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庆全不说话。
夏初淡淡一笑,“大人,您看是否能去马家搜查一下,免得再冤枉了人。”她把那个‘再’字咬得重重的。
“不行!”马庆全猛地跪直了身子。
“怎么不行?”夏初看着马庆全,可马庆全说完一个不行之后又不说话了。虽是不说话,但神色较之之前已经有了很大的松动,表情十分的复杂。
夏初与他对视了一会儿,直到马庆全移开的了目光后才说道:“你母亲身体不好,官差搜查势必会吓到老人家,邻里之间也会议论纷纷。马庆全,你是个孝顺的人,我愿意全你一片孝心。不如,你自己说吧。”
马庆全低着头,轻轻地吸了一下鼻子。
夏初看着他,耐心地等着,公堂之上安静且压抑。不一会儿,赵线娘那边有些承受不住,爆出了一声短促的哭泣。
☆、43。 我呸
夏初的话说到此时,案情基本明朗了,马庆全虽还没有松口认罪,但外面围观的那些百姓已经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冯步云被那帮百姓时不时瞟过来的目光弄得心神不宁,抓起惊堂木拍了几下,“安静!都安静点!”
马庆全抬眼看了看冯步云,放松了身体跪坐在地上,轻轻地啐了一声。
“我这段日子故意没去找线娘,本来想等风头过了再带着她到别处去安家。我告诉阮喜,说李二平杀人的证据不充分,而且你们不是还在查吗?我说二平早晚能放出来的,到时候这就是件无头公案。哼,没想到这昏官竟然把李二平冤死了。”
“所以你又杀了阮喜。”
“我没办法。”马庆全扭头看着一边,“我本来不想杀他的。我比他早一点知道了李二平的死讯,然后把他叫了出来。我告诉他李二平死了,想看看他的反应,结果他当时疯了似的就要到府衙来揭发我。我说没用,他不听,所以……”
夏初回头看了冯步云一眼,对马庆全这句话倒是深以为然。
阮喜如果跑来揭发他,确实没用。若真是来了,保不齐连阮喜带马庆全都要被除掉,二平的案子恐怕神仙都翻不过来了。
“我也觉得龚元和该死……”夏初低声地对马庆全说,可后面的话她却说不出来了。
她能说什么呢?说他应该报官吗?说他应该相信律法相信衙门吗?
连她自己都不信,她凭什么劝马庆全相信呢?当唯一能为他做主的衙门和律法都不再可靠,他除了以暴制暴还能有什么办法?
异地而处,她夏初若是有这样的一天,她会怎么做?
如果这起案子里没有牵扯进无辜之人,她会不会对杀害龚元和的凶手网开一面,放他逃生?
夏初也回答不上来,心中充满了矛盾。
长久的沉默后,夏初慢慢地站起身来,“冯大人,案子审完了。”
“啊……”冯步云扫了堂上的人一圈,觉得后背出了不少的汗,粘住衣裳难受的很。
“马庆全,你有什么冤屈,尽管与本官明言。”
夏初听了这话,只是冷笑了一声。若不是在公堂之上,她真的很想揪住冯步云的胡子,把他臭揍一顿。
马庆全也是冷笑,有点痞气地说:“大人这会儿问冤屈,不嫌晚啊?线娘被龚元和抢走的时候你不问,李二平入狱喊冤的时候你不问,现在问?我呸!”
冯步云一拍惊堂木,“放肆!你到现在还嚣张,你犯的这是死罪知不知道!”
“老子不知道!”马庆全索性站了起来,手被绑着,只好往前探着身子,对冯步云叫骂道:“我嚣张!我他妈嚣张的过你们这些个昏官嘛!我该死,你们都比我更该死!下地狱去吧!十八层地狱都他妈不够你们使的!”
冯步云脸色登时变了,站起身招呼着赵捕头:“押下去,把他给我押下去!”
