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熙元出了国子监,上了马便往安丰坊跑。这一路上他都暗暗祈祷,希望阮庭所说的那个人不是夏初,可思及苏缜对夏初的感情,心里又有些骗不了自己。内里焦灼的如同被点了一把火,越接近安丰坊越是害怕。
到了夏初家的巷口,蒋熙元未等马站稳了蹄子便跳了下来。这巷子一如往日的平静,丝毫也看不出起了变化。
凡事最好的结果是‘虚惊一场’。
他真希望一会儿站在那小院门口,叩响了门,然后便能看见夏初探出头来,略带惊讶的问他:“哎?大人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蒋熙元站在巷口匀了口气,疾步走了进去。越走近心便是越凉,那地面脚印杂沓,车辙浅迹犹在,确是来过人的,等再近前,依稀的能瞧见门上暗光的铜锁。
他一步便上了门前台阶,拽了拽那把锁,浑身已是如坠寒冰,却犹不甘心地拍了拍门,扬声道:“夏初!夏初!”
院里毫无回应。
蒋熙元往后退了两步,提身一跃,脚蹬墙面跃上了墙头,又稳稳地翻进了院子里。这是他第二次翻墙入内,上一次是来确认夏初究竟是不是女子,心情忐忑而激动,带着希望。
而这一次也带着希望,那一丝用来骗自己的希望。骗自己夏初只是出门上街了而已,什么宣旨入宫不过是个巧合罢了。
而此刻这一点希望,却更像是绝望中抓的一棵稻草罢了。
院里看上去没有任何的变化,小石桌,葡萄架。那铜壶洗刷的铮亮放在厨房外的窗台上,院角排水处浅浅的水渍未干,廊檐下还挂着一顶洗过的帽子。
蒋熙元心慌地看了一圈,转头走到正屋门口,手放在门上时竟发现自己在微微地发着抖。
门吱呀地一声推开,阳光透进短短寸余,蒋熙元眯了眯眼睛,待适应了屋里的光线后才缓步走了进去。
屋里的陈设已是再熟悉不过,西间的书案上摊开着一张纸,他走过去,见上面空无一字。旁边的那方端砚里磨好了墨,此时已经干涸,留下黑亮的印迹;松烟墨躺在一旁,紫砂水注里还盛着半盏的清水。
蒋熙元轻轻的在那之上抚了抚,柔软平整的纸却犹如芒刺,从指尖扎进了心头。他收回手又去了东间,见那身豇豆红的长衫平整的叠好放在床角,下面压着中衣,上面码着腰带和束胸的棉布,床边是夏初穿的那双布鞋。
全都换下来了。
他愣愣地看着那叠衣服好半晌,心里的那一点点希望再也不见,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了胸口,堵的发疼。抬眼看见墙上的那幅画,一如原来那般规整的贴着,画中的夏初也像从前那样浅浅地笑着。
蒋熙元直伸手想要扯了去,手碰到那张纸,却转而在夏初的脸上浅浅一抹。他一眨不眨地看着画中人的笑意嫣嫣,只觉得视线渐渐地变模糊了起来,
造化弄人,真是好生的讽刺。
那日原平山半日,他听她说不愿入宫时的那刻松心犹记,可这不过一个月的工夫,自己所做就变得那样可笑了起来。
他给她选择,可皇上却不给他们选择。那时而漫过心头的隐忧与惶惶,如今终于还是成了真。圣意面前,他微不足道,夏初亦是微不足道。
他低头轻笑了一声,无尽的嘲讽。唇角轻轻地抖着,泪已盈眶,却又生生地咽了回去,酸苦滋味直压了心头。
片刻后,蒋熙元抬起头来,深深地吸了口气,转身大步离去。
安良将夏初送到了内廷,嘱咐了尚仪姑姑好生照顾着,只教导礼仪宫规,万不可苛待。得了姑姑的保证后这才往御书房复命去了。
苏缜在与礼部尚书说着选秀之事,见安良奉了茶进来,心头蓦然一紧,随即匆匆地与尚书说完了事,便让他退下了。
安良见了礼,眼底颇有喜色,不等苏缜问他便上前道:“启禀皇上,夏典侍已经接进宫中了。按您的吩咐先送去了内廷,奴才也嘱咐过姜尚仪了,皇上尽可放心就是。”
苏缜默不作声地听完,端起茶来抿了一口,沉了沉才问道:“夏初……,可有说什么?”
