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念一动,道:“仲常莫非劝我两不相助?”
马哲道:“并非如此,小弟毕竟是襄阳人氏,眼见故土即将遭刀兵涂炭,于心何忍?”
我挠挠耳朵:“那该当如何?”
马哲低声道:“飞兄可曾想过,自取襄阳为基?”
我吃了一惊:“仲常……”
马哲微微一笑:“飞兄今日能赴约宜城,我马氏一门皆深感荣耀。我兄弟早有襄助飞兄义师之意。其实不仅我们,当今荆襄诸郡,凡稍有见识之人,谁不知未来可安荆州者,必是飞帅无疑。今日马某难得与飞兄一会,自当剖心沥肺,以鉴赤诚。”
我道:“此事干系重大,仲常,你我心知便可,万勿稍泄。”
这事被刘表或是蔡瑁知道,现在这么紧张的局势下,马家在荆襄纵然再根深蒂固,却也未必能保完全平安。
马哲点点头,道:“多蒙飞兄关心,弟等尚有自保之道,并无惧怕那刘、蔡等辈。”
我道:“总之一切小心为上。”
马哲再次称谢,然后道:“小弟识得一位高人,他日当荐与飞兄相会。此人学,高过小弟不知凡几。”
我心想:“难道这是你今天要和我下棋的原因?”道:“如此高明之士,阿飞愿趋就见。”赶介绍给我,我现在正缺人。
马哲愣了一下,迟疑道:“飞兄已然困倦,还是先好好休息一晚。而且那人处还有些问题,未知是否愿意。”
我看他一眼,想你这人怎么这样啊,没把握的事也乱说。
马哲脸色有点尴尬,道:“是小弟一时性急,不过我会去尽力一试。哦,对了,明日我四弟马良与习家的习祯在鹿门寺外赌棋,难得我兄正巧赶上,明日同去观赏一番,如何?”
我心中一怔:“鹿门山?我和元直约好可是后天去的。管他呢,明天先去敲敲地形。”打个哈欠,道:“有棋可看,自当欣往。嗯,这盘棋,就留到以后再下吧?”
马哲开玩笑道:“飞兄莫非对取胜心怀不安?”
我脸一红,也笑了:“仲常如此高手,自然知道,这一局,可还未到决定输赢胜负的时候啊!”
他看看我,我看看他,一起笑了起来。
次日一大早,我漱洗已毕,草草吃完早餐,让桓嘉留在马家,自己随马哲乘车前往鹿门山。桓嘉昨日为我挡酒多次,宿醉未醒,也感觉不太舒服,只好遵命。
鹿门山位于襄阳城东南三十里处,又名苏岭山,层峦叠翠,景色秀雅。鹿门寺便坐落在鹿门山北部,以山得名。
路上,我一边欣赏美丽景物,一边问马哲:“令弟与那习祯不知棋艺如何?”
马哲道:“哈哈,他们么,棋技自远不如飞兄了。只不过为争一口闲气,定下今日赌约。”
我心想:“那你还带我来看?”
马哲看出我想法,微笑道:“鹿门寺乃襄阳一景。飞兄一路鞍马劳累,正该松散松散。而且今日荆襄名流颍容、杨仪、庞季等齐集鹿门,也算一时盛会。”
到了山下,我们下得车来,沿山道上山。
行至半腰,忽听道旁有人笑道:“想不到二哥也来了,今日可真热闹!”
马哲举目一看,见道左一石桌旁坐着四个人,二人黑白相争,二人悠然而观。说话之人是个观棋的少年,年约十余岁,面白唇红,眉目俊秀。他的对面坐着一位布衣老者,正自摇头晃脑,看得起劲。老者身旁放着个药篓,药锄、药草隐隐可见。对弈的乃是两位弱冠青年,聚精会神,恍若入定。
马哲皱皱眉,引我走过去,怪责道:“幼常为何不上去为季常助战,却在此处做甚?”一面向我介绍:“我家五弟幼常!这是王先生。”
我拱拱手,心想:“原来你就是失街亭的马谡。”一瞥之下,不由为棋局吸引,心下惊奇:“双方棋形堂堂正正,颇有法度,却是一局好棋。”凝神细观,棋势已进入中盘,白棋占了三个角,而黑棋连边带腹,势力颇见壮观,正到了关键时刻。
马哲见对弈二人不闻不问,对自己的到来恍若未知,无礼之极,心头有气,也不多言,道:“王兄,我们上去吧?”