赵捕头带了捕快上来,把叫骂着的马庆全往下拖。
“庆全哥!”赵线娘忽然嚎哭起来,往外追了几步,“是我拖累你,是我拖累了你啊!庆全哥!”
马庆全努力的回过头来,却什么都没说,只是对线娘笑了一下。
马庆全被押下去之后,冯步云尴尬的清了清嗓子,让主簿拿了过堂笔录给蒋熙元看,蒋熙元细看无误后便签了字。
冯步云干笑两声,“哎呀,蒋大人真是明察秋毫,老夫汗颜,今后断案少不得多向蒋大人求教才是。明日我便命人衙前张贴告示,还那李二平一个清白。”
“冯大人客气。”蒋熙元摆了摆手,笑道:“大人可知下官今天为何而来?”
冯步云一楞,“哎?大人不是擒获龚元和一案真凶,交由府衙审理来了吗?”
“非也。下官今日衙前击鼓,说的可是要为李二平伸冤啊!龚元和的案子是破了,可下官要办的事还没办呢。”
说:
龚元和被杀一案,结案了。
☆、44。 冯大人你别紧张
听了蒋熙元的话,冯步云觉得后脖颈子直进冷风,勉强地笑了笑,“真凶落网,那李二平自然就是蒙冤了的,蒋大人何须再伸冤呢?”
蒋熙元看了看他,忽然收起笑容,一字字地道:“我说的是,李二平冤死狱中之事!”
冯步云张了张嘴,“她……于狱中自尽,确是冤死。”
蒋熙元哼笑了一声,“冯大人稍安,下官还要去请一个人过来。”说完他便向刘起使了个眼色,刘起转身出去了。
冯步云擦了擦汗,看着蒋熙元站在堂中气定神闲的样子,脑子里只剩下两个字不停重复:完了完了完了……
两盏茶的工夫,刘起回来了,跟在一个中年人后面,待走近,冯步云一看是刑部尚书钱鸣昌,不禁浅浅地松了口气。
这钱鸣唱也是吴宗淮一党的,说话办事都慢条斯理的,总是一副睡不醒的样子,轻易不得罪人,冯步云看见他安心了不少。可他却看不出钱鸣昌要比他精明通透的多,不然刑部尚书的位置他这么多年如何坐的如此稳当。
苏缜要收拾吴宗淮,钱鸣昌看得透透的,不然他又怎么会答应蒋熙元走这一趟。这可是他与吴宗淮划清界限的好机会。
“钱大人,您怎么来了?”冯步云从公案后走下来迎了过去,堆了一脸的笑容。
钱鸣昌点点头,“是啊,我怎么来了……”说完也不再多看冯步云一眼,径直走到堂上公案后坐了下来。
冯步云有点发懵,搞不懂这是个什么意思,呆呆地在堂中站着。
钱鸣昌慢条斯理地把案上的东西整了整,又拿起惊堂木掂了掂,头也不抬慢悠悠地说:“我们蒋侍郎说有一桩冤案,因着冯大人有涉案嫌疑不便审理,便将本官请了过来。按说呢,这案子该是到刑部大堂去的,不过他说今早还有别的案子,就干脆不折腾了。本官就凑合用用你这府衙大堂吧!”
说完,钱鸣昌端起官威,睡不醒的双眼忽而精光一闪,高高举起惊堂木‘啪’地一摔,“升!堂!”
夏初险的叫了一声好。
这惊堂木摔的节奏真好,有点说书的范儿!
钱鸣昌看了蒋熙元一眼,“击鼓鸣冤者何人?因何事状告何人?”
蒋熙元低头一拱手,“下官刑部侍郎蒋熙元,因莳花馆杂役李二平于府衙监牢被人杀害一事,状告京兆尹冯步云制造冤狱、纵下行凶!”
“冯步云,蒋熙元所言之事你可认罪?”
“我……,我没有啊!”