安良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也没什么,大抵是宣旨有些突然,奴才劝了几句便也没事了。”
苏缜睨了他一眼,“照实说。”
安良一凛,屈膝跪了下去,“皇上,确是没什么。只是皇上您待夏典侍的一番心意,奴才擅言了。夏典侍是通透人儿,心里定是明白的,也自是感怀于皇上一片真心。”
苏缜看了看他,将茶盏放下,起身踱到了安良的身边,“你起来吧。”
安良松了口气站起身来,谢字还未出口,就听苏缜又道:“何必巧言遮掩?朕知道,以夏初的性子,该是不愿意进宫的。”
“皇上……”安良暗暗一惊,开口又要说点什么,却被苏缜抬手拦住了。苏缜捋下手腕上的坠子,放在手里看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深宫寂寂,朕想逃却终归还是要回来,拖了她入宫,是朕的自私。”
“皇上。”安良近前一步,躬身道:“这入宫奉君乃是子民百姓天大的福气。无论招考女官还是选秀,谁家又不是争抢着想侍君左右呢?”
苏缜若有似无地笑了一笑。侍君,侍奉的是身份,是权力,而不是他。他不在意也不稀罕那些侍奉,他想要的是陪伴,是情感,是真正属于苏缜的感情,而不是皇帝。
他是自私了,就这样一纸圣谕压下来将她接进宫中。可他放不开,更不敢给她选择,怕她对自己摇一摇头,怕她退去半步再与自己告别,那便是永远的再无相见。
一个多月,难忍难咽到了如今,生生的熬着、忍着,不知何时才能放下。倘若他永不知夏初的身份也就罢了,也许事情真的也就是这样了。
可既知道了,他又如何再骗自己,那压在心底的爱恋不再苦涩,却又成了煎熬。想见她,想要她,想这生都再不经历那样的告别,那样的痛苦。
他知道她对自己有情,他猜她畏惧自己的身份。可他不要她怕,他要她再以如今的身份认识自己,看着自己,爱上自己。
自私便自私吧。既然情难舍,爱难离,那就博上一把,总好过日后的悔恨,好过漫长人生里无尽无数的自问:“如若当初……”
☆、204。
皇宫内廷位于西侧,掌管宫内一应事务的女官,除了在各宫服侍的之外都居于此。念及苏缜至今也不过只有一个中宫,这个范围几本可以囊括进全部女官队伍了。
姜尚仪是四品御前待诏,比夏初高了两个品阶,年纪大了一倍,面相方正神情端肃,颇有点男版姚大人的意思。
夏初顶了一头靠假发撑起的发髻,走的很小心,直怕一不留神整个头发就会掉下来,惊悚了别人。身后两个低阶的采女,原是准备为她拿包袱的,结果她什么都没带,换了这身衣服两手空空的便来了。
她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带。倘若今天是离京去了别处,或许那些曾经珍藏的东西会她带着留作记忆,而今却是进宫。
曾经给她回忆的那个人让她进宫,那么回忆似乎也不是很重要了。
夏初的心情颇是复杂,有一点再见故人的期待,也有一点故人不再的感慨。全变了,她不知道再见苏缜会是什么样的情形,究竟是熟悉,还是完全的陌生。
事情来的太突然,像平地里走着走着一脚踩空,不期然地便掉到了另外的天地里。前一秒还说笑着的人,回转头的工夫,就不见了。