我正细心为双方计算变化,嗯了一声,却不动弹。
马哲正要再劝,马谡瞟了我一眼,道:“二哥,你先上去吧。这位王先生我来替你招待,正好做我们这局棋的仲裁。”
马哲见兄弟挤眉弄目,不知他搞什么鬼,心中悬着兄弟的棋局,点头道:“好的,我先上去,呆会儿你陪引王兄上去!”自行上山去了。
那对弈二人中一人忽然抬头道:“王先生自许昌来?”
这时我已点清双方目数,正喘了口气,见这人头带逍遥巾,身穿皂布袍,容貌轩昂,丰姿俊爽,心中大有好感,猜测着他的身份,想:“襄阳多名士,这位会是谁呢?”随口道:“正是,先生何以知之?”
那青年和马谡互看一眼,青年道:“先生看我这白棋还有救么?”
我道:“黑势强大,中腹已如坚壁。在此作战,凶多吉少。惟西南一片尚空虚,可先手割占,尚有一线胜机。”说到此处,醒起旁人下棋,自己怎可多口?不觉看了另一青年一眼。
那人却只是低头沉思,并无异状。
马谡瞪了我一眼,正要说话。那皂衣青年已自起身,伸袖拂乱棋,朗声笑道:“幼常,你我都已输了,可别迁怒他人啊!”
马谡双眉一扬,道:“我输与孔明兄,倒也心服口服。州平兄你何必如此爽认输?”
青年叹口气,道:“我听了王先生说话,心中忽生思乡之情,已无弈兴,再下也赢不了啦!”他一口北方口音,却与马谡大大不同。
我不明他话中含义,心中倒颇为他可惜,道:“先生此局,其实尚大有作为,何不续弈?”
马谡怒气上冲,道:“局都乱了,还下什么?”
我一笑,伸手入枰,没一会儿,已将棋局全部复原,与适一般无二。
马谡大惊失色,道:“王氏一门,竟如此多贤乎?先生之,不亚王粲。小真是失礼了!”
那一直不语的青年忽然笑道:“幼常何前倨而后恭?许昌名家,岂是等闲可比?”他说话声音又轻又慢,但底气中蕴,字字清楚,听在耳中甚是舒服。
我谦虚两句,道:“还未请教诸位大名?”
马谡一指那皂衣青年:“这是博陵崔州平。那位,乃是隆中诸葛亮,孔明先生。”说到此处,忽然住口不说,并不介绍对面那老者。
我吃了一惊,想道:“你就是诸葛亮?”仔细打量他,却不见有什么奇特之处,心想:“是了,他现在年纪还小,自然学问未足,知识未富,要再等上五六年能慢慢成熟起来。”冲他点一点头。
孔明注意地看我一眼,道:“听闻许昌曹丞相极其嗜棋,王先生这等棋,自已得到丞相青睐,怎会来到襄阳?”他声音冲淡恬静,不温不火,颇有一种奇特的磁力,令人不得不答。
我心中点头,这点年纪居然能这么老气横秋地说话,真是怪异。慢慢答道:“我本是要过江东去访一位朋友,顺路到此。”
孔明道:“可是江东棋圣严卿?”
我诧道:“孔明先生何以知晓?”心想:“看不出来你学问很杂啊,连这种棋士也知道。”
孔明淡淡道:“曹公麾下,三教九流,无一不是出类拔萃的人物。棋中二圣,马绥明已到许都,那严卿,自然也是曹丞相急于得到的人。”看一眼崔州平,见他悠然望天,若有所思,微微叹了口气。
马谡冷笑一声:“曹阿瞒虽爱,却不知。荆襄九郡多少俊之士,他何不来取之?”