“好!问案!”钱鸣昌干脆利落地宣布开审。
蒋熙元说了个是,转身对冯步云笑了笑,“冯大人别紧张啊。”
冯步云:“……”
“请问冯大人,那李二平是怎么死的?”
“在狱中自尽啊。”
“我是问,如何自尽的?”
“吊,吊死的。”
“请问是谁最先发现李二平上吊身亡的?”
“是牢头曲宝三,他发现之后报给了赵捕头,我才知道的。”
“冯大人可曾让仵作验尸?”
“那是当然。李二平身无外伤,无中毒迹象,颈下勒痕明显,系外力所致窒息死亡。现场有李二平的裤腰带一根,与勒痕相符。验尸报告蒋大人要看一下吗?”
蒋熙元呵呵一笑,“是想看看的,烦请冯大人让人拿一下。同时我还想请曲宝三上堂来,有些事想要问问。”
“噢,那当然是没问题的。”冯步云指了人去拿卷宗,又让人到监牢去找曲宝三,自己则暗暗地想着李二平的死有没有什么漏洞。
上吊自尽,尸体已经被她家领回去了,过了这么些天应该已经入土了。且不说开棺验尸这种事有多难,就算开了棺材,想他蒋熙元也验不出更多问题来。
这府衙的杨仵作是个老手,他并不知道李二平是被人勒死的,他验的是上吊,那就应该没有纰漏。
思及此,冯步云安了安心,状似闲散地四下看着。
说:
轮到蒋熙元亮相了~
☆、45。 数学不错
不一会儿,李二平的验尸报告就呈了上来,紧接着那曲宝三就来了。曲宝三低着头快步走进来,往堂中一跪口中便道:“小的参见钱大人。”
蒋熙元对冯步云笑道:“真是个聪明伶俐的,一进门就知道今天上面坐的不是冯大人您了。”
钱鸣昌轻哼了一声,“堂下何人啊?”
“回大人,小的西京府衙监牢牢头,曲宝三。”
“噢——,那李二平自尽是你最先发现的尸体?当时情形如何呀?”
曲宝三撑在地上,抬头道:“那天是小的当值,早起巳时不到赵捕头便过来找李二平,说她杀死龚元和的案子已审理清楚,判秋后处斩。后来小的送赵捕头出门,与他在门口聊了几句,然后小的就在监牢门口处坐着了。中午放饭的时候还没事,下午有人来探监,小的带人进去后在里面绕了一圈,这就看见李二平已经吊死了。当时那个来探监的也看见了,吓着了。”
“噢——,那李二平听到宣判后是何反应啊?”
“呆住了吧,然后就嚎啕大哭,使劲地拉牢门说自己冤枉。不过这种事小的见的也多了,不喊冤的很少,也就没在意。”
“啊,那既是觉得冤枉,又何来的畏罪自杀一说呀?”钱鸣昌慢悠悠地问。
“这个小的就不知道了。她喊了一会儿就没动静了,中午放饭的时候她倒是挺安静的,估计是知道喊也没用了吧。”
“噢——,那你发现她上吊时,她的牢间里有什么异常啊?”
“异常的臭。牢间里没有凳子,她是把恭桶翻在地上踩上去的,所以很臭。”
钱鸣昌点了点头,又看向蒋熙元,“蒋侍郎啊,本官听着倒没什么漏洞,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听钱鸣昌说完,冯步云满意地笑了一下,挺了挺脊背。
蒋熙元正专心地翻看验尸报告,听见钱鸣昌点他才抬起头来,学着钱鸣昌的口气说:“噢——,下官想看一下那个恭桶啊。”
钱鸣昌撇撇嘴,“去吧,找人把那恭桶洗干净了带上来。”
恭桶上来,蒋熙元又要了把尺子,将那恭桶的高度量了量,“恭桶高一尺四寸。”说完又看看曲宝三,问道:“那李二平好像没有你胖。”
“是,但小的也不算胖。”
“腰围多少?”