夏初穿着浅绯色的宫装,团领窄袖,遍绣菱纹,束着浅紫色的腰带,脚踏着与装同色的厚底的宫鞋。这是五品女官的服制,色系像一碗草莓冰淇淋,她实在不是太喜欢。
低头看了看,便又想起那日在莲池边,蒋熙元说要第一个看她穿女装的话来。当时只是玩笑,自己还讽刺了几句,觉得肉麻兮兮好不恶心。而此刻再想起,心中却泛起异样的愧疚来,酸酸的,有那么一点想哭。
也不知道他现在如何,是不是还在国子监,晚上会不会去安丰坊找她,寻她不到会不会着急。若是知道她被苏缜接进了宫中,又会做何想。
思及此,夏初不禁暗悔自己没能给他留下点什么话。可当时自己被按在那换衣梳妆,想留言也是不太可能。她又想,早知如此,从府衙一休假就应该逃出京去,躲开这一遭;又或者她不该拦着蒋熙元给她换个住处。
可谁能想到呢?现在却是说什么都晚了。
她记得在原平山上时,蒋熙元曾许诺会护她自由,可现在夏初现在却希望他千万不要做什么傻事才好。她对朝堂之事一知半解,但也知道官大一级压死人,更何况一个君一个臣。苏缜有一百种方法能压得他再难翻身,可他却没有一种方法动的了苏缜。
只盼着蒋熙元被别的事绊住,近几日都发现不了他的去向;盼着自己能见到苏缜,劝他把自己放出宫去;盼着蒋熙元那些誓言信语不过说说而已。
但这些盼望她自己都不太相信,越想的多便越是担心,担心的整个人都有点发慌,心神不宁。
不知不觉地便走到了尚仪宫,姜尚仪回过头来看了看夏初,审视了片刻后语调平平地说:“夏典侍,这便是尚仪宫了。”
“噢。”夏初抬头看了一眼洞开的朱门,又仰头瞧了瞧门上匾额,轻轻点了点头。姜尚仪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头,显然对她这个‘噢’字颇是不满,却碍着安良的嘱咐不好轻易发作,耐下性子冷声道:“对品阶高的宫人女官,应话当回‘是’或者‘明白了’,对皇上娘娘或将来的妃嫔主子,应自称‘奴婢‘再答,懂了吗?”
夏初仍是点头,触到姜尚仪的目光后忙又改口,“明白了。”
姜尚仪这才缓了口气,道:“新的采女前日已经入宫了,你便跟着一起先学了规矩吧。不管你与安公公是何关系,如何做的这典侍,在我眼里,没规矩就是个死人。早一天晚一天的事儿罢了。”
夏初听她说的骇人,不禁抬眼看了看她,随即才低头蔫蔫地说了个是。
尚仪宫虽是宫,却实则是个颇大的两进院落。夏初进去的时候,几十个新入宫的采女正一言不发的在烈日下走来走去,旁边有年纪大一些的姑姑盯着、吆喝着,这个步子大了,那个胯扭得风骚了……,甚是严厉的样子。
夏初看着,不禁暗暗叫苦。心说自己这不是倒霉催的么,跨了千百年,这是又摊上军训了啊。
姜尚仪把她领到后进院子东厢的一间,推开门,“这间就安排了你一个人住。安公公嘱咐我好生照应你,御前的面子自然是要给的。”说完,她看着夏初,却见夏初毫无意思意思的意思,不禁恼的鼻子出气儿,甩脸走了。
屋子不大,家具倒是全乎,床铺衣柜茶桌牙凳俱有,还有个妆台。夏初过去从妆台上把那面大铜镜拿了起来,瞧见自己这铅粉敷面白呲呲的一张脸,又看了看高挽的云鬓,觉得十分搞笑,好像自己是男扮了女装。