孔明道:“河北袁绍,眼下对他仍然威胁大。其他黑山军、刘玄德等等都在附近,他怎有余裕来攻荆州?何况刘景升亦一方之豪,曹丞相也要忌他三分。”
马谡歪歪头:“袁绍癣疥之疾,何足挂虑?刘表碌碌辈也……”
孔明急止道:“幼常休胡言。哦,州平兄,我料近一二年内,河北必是兵荒马乱,人不如草,吾兄此刻欲返还故里,小弟窃以为不妥。”
崔州平哈哈一笑:“孔明兄多虑了!州平学业未成,岂可回乡?何况襄阳山明水秀,又有兄等良伴,州平怎忍相弃?”
孔明点了点头,虽知他有点言不由衷,却不再劝,转向我道:“王先生,你现在去江东,只怕寻不到严卿。”
我微讶道:“为什么?”心想:“我是集一军的情报,那么多细作在忙活,也还不知道的事,你就算是诸葛亮又能如何,现在还不是孤芳自赏的少年儿童一个,怎么却就知道了?”
孔明微笑不语。
马谡哼了一声:“你这人很笨啊,碧眼小儿请了瑜兄去做官,自然时常会有些消息回来。”
孔明板起脸,瞪他一眼,责备道:“幼常太无礼了!那孙权孙仲谋比你还大数岁。你称他小儿,你岂非亦小儿么?”
马谡脸上一红。
这时旁边那静默老农忽笑道:“幼常恃狂妄,虽无不可。但却不可小觑了天下英雄。老夫看那孙仲谋虽年仅十八岁,却是与众不同。”
孔明点头道:“庞老所言极是。哦,王先生,此乃襄阳庞德公,亦是孔明的恩师。”
我慌忙施礼道:“久闻大名,幸得一见。”心想:“说的是六月十五,怎么今儿就提前见着了?”
庞德公是襄阳本地人,家住岘山南,长期隐居躬耕,拒不出山入仕,甚至连襄阳城府也没到过。刘表闻他之名,亲自前去迎接,却遭到断然拒绝。刘表很不甘心,道:“先生苦居畎亩而不肯官禄,能给后世孙们留点什么呢?”庞德公答道:“如今世人都给孙留下危险,我却给孙留下安全。我所留的虽然与众不同,但不能说我没给孙们留什么。”其人飘逸恬淡如此。
庞德公扫我一眼,淡淡一笑,随即起身,挎上药篓,扛起药锄,哈哈大笑一声,洒然而去。
我见他招呼也不打就走了,不禁愣住。
难道老先生是怪我先前失礼么?
马谡笑道:“我就怕这样,没介绍。庞公讨厌凡俗礼节,你跟他见礼,他自然要躲得远远的了。”
原来如此。野中的大贤,这世界观就是和常人不同。
孔明道:“依我看,王先生不如暂在襄阳停留几日。待江东局势平稳之后,亮修书一封,先生持书可去见家兄诸葛瑾。家兄也十分迷恋围棋,定会善待先生。”
我心中暗想:“你倒是很会为人考虑。”好感大生,道:“多谢孔明先生。”
孔明扫一眼已复原的棋盘,道:“人道世事如棋,可惜棋非世事。中原虽好,非我安身立业之所也!”大袖一拂,推枰而起,“幼常,习祯乃刘琮老师,只怕刘琮已召了不少人去助阵,令兄棋恐危矣!你引王先生上山去罢。”又向我道:“书信一事,数日后我会遣人送至马府上。”微微一笑,长长一揖,携崔州平径自去了。
上山路上,我问道:“适那位崔州平先生何以一见我,便知我从许昌来?”
马谡道:“其实断定先生来自许昌,乃是孔明所言。崔州平不过求证而已。”
我一呆:“崔先生本是北人,尚有可说。孔明先生如何测知?”
