?”
苏缜沉默了好一会儿,揉了揉眉心,“好像是……,他有个未婚妻死了。”
“死了?是病死的还是被害?”夏初警醒起来,她是不太相信所谓命的问题。
“我完全记不得了,连是不是有这样一桩事也不能肯定。不过我可以帮你问问。”
“好啊。”夏初点点头,笑道:“那我再请你吃饭啊。”
苏缜弯唇一笑,“一言为定。”
转天卯时,夏初按时到府衙上工,先召集捕快们开了个工作会。
京城并不止刘樱这一桩案子,还有一些鸡鸣狗盗诈骗通奸之类的事情也是需要府衙来处理的。
工作分发下去,捕快各自开始执行各自的任务,夏初则又把刘樱的卷宗拿出来,准备把所有的笔录再过一遍,看有没有什么遗漏的线索。
看了不到半个时辰,蒋熙元来了,进门一屁股坐在夏初的桌子旁,打量了她几眼:“你昨天下午出去了?”
“是啊。”夏初眼皮不抬地说。
“干什么去了?”
“我干什么去了与大人有什么相干吗?”
“当然!”蒋熙元理直气壮地说:“工作的时间你擅自离岗,作为上司莫非还不能问了?”
夏初抬眼瞄了瞄他,把笔往桌上一放,叉起双手来说道:“那好,府衙每天的工作时间从卯时开始,午时用饭和休息,下午未时开工。昨天我是未时三刻离开的府衙,请问大人当时在哪?就算我想请假,向谁去请?”
蒋熙元被她问得一楞。夏初见他不说话,便又重新拿起笔来。
“至少现在你可以补请,旷工还要旷的理直气壮,真没见过。”
夏初头也不抬地说:“好,那我现在向大人您补请昨天下午的半天假。不过大人,上巳节三天的假期我只休了一天,那两天不知道何时补给我?”
“你现在怎么这么计较!”蒋熙元气道。
“大人如果不跟我计较,我自然也不会计较。”夏初又把笔放下了,“大人要是想跟我说话就说,不用费力的找一个这么蹩脚的开场。”
“什么叫蹩脚的开场!”蒋熙元站起来一拍桌子,“我身为你的上司问你昨天下午去哪了难道不对?抛开上司不说,作为朋友,我问你昨天下午去哪了,难道不行?!”
夏初也站了起来,“大人您这么关心我,这倒不怕我误会什么了是不是?”
蒋熙元的气焰顿时矮了几分,喉结动了几动,“那天是我说话不走脑子,你别往心里去。”
夏初悻悻地一笑,“岂敢岂敢,您是大人,您大人都不计我小人过,我小人又岂敢怪您大人。”
“你看!我都道歉了!”
“我又没有不接受。”
蒋熙元咬了咬牙,“那你还能不能好好说话了?”
“能。”夏初笑了笑,伸出手掌来,蒋熙元有气无力地往她手上一拍,重新又坐了下去。他看了一会儿埋头查看卷宗的夏初,还是忍不住问道:“你昨天下午到底干什么去了?”
夏初微微皱了下眉头,“大人你怎么这么好奇?我昨天见朋友去了。”
“男的?”
“男的。”夏初顺嘴回道,说完又抬起头来,“又来了是不是?”
“没有没有。”蒋熙元连忙否认,“你不是说你没什么朋友吗?”
“以前没有,现在还不许有?我又不是自闭症,不是独行侠。大人你刚才不还说是我的朋友。”
“自闭症是什么?”
“哎,你大概明白是什么意思不就好了。”夏初摊了摊手。
“是个什么朋友?我怎么没听你提起过?”
“现在不就听见了?”夏初转了转眼睛,笑嘻嘻地看着蒋熙元,“我那个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