她把铜镜扔下,缓缓地在床沿上坐了下来,良久,才叹出一口气。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苏缜,见到苏镇,自己能不能说动他,让他放了自己出宫。她看着白花花的窗纸,听着远远传来宫中姑姑斥责的声音,忽然间便想像不出自己与他开口的方式。
不再是安丰坊的小院,拉开门,欣喜地叫上一声‘黄公子’了。
到中午时分,蒋熙元的御前求见的帖子便递了进来。安良给了苏缜,苏缜拿在手里静默了半晌,轻轻地放到了一边,命人传膳。
安良见了苏缜的这个态度,心中纳罕,却也没敢问什么,依言去了。
蒋熙元负手在宫门外站在,心中百般焦灼,面上却是一动未动。等的时间越长,他心中便越是清楚了起来,显然苏缜知道他因何而来的,不然不会如此。也好吧,他想,既然两厢都明白了,倒也能免去了一番试探。
他抬眼看了看高高的宫墙,第一次觉得这是一道逾越不过去的阻隔。
这座在别人看来充满神秘的皇宫,与他而言于那将军府并无太大区别,这高高的宫墙,他从来也没有仔细的看过。
他八岁起入宫陪读,儿时在宫里呆的时间比在家还长。年岁大了一些后,苏缜给了他手令,无诏也可入宫。他陪着苏缜长大,苏缜又何尝不是陪着他长大。他们是玩伴、同窗,是朋友。
可这这烈烈白日下,严丝合缝的一块块墙砖实实在在,他在宫中高坐,而自己却在宫外。比起自己对自己的警醒,仍是现实来的更清楚一些。
那个一起长大的人,现在是皇帝。而他们,已是君臣。
一直等了近两个时辰,才有宫人出来宣他觐见。蒋熙元点了点头走了进去,门洞幽深且长,穿堂的风一下子便吹去了他浑身的燥热,吹干了额上的薄汗,凉爽中隐有寒意。
蒋熙元照例去了御书房,但安良却等在了大门口,见到他便迎上前来,道:“蒋大人,皇上在鉴天阁等您。”
“鉴天阁?”蒋熙元颇是意外。自苏缜登基后,宫中便弃了国师一职,鉴天阁也随之荒废了。大半年了,怎么好端端的又去了鉴天阁?
问安良,安良却笑道:“大人,皇上吩咐我带您过去,这缘由却是没说的。不过素日里不太忙时皇上自己也经常会去。内廷在那里也安排了几个人,日常洒扫着。”
蒋熙元遂不再追问,听见内廷二字便小心地探安良道:“内廷如今进了采女?”
“是呢。”安良点点头,随即又笑了起来,“蒋大人是想问夏姑娘吧?”他并不知道蒋熙元与夏初之间的事,只当他是与夏初熟识,便照直了说道:“夏姑娘是今儿上午刚接进宫的,我去接的。”
“是吗?”蒋熙元略蹙了一下眉头,听见他说‘夏初’两个字,心跳陡然快了几分,“她可还好?”
“怎么能不好呢?一来就亲旨封了从五品典侍之职,这可是从没有过的。皇上还特意让我去尚仪宫嘱咐照应着。”安良呵呵地笑着,回头瞧了蒋熙元一眼,“大人不知道吧,皇上与夏姑娘……,噢,夏典侍,在宫外就认识了呢。”
“皇上如何知道了她是个女子?”
安良略缓了一下脚步,想了想忽然回过点闷儿来,“哎,对啊。这么说大人您早就知道了?”见蒋熙元轻点了一下头,他便拍了一下手掌,“咳,这事要早没瞒着大人您就好了,那样早早的就知道了,何必还……”
“怎么?”蒋熙元见他咽了半句话下去,便问了一句。
安良意识倒自己的话多了,眼前这位不再只是那个大人,还是皇后娘娘的哥哥,于是便摆摆手,“也没什么。”
蒋熙元也能想到大致是什么意思,灼热的风扑面,心里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