马谡道:“孔明幼年也是从北方迁来襄阳。不过……”脸上微红,道,“先生其实一点都不像北方人。大概孔明是从先生服饰、举止看出破绽的。”原来马哲和我一上山,孔明便料定我来自许都。马谡不服,认为我身形瘦弱,眉目清雅,必是江南人物。二人遂聊作一赌,请崔州平为中人。马谡让崔、孔二人故意不睬自己的二哥,就是为了把他气走,好细细盘问我。
我听罢,笑道:“孔明先生虽然猜对我来处,但我却的确是南方人。小时候到过北方,学得一口北方方言,竟然瞒过了诸位。”
马谡呆了呆,忽然大笑道:“好,好,原来我们都没赢。回头定要找孔明兄说个明白。”
二人边走边聊。我又夸奖孔明棋艺,与他人不同,道:“我阅棋甚多,却从未见过孔明先生此等弈法。古人说:高者在腹。诚不我欺也!”
马谡悻然道:“比之先生,只怕他仍然相差甚远吧?”
我摇头道:“棋有高下,那是因为他没有明师指点,又不肯专心学弈。但其气之高,胸怀之阔,却是溢于纹枰,令人心折。”
马谡默然,半晌,叹道:“先生不愧是名家,果然识货。那孔明虽非望族弟,但纵观庞、黄、蔡、蒯、习、马、杨诸名门少年,堪与其相匹者,唯庞士元一人而已。其抱负能,实是一言难尽。”
我看他一眼,道:“我听人说,马氏五常,人皆贤良。下年纪轻轻,口若悬河,见识独到,亦不下孔明。”
马谡涨红了脸,先摇了摇手,忽然仰天嘻笑两声,道:“先生无须宽慰小。谡何人也,岂敢与孔明比肩?但求他日能附骥尾而致千里,便心满意足了。”
我暗想:“此人口气轻狂,数语贬尽天下英雄。唯一提那诸葛亮,便诚惶诚恐,心悦诚服,看来那青年诸葛亮,已非寻常之人。”道:“如此人物,为何甘居林下?”
马谡哼了一声:“未遇明主,出之何益?”
我默然,心想:“你倒很了解他嘛!”
说话间,已至鹿门寺。只见寺前树阴下人头攒动,老远就听有人在喊:“季常,认输吧!”“马先生,怎么还在想啊?”“白眉兄,这棋已经不行了,不如投降算了。”
马谡疾行过去,挤到前面,细看究竟。
我紧跟进去,举目一瞧,只见不远处二人端坐,一人三缕黑髯,面带微笑,正向四周人群点头示意。另一人相貌清奇,冥目内视,对身边事情似是毫不知晓,异者他年纪不大,两道长眉却全成白色,比他雪白的皮肤还白。再看一眼棋枰,我心想:“那黑须鼠目的当是习祯了。他这棋毫无优势,那白眉马良为何这么久还不敢落?哦,这周围的人想必都是刘琮二公找来为习祯助威的,马良的心已经被他们搅乱了。”
扫一下棋枰,忽觉某处有异,定睛看去,细算了几步,暗暗吃了一惊。扯一下马谡,转身挤了出去。
马谡十分机灵,忙跟了出来,见无人注意,低声道:“吾兄势孤,先生何以教我?”
我道:“现下局中有一要处,我料以令兄和习祯棋力,都还未曾看出。眼下他们紧盯着左边,大概七着之内可以定形。七着一过,便该习祯行棋,那时双方均会现那一胜负处。令兄棋就危险了。”
马谡急问详情,我附耳细细讲述,然后道:“令兄已是心神不定,必然难以算到此处。只怕非待习祯占据要津之后,会恍然醒悟。”
马谡咬咬嘴唇,低低骂道:“刘琮这小家伙真是无耻,竟然驱动这许多无赖之徒为习祯捧场助战。想来他舅舅