“二尺四。”
蒋熙元点点头,又把手里的验尸报告扬了扬,“这报告中写着,李二平身高五尺。我姑且算李二平也是二尺四的腰围,裤腰带再长一些算作三尺,对折后是一尺五寸,而恭桶的高度一尺四,大人觉得有什么问题吗?”
钱鸣昌皱了下眉头,“本官算学不好,你就直接说吧。”
蒋熙元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呈了上去,“这是下官从工部找来的县衙监牢图纸,上面明确地写着,监牢梁高距地面九尺。”
冯步云已经依稀的觉出了问题来,脑门上的汗又下来了,双股直有点打颤。
蒋熙元扯着嘴角冲他一笑,“冯大人是不是算学也不好?没事,下官与你细说一下。”
“梁高九尺,裤带绕在梁上对折垂下,不算房梁的直径也只有一尺五寸的高度,那么裤带打结之后距离地面就是七尺五寸。李二平身高五尺,加上恭桶的高度一共是六尺四寸,就算她垫了脚再加上一尺,也不过六尺五寸而已。”
蒋熙元比划了一下,“至少差着一尺啊!这还没除去脑袋的高度。冯大人,您说,李二平是怎么把自己的脖子吊上去的?”
冯步云汗如浆下,扯着袖子胡乱地擦了擦,哑着嗓子挣扎着道:“这……,这得问曲宝三,人,人是死在牢里的。”
跪在堂上的曲宝三一听就急眼了,对着钱鸣昌大声地喊冤道:“大人,小的不知道啊!小的什么都不知道!小的看见李二平在牢里吊死,就……,就……”
“就什么啊?”钱鸣昌问他。
曲宝三只犹豫了一瞬,便斩钉截铁地说:“大人!人是赵捕头杀的。那天下午他到牢里来,说冯大人交代他有事做,等他出来小的再进去看,那李二平就死了!”他回头指着冯步云,“钱大人明鉴!行凶者是赵山,指使的人是冯步云!小的冤枉!”
“胡……,胡言……”冯步云话说了一半,胸口一梗眼睛一翻,竟当堂昏了过去。
☆、46。 天子不讲理
曲宝三利索地出卖了冯步云和赵山之后,对着钱鸣昌一通地磕头,“大人明察!小的个子不高,小的也够不着那绳子的!杀人之事真的与小的没有关系,小的就是知情不报而已,小的认罪,认罪……”
“你不是说都会喊冤吗?你怎么不喊呢?”钱鸣昌慢悠悠地调侃了曲宝三一句。
“小的不冤,小的知道错了!”曲宝三回答的很正经。
“噢——”钱鸣昌挠了挠自己的鬓角,“那本官就结案了。”
“冯步云制造冤狱、纵下行凶,夺去功名押监候审;曲宝三包庇罪犯、提供伪证,入监三年;赵……赵什么来着?”
“赵山,赵山。”旁边的主簿颤巍巍地接了个下茬。
“赵山故意杀人且执法犯法,收监,待刑部审核后从重论罪!”说罢,那惊堂木再次高高举起,‘啪’地一声落在案上。
“退堂!”
堂外听审的百姓集体叫好,巴掌拍得山响,“钱大人英明!蒋大人英明!”
蒋熙元一脸笑容亲和地回身,招手示意,点头微笑。角落里有人看不下去他那副得瑟的样子,转身退出了人群。
“公子,奴才觉得,这审案子比戏台上的戏都好看。”安良跟着苏缜从走出来,撩开马车的帘子伺候苏缜上了车。
苏缜把头上的风帽掀开,有些冷淡地说:“戏?这是真真切切的几条人命。”
安良噤了噤声,低眉顺眼地道:“奴才失言了。”
苏缜放下车帘子,“回宫,下面该是朕的事了。”
景熙元年二月十八,京兆尹冯步云因制造冤狱、指使属下杀人,且执法犯法罪加一等,御批判处秋后问斩。
尚书令吴宗淮在冯步云收监入狱后,主动上